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脅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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脅迫

正午,艷陽高照,湖面燦金光點閃爍跳躍,水榭之上只餘那前朝公主自斟自酌,娥眉緊蹙,眸色深沈,似正出神,竟未留心身後正有年輕男子緩步踱過長橋,朝她走去。

“公主。”那男子於她身前頓足,拱手行禮,與她恭敬道一句,“已晌午了,暑氣上浮,還是移駕室內吧。且,姚啟順人已到了偏廳,欲求見公主。”

公主聞聲側眸,見來人正是那綁來霍長歌的青年,他原乃自個兒心腹,幼時曾隨父於慶陽王府之中幫過廚,受過王府不少恩惠,王府不覆存在後,又往中都埋伏已久,日常以賣糖葫蘆為生,膚色曬得粗糙黝黑。

她淡淡一應,卻是未動,指尖搓弄著白玉杯,一副思忖模樣。

“……公主與那霍家的郡主未談妥?”那男子見狀踟躕試探,輕聲問道。

“她知道得太多了,該知曉的不該知曉的皆能料得中……”赫氏公主擡眸看他,神色之中明顯蘊著顧忌與擔憂,遲疑一頓,“總覺頗為邪門似的。”

“那……?”那男子聞言眼珠半轉,雙眸似不懷好意些微一瞇,垂眸窺她。

“先不忙,叫人盯緊些,別讓她瞧出破綻來。”赫氏擡手阻了他未言出口的心思,轉而諷刺冷峻一笑,攬衣起身與那青年下了水榭往府中偏廳過去,姿態清冷端華,腰間銀鈴輕蕩,似個仙女一般窈窕,言辭卻頗為不滿道,“咱們還是先去會會那位五皇子的信使吧,霍長歌昨夜才到,姚啟順現下便已收到風聲來了,姚家動作倒是快。”

“這涼州地界,就快姓姚了。”

偏廳之中,正有一弱冠少年負手背身而立,身材俊挺修長,又生得精致漂亮,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往四下一挑一斂,便自有一副風流架勢。

他著一身衣襟下繡綠羽孔雀的錦袍,額前懸一顆指肚大小合浦南珠,光華流轉,腰間別一把鑲金嵌玉寶劍,端得是氣宇軒揚模樣,不可一世姿態。

“姚公子久候了。”那赫氏公主入了偏廳便往主位坐下,遙遙受過姚啟順恭敬一禮,挑眉與他冷淡一笑,卻是明知故問道,“正午暑氣正盛,公子可是有急事相告?”

“卻有急事,只非相告,而是相詢。”姚啟順聞出她話中不滿深意,瞇著一雙桃花眼卻笑得風流,刻意壓著嗓音低聲發問,不似詰責,倒像調情一般,“公主既是私下接了那北疆郡主入府,怎也未曾知會姚某一聲?將盟友如此蒙在鼓中,也未免太不坦誠了吧?”

“本宮與那郡主相約在先,與你家主子會盟在後,只前個兒買賣做得拖延了些……”那公主涼涼一笑,略帶譏諷,漫不經心卻又理所當然,“更何況,既是打開門來做買賣,多人出了價,那便合該要競價……”

“公主這話甚麽意思?”姚啟順眉目含笑,眸色卻已見明顯慍怒,“是意欲毀約不成?”

“姚公子急甚麽?並非毀約。”那公主與他冷淡一笑,略帶興味道,“今日便要勞煩公子著人往中都去上一趟,與你家主子帶去個有意思的消息,那位北疆郡主非是拆局,而是亦要——入你我之局。”

“……”姚啟順難以置信一滯,“……當真?!!”

那赫氏公主卻是不答,只冷峻覷他,似是不豫他遲疑態度。

姚啟順神色變了幾變,匆忙與她又一拱手,轉身已是走了。

“入局?”

中都,永平宮偏殿,連珣正在廊下狀似悠閑地餵養一只鸚鵡,聞身後之人通稟,饒有興致輕笑一聲反問。

那鸚鵡生得漂亮,藍頭橙頸翠羽,品相雖瞧著上乘,卻是個啞笨的,教了小半月只字片語吐不出。

連珣掌心托著粟米隔著籠子逗弄它,神色玩味含笑之中卻又隱著不厭其煩。

“是。”連珣身後那人雖著一身太監常服,肩背挺直,眼神之中卻透出些許行伍之人的機警銳利,顯是喬裝,他與連珣低聲又道,“我家公子原是這樣交代屬下的,下一步要如何走棋,還望殿下示下。”

“走棋?還走甚麽棋?嘶!”連珣掌心猝不及防讓那蠢笨鸚鵡吃食之中不小心啄了一口,叼出了一絲血線來,他霎時蹙眉,瞇眸瘆人一笑,“吱呀”一聲擡手開了鳥籠探指進去,攢住那鸚鵡細頸驟然發力。

那鸚鵡只來得及“啾”出一聲,瞬間便被他掐死在了指尖中。

那人:“……?!!”

“你瞧,甚麽東西都會有敢咬你一口的時候,所以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連珣甩開那巴掌大的鸚鵡屍體,任它軟綿綿躺在籠中,悠悠閑閑抽手出來,自袖間取了巾帕緩緩輕揩指間沾染的血跡,側眸與那人笑著道,“懂了麽?”

“……是!”那人駭然一驚後,忙垂眸抱拳,“屬下明白!”

隔日,晨起,天色些微陰沈,厚重雲層遮雲蔽日,狂風大作,似有暴雨要來。

赫氏公主又往水榭之中布了酒菜,著人邀霍長歌前往一敘。

“公主可是已有決斷了?”霍長歌從容於那公主身前落座,正對半池碧蓮於風中泛起波浪,她見那公主竟率先舉杯,與她憑空敬了一杯水酒,輕撩面紗一飲而盡,遂輕聲一笑問道。

“是。”那前朝公主簡短一應,擡眸看她,便欲再敬第二杯酒。

“在下自幼體弱,如今好不容易養得康健,卻是仍飲不得酒,”霍長歌拈著茶杯與她笑道,“便以茶代酒了。”

那前朝公主一雙淡色眸子輕輕一眨,便是允了,沈默飲完一杯,又兀自去斟第三杯,還頗有閑情逸致得又與霍長歌隔空碰了碰。

涼風灌進亭中,吹得杯口也泛起漣漪。

霍長歌抿過一口清茶,只覺口齒留香,與前日初見那時,二人對飲過的茶水味道別無二致,遂放下心來,只她見那赫氏公主神情不明,心下不安便未多飲,手上遲疑一頓,攢緊茶杯不動聲色覷她。

那赫氏公主始終一副寒涼模樣,不言不語,待飲完了第三杯,方才將手中白玉酒杯輕輕置於桌上,擡眸竟是與霍長歌道:“前日未曾顧上多問一句,郡主與那位三殿下又有何淵源?若是新帝登基,郡主可要新帝留他一條性命?”

霍長歌意外一怔,越發生疑起來,不由蹙了雙眉:

若是赫氏意欲覆辟,謝昭寧原乃古氏武英王一脈,又無連家血統,依著那前朝公主恩怨分明又重情重義的心性,必會饒他性命;

可若是連珣登基,謝昭寧便也該是從龍之功,只明面上卻說不得,頗有忘恩負義之嫌,連珣暗自容他與她同歸北地便算是賣了霍家一個顏面,功恩相抵,與連珣而言卻也無甚幹系——謝昭寧不是連璋,從不曾是威脅。

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這位公主又為何如此發問?

“那位三殿下原名謝昭寧,繈褓之中便為古氏養在膝下,其姊二公主連珠與舅父武英王古昊英便是為前朝皇族之事鳴不平,而喪命於連鳳舉之手,古氏親族亦受牽連,一夜雕敝。”

“他此番相助原亦同公主一般,賭上身後名聲,只為與枉死親人討回一個公道。”霍長歌輕嘆一聲,既摸不準對方心思,便只坦言相告,謝昭寧身世非是隱秘,赫氏公主想來早已查探得一清二楚,她便與那公主詳細道,“他生性良善,與我交好,其生父又曾是我父同袍,於情於理,我便是該求新帝著他與我同歸北地,安享餘生,此生再不入京畿中都。”

“……情人?”赫氏公主聞言眸色一空,微有動容,寒眸轉瞬又稍稍一瞇,似揣度般,素白五指蜷曲扣在桌面,食指微屈輕輕一敲,發出“篤”一聲輕響。

四下裏風愈加得大,刮得亭下荷葉不住翻卷,湖面泛起層層波瀾,怕就要變天了。

霍長歌倏得靜了一靜,山雨欲來之中,心頭一緊,反而更瞧不透她了:“……是。”

她前世對不住謝昭寧太多,如今便是於前朝公主面前隱瞞,亦過不了連珣那關,不若如實相告,倒顯坦誠。

“若是本宮要郡主,在這位三殿下與令尊之間做個抉擇,”那赫氏公主聞聲垂眸,兀自又斟了一杯水酒,以一把寒涼嗓音徐徐道,“謝昭寧一條性命與五年內絕不削藩霍玄,二者之間,慶陽郡主又會選擇哪個呢?”

霍長歌:“……?!!”

霍長歌驟然變色,倏得起身,竟帶得身後石凳“哐當”一聲些微後移,她俏臉寒霜,冷聲斥道:“公主這是何意?是在戲弄在下麽?!”

“郡主,”那赫氏公主見狀擡眸,置若罔聞,淡色眸子之中古怪得同時蘊著怨毒與惋惜,她舉著那杯水酒湊近面紗下掩著的一雙櫻唇,只緩緩又道,“一杯水酒之後,還請郡主答覆。”

陰沈沈的天際“轟”一聲滾出悶雷,霍長歌便立在雷聲餘韻之中,雙拳緊握身側,眸光凜冽得盯著那赫氏公主姿態端華得飲完一杯水酒,雖萬千思緒一時湧上心頭,仍鎮靜自若得一遍遍過著她適才言語,剝絲抽繭急欲尋出她此番目的,卻還是不解她為何有此試探。

只霍長歌雖不解其意,卻仍不願做出違心應答,於言語間便輕率舍棄謝昭寧。

她前世可以、去年可以、或許上個月也可以,只如今——不行了,那是她的戀人,此生唯一的戀人,他一人之性命或許比不過北地三州數萬百姓那般得沈重,卻亦不能被他人如此輕易玩弄於股掌之中。

“郡主,這酒,本宮業已飲盡了,你再不答——”那赫氏公主擡眸瞥她,閑閑把玩手中玉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既不選,二者便皆要得不到了。”

她話音未落,面前霍長歌身影倏得一晃,竟猝不及防翻身越過石桌,運了身法驟然兩步進到她面前!

赫氏公主駭然起身飄然後退,卻退不過霍長歌鬼魅步伐,兩人在亭中方寸之間鬥轉騰挪,青白兩道身影交織其中令人一瞬眼花繚亂。

霍長歌眼神狠戾,挾著隱怒與殺意,招數刁鉆詭譎,左手五指做爪直朝那公主喉頭抓去,指尖帶出“咻”然淩厲風聲。

那公主擡手並指往霍長歌腕間穴位勢如閃電一點,霍扶光左手迅疾變招,皓腕如靈蛇般繞著她長指一轉,反手扣住她手腕折於背後腰間,右手掐住她後頸命門運力下壓,“咚”一聲悶響中,只兩招功夫便按住她頭,將她直直砸在了石桌上。

“嘩啦”一下,桌上酒菜摔落遍地,碗碟叮當作響。

赫氏公主:“?!!”

她遽然眩暈,側臉貼著桌面,呼吸震驚一滯,簡直不可置信。

“公主這是脅迫還是恫嚇?買賣不是這樣做的,魚與熊掌皆是我的,選甚麽?”霍長歌眼神一瞬狠辣而囂張,俯身貼在她耳側輕蔑笑道,“連鳳舉我一人殺得,不過是為圖個好名聲,又念著父輩與前朝昔日舊事糾葛,才與公主合謀。公主倒是不識擡舉得緊,飯還沒吃就要摔碗砸鍋,嗯?”

形勢陡轉直下,那公主著實未曾料到霍長歌只十四歲,武藝便如此精湛,比傳言之中更加身手不凡,心智果決明銳,也絕不肖似尋常豆蔻少女。

她只兩招便敗於霍長歌手下動彈不得,形容頗為狼狽,含恨側眸,冷笑瞪著霍長歌,咬牙道:“郡主要殺我?若在此地殺了我,合盟就此作數,北地危機難解,你亦別想活著走出涼州!”

“合盟?意圖拿捏在下的盟友不要也罷!在下既敢孤身前來,便已存死志,身後事早已安排妥當,不牢公主記掛。”霍長歌聞言決絕回她,扣住她後頸的手指威脅似得緩緩收緊,按壓著她頸側經脈,轉而肅聲逼問道,“只公主眼下受制於在下,不若先來說說,是誰要你殺謝昭寧?連珣麽?”

“四日足以快馬加鞭往來涼州與中都,你手下恐已見過連珣,他為何容不得謝昭寧,要假我之手除他?且,他又與你開了甚麽價碼?竟能令你自覺舍棄我這助力,也能妥帖成事?”

“……郡主果真聰慧敏銳,”那赫氏公主見她一語中的,洞若觀火,已堪堪識破這其中曲折,驚詫一息又刻薄冷笑回她,身陷囹圄倒也不卑不亢,“若郡主能活著走出這裏,便自己去問連珣吧!”

那公主話音即落,倏然有箭矢“咻”然連聲破空而來。

霍長歌聞聲躲避,腳下步伐疾變,那射入亭內的數道寒芒卻皆直追她要害而去,她擰身騰轉間,那公主已然趁機逃出她掌控之中,連接幾個縱躍後,人已迎風立於亭外,素白衣裳翩飛,似神女臨凡。

那公主一雙美眸朝著亭內霍長歌詭異莞爾一彎,轉身“噗通”投入湖中,似一尾游魚般沈進水下,迅疾隱了行蹤,只餘水波輕輕蕩在蓮葉之下。

霍長歌:“……?!!”

霍長歌見狀便要下水去追,庭外廊下數名弓箭手一同“鏗”聲張弓,箭尖自三面而來,閃著寒芒交織成一張密不漏風的網,將她困在亭中方寸之間不住騰轉。

她身法雖鬼魅靈巧,眼下卻手無寸刃無法抽身其中繼續追擊。

片刻後,箭囊射空,那些弓手見霍長歌於左右夾擊之中竟仍毫發無損,面面相覷一瞬,方才迅速沿了長廊撤回,四散奔逃。

那涼亭水榭之中,箭矢散落遍地,寒光閃爍,酒水混著菜肴到處一片狼藉,霍長歌眼神明明滅滅,兩手不由握拳,胸膛上下起伏,瞇眸側凝那平靜湖面,一時間怒火中燒,憤懣難平。

她原地緩過片刻氣息,正欲拂袖離開這是非之地,陡然發覺四下裏驟起的狂風中隱約送來一陣焦枯燒灼的氣息。

她詫異擡眸遠眺,便見自那橋後隱於林蔭深處的宅院中明顯騰起濃重黑煙,濃煙翻滾遮天蔽日,竟似——

宅中起火了一般?!

霍長歌愕然一息,恍然大悟,那前朝公主適才舉動竟是棄宅而逃,怕是已要動身率眾南下,與連鳳舉討還公道了!

黑煙在天邊翻滾扭動,似一條巨蟒直上雲間,便是前朝這藏身之處隱於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此番恐也要暴露。

霍長歌怔怔望著遠處濃煙之中隱約透出的火光,竟甚為驚詫,那赫氏公主便是前世與她小年夜裏合謀行刺連鳳舉之時,也並未做出如此破釜沈舟舉動,連珣到底與她許諾布出了怎樣的局,方才能得她這般孤註一擲?

霍長歌蹙眉沈吟片刻,轉身自亭間亦“噗通”躍入湖中,只她水性了了,湖下又難辨方位,強行睜眸拖著一身淺碧青衣游曳於水下探查半晌,直待氣竭,仍未尋到那湖底潛藏的暗道。

霍長歌無奈覆又拖著濕衣游上長橋,撕下一片袍角半覆了面,掩住口鼻,過了那道長橋便往後廂迅疾飄身過去,嬌小身影霎時為橋頭濃煙所吞噬。

行軍之人尤擅識途,霍長歌雖記得來路,亦已摸透這府中格局,自覺耗些光景必能脫身出去,只後廂火勢已起得頗大,煙火熏燎之中,氣溫驟升,她雙目逐漸赤痛,外露肌膚火-辣辣疼得焦躁,連累腳步也略謹慎緩慢。

霍長歌一身滴水濕衣未經穿過回廊便已幹透,一頭垂順長發也滾燙至明顯卷曲,身側火舌“嗶啵”聲中舔著墻壁迅速攀爬,窗扇歪歪斜斜半垂火焰之中,周遭熱浪席卷,一浪高過一浪,隱約送來胡麻油的氣息。

霍長歌胸口逐漸憋悶,頭也暈漲,屏息凝神之下,越發強大了精神加快步伐。

身後不住有“哐當”聲響傳來,顯是有廊柱崩斷墜落,她臨下回廊之際,下意識轉身回望,便見大半個後廂已陷落於滔天火海之中,就要不覆存在了——

如那曾經輝煌強盛的前陳一般……

涼州,巳時,雲層厚重,狂風四起,天地間一片昏暗,恐隨時要有山雨。

慶陽郡外的官道上,十餘騎人馬似是疾馳了許久,身下馬匹喘著粗氣,“噠噠”腳步聲響漸緩漸重。

“公子,再往前一裏路,便該有驛站了!”隊伍之中突然有人高聲道,“馬累了,跑不動了,咱們得歇一會兒!”

又行過一裏,果然便見“驛”字旌旗揚在風裏翻滾。

高聲那人率先下馬,前去驛館安排食宿,隨後便有一少年公子與隊中其餘眾人一同跳下馬背,先行牽馬去了後院馬廄,方才回轉前門。

那公子原著一身藏青短褐,肩背處護有皮甲,長發以木簪簡單挽於腦後,身無半分佩飾,背負長弓、箭囊,手上拎一粗布包袱,似是率眾山間打獵的游俠公子。

他一雙鳳眸生得平和漂亮,左眼之下原還有一顆紅色小痣,卻是——舍了華服,喬裝打扮的謝昭寧。

出了右扶風,入到涼州地界,處處可見破敗,驛站也甚為寒酸,堂內桌椅板凳雖沒幾個囫圇順眼的,地上也坑坑窪窪,謝昭寧一眾人馬進去時,內裏卻有不少男人擠在一張桌前高談論闊。

角落還有人影一閃,似探出頭迅速窺了他們一眼,再一晃,便又沒影了。

好快的身法,謝昭寧不由蹙眉,他甚至連那人模樣都未看清。

這一路探馬也著實太多了些。

“我聽我那涼州軍中當值的老表說,山戎族內前些日子內亂,老山戎王重病,太子反被庶出妹子奪了權——”謝昭寧身前那桌正有一農戶打扮的漢子與鄰座就著小碟兒中的花生嘮著嗑,濃眉故弄玄虛擠在一處,壓低了嗓音道,“——那庶出公主厲害著呢,沒準還真能贏!”

“真的假的?”鄰座聞言嗤笑一聲,只不信,“你老表怕不是在誆你?這年頭,還有女子專政弄權的?”

“就是就是,女人嘛,安安生生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生個兒子,哪兒來那麽些個花花腸子?”那人身後隨即有人高聲附和,“牝雞司晨,我沒念過書的都明白這個理兒!”

“呸,你們見過幾個女人?拿家裏沒見過世面的婆娘跟人家公主比呢?膚淺!”那吃花生的漢子被接連駁了顏面,頗為不豫,“我老表可是涼州軍七品校尉!他騙我這事兒幹嘛?”

謝昭寧正與那驛站管事的手中要了二樓一間廂房的鑰匙,聞言略一蹙眉,便神色如常與其餘眾人交代一聲,兀自拎著手中包袱踩著“吱呀呀”的樓梯上樓休整去了。

他入了房門隨即連聲悶咳,咳得臉頰微見紅暈,顯然內傷還未痊愈,一路顛簸之下,隱隱便要發作。

他淺走幾步,順手將包袱放在桌上,還未落座,倏得又聞見幾聲敲擊窗欞的輕響裹在窗外狂風席卷草木的嘈雜聲中。

他狐疑起身,謹慎推開窗扇,便見屋外正有一素紗蒙面的白衣少女伏在窗下,擡著一雙頗為眼熟的圓溜溜的黑眸略有焦急地看著他,嗓音清脆得直直報了家門道:“屬下松雪有要事稟報,見過三殿下。”

謝昭寧:“……?!!”

謝昭寧些微一怔,隨即認出她眉眼與聲音,原在中都頂著素采名頭與自己互通消息的便是她。

“姑娘快請進。”謝昭寧側身讓開窗前位置,松雪便順著半開的窗縫似片落葉般靈巧得飄了進來,身法詭譎,與霍長歌如出一轍。

“姑娘跟了這一路未曾現身,如今前來——”謝昭寧忙與她急聲問道,“可是已有長歌下落?她出事了麽?”

謝昭寧出了中都城門,便察覺身後墜了個人,只那人身影飄忽不定,頗似霍長歌夜裏來去時所用身法,他便也不甚在意了,曉得此事定是他那位高瞻遠矚又思慮周全的戀人所為,料到依他性子絕不會袖手旁觀,必會自請隨她出京,便將局已布到了他身邊。

“……是,小姐離京那日,中都西城門外便有青字旗人馬一路相隨,直入慶陽郡,現下已能確定小姐位置所在——珙城南城門外的山坡上,原有一座廢棄的山神廟,便是那前朝老巢的入口,只那山間亦是遍布前朝暗樁,唯恐打草驚蛇,青字旗不敢深入,只在外圍巡守。”松雪入了屋內,便只靠墻站著,也不往裏走,聞言與謝昭寧仔細回稟道,“五日前與前日辰時,姚家那位隨軍少爺皆親自往來於山神廟。”

“可在此之前,青字旗卻未曾見著前朝派人往姚府過去;而在此之後,前夜亥時至今晨卯時,自那山神廟中陸續撤出約七百餘人,行山路往慶陽各縣散去,只不見小姐蹤跡……”

“姑娘是說,”謝昭寧聞松雪先前所言,適才松了口氣,他有傷在身路上只行不快,生怕耽誤了時辰幫襯不及霍長歌,一口氣還未洩完,又陡然讓松雪說得滯住,一時氣息不暢竟又悶咳起來,不由驚詫又惶然,“非是長歌說動他兩方結盟,而是前朝赫氏與姚家已暗通款曲在先了?”

“是,屬下也做此猜測。還有,”松雪應聲答他,一雙靈動圓瞳頗為不安,如實又續道,“屬下得到藍字旗消息,涼州軍統帥程老侯爺稱病已有五日,傳言似是突然起了急癥,正在珙城府中修養,避不見客。而慶陽郡與山戎交界處駐紮的涼州軍中,有支人馬幾日前曾頻繁出入山戎不說,如今便連邊線布防亦悄悄換過一巡,入慶陽地界的山戎人也一日多過一日……”

謝昭寧:“?!!”

他原還在京中時,朝會之上,從未見有奏疏呈報山戎內亂,原是姚家偷偷奪了涼州兵權,又私自介入山戎內政,刻意壓住消息不曾傳回,竟是動了通敵的心思?!

“連珣母家姚家亦是商賈起家,果真最擅買賣投機,山戎之事,無論出手幫襯哪方,必又添一方助力。”謝昭寧壓著一腔起伏心緒,啞聲喃喃道,“前朝、山戎再加涼州,若是三方驟然發兵,與姚氏中都勢力裏應外合倒逼皇城,便是賭上了身後名聲朝著孤註一擲去的。到時莫說陛下性命,連珣斬草除根之下,就是連太子與二皇子亦保不住,而長歌欲留晉帝一命的計謀,便要與之相悖——”

最壞結果即是霍長歌晚了一步,已然出局,性命堪憂了……

“松雪姑娘,“謝昭寧面色霎時蒼白,手按在胸前不住悶咳,咳得撕心裂肺,險些站立不穩,又強自鎮定擡眸與她道,“眼下怕是等不得了,兩刻鐘後,我會命人往城中打探消息,還煩請姑娘著人與我手下透漏些許涼州大營兵變的內情,屆時待我支開他們去京中回援,咱們便往城外山神廟走上一趟,左右不管龍潭虎穴,也得闖上一闖了。”

“珙城如今進不得了,”松雪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也與素采如出一轍,只音色略有差異,她崩豆子似得又答他,“自昨日起,出入城門便是要查驗木符與過所的,非珙城周縣農戶不能入內,裏面的外地商旅亦不得出來,我們還有兩人仍未撤離。待會兒殿下只管門前排隊去,屬下自有法子。”

她話音即落,作揖一拜,轉身便又要從那窗縫間利落縱身一躍飄出去。

“松雪姑娘,稍等!”謝昭寧似憶起甚麽來,忙出聲攔她又問道,“適才我入驛站時,內裏似亦有一探馬,身法卻——”

“——怕是姚家人,”松雪不待他話說完,便已正色道,“自打殿下入了右扶風,便有姚家人不時盯在左右。”

謝昭寧聞言一怔間,眼瞅著松雪翻身出去,踩著外墻幾個騰轉,便穩穩落在了驛站外的官道上。

謝昭寧透過窗縫望著她錦白身影一晃,迅速消失不見。

他轉身憂心忡忡抱著桌上那包袱落座,將其仔細拆開,從層層疊疊衣物間小心取出木匣與短劍,一舉一動頗為珍視。

謝昭寧垂眸凝著那匣上雲鶴浮雕,指腹摸索著木匣已被打磨圓潤的四角,只覺那兩刻鐘似乎已快有一生般漫長。

進入尾聲這兩章各方大亂鬥,配角也要跟著收線,戲份會比較集中一點,主角感情對手戲少,捂臉.jpg

雖然我知道這種劇情其實你們可能也不大愛看,主要我寫得也不咋吸引人,還寫得很困難,得一字一字磨,但是不寫吧又不行,繞不過去,所以……感謝每一位認真看了這兩章的小天使,實在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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