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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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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雲

霍長歌偏頭看著謝昭寧,抿唇做出一副正在糾結與權衡的姿態,神色搖擺為難。

謝昭寧該說的已全說了,手足無措地立在她面前,再不知該要做些甚麽了,只心情覆雜得垂眸盯著她腳下那只仍不知自個兒壽命將近、不住撲棱著翅膀貼地低飛的錦雞。

“我答應了人家的,”謝昭寧見霍長歌始終不退讓,對她雖有歉意,卻堅持道,“若你執意要吃它,那我只能將它物歸原主了。”

他說完便要彎腰去抱那錦雞,霍長歌趕緊出聲攔他:“誒!”

見他如此認真,霍長歌實在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登時笑得前仰後合,笑聲清脆悅耳卻滿是歡喜味道。

謝昭寧聞聲一怔,擡眸茫然只一瞬,便曉得自己又讓她給戲耍了,不及反應,便見她笑得身子一顫,又倏得小臉一皺“嘶”一聲,擡了右手就去捂左肩。

她手一松勁兒,豆子“嘩啦”一下掉一地,那錦雞似頂了黃金羽冠的頭聞聲一動,撲打著翅膀“咻”一下便扭頭朝她腳下又飛回來,低頭啄食。

“怎麽?傷口疼?”謝昭寧見狀嚇一跳,也顧不及著惱,趕緊撩了大氅蹲下,揚頭緊張望著霍長歌,卻見她痛苦表情憋過一息,突然又笑,眉目彎折如月。

“有點兒癢。”霍長歌凝著他雙眸,故作一本正經得輕聲說,“好像開始長傷口了。”

謝昭寧:“……”

“你呀,”曉得又是被她耍一回,謝昭寧啼笑皆非,只無奈得緊,手撐著膝頭又站起來,只輕斥她,“傷著也不消停。”

霍長歌歪著頭沖他笑,一對杏眸亮晶晶的,像碎了一把惑人冬陽在裏面,低聲嬌嗔:“三哥哥送我的東西,我得好好留著,哪能吃呢?真說甚麽你都信。”

她這話說得莫名小兒女姿態十足,連璋本懶得搭理他二人,垂手一旁站著,一副非禮勿聽神情,聞言眸光忽得一閃,表情忖度又危險地瞥了她一眼,嘴角抽搐間似又被她惡心到了。

“無事了就好,”謝昭寧讓她調笑似的一語惹得臉頰隱隱又染上一層薄紅,偏頭清咳一聲,越發靦腆了,“既是如此,那、那你便好生歇著吧,我、我們走啦?”

“誒,”他一動,霍長歌又喊他,心下是當真舍不得他走,謝昭寧回頭,就聽她又尋了話頭試探悄聲問一句,“昨日行刺那事兒,真是前朝人幹的?”

謝昭寧轉頭覷了眼連璋,這才與她應一聲:“嗯。”

“那他們手臂上那個,”霍長歌右手一擡,比著自己左臂,故作疑惑道,“是甚麽意思?”

“你瞧見了?”謝昭寧驚詫一瞬。

霍長歌點頭,擡眸悄聲說:“鴉青色的火焰。”

“……是前朝皇族的徽印。”謝昭寧遲疑一頓,方才輕聲回她,又曉得她向來膽大,故多囑咐她一句,語焉不詳含混提點道,“好了,這事兒你別管,有我和二哥呢,莫在陛下面前多提前朝,尤其年初這段時日,過節呢,忌諱。”

忌諱前朝?前朝皇族的家都讓連鳳舉一舉霸占了,祭祀大典上也不忘將人家拽出來貶損幾句,他忌諱前朝做甚麽?

霍長歌眼裏轉過一抹疑惑,卻只不動聲色“哦”一聲,眼見他又要走,擡手一揪他大氅下擺,擔憂又問他:“那這事兒,必是連累你與二哥受罰了吧?瞧瞧你倆這黑眼圈,臉色蠟黃蠟黃的,兩日沒睡啊?”

謝昭寧聞言一怔,眸光閃躲一瞬:“沒有,放心吧,面壁與罰俸罷了,應該的。”

“那——”見他那模樣,霍長歌便曉得他在說謊話,顯然是受了罰也不願說,她心裏抽著似得疼,卻也無法,只茬了話頭並不拆穿他,指著腳邊那只貪吃錦雞又問他,“它原可是有名字的?喚甚麽?”

“原主子沒給它起名字,你想叫它甚麽?”謝昭寧溫潤縱容一笑,“你起吧。”

“我不會,我又不大愛念書,要我說,那就叫它小紅了。”霍長歌杏眸一眨,故作一副為難神情,“太俗了,我可怕它不樂意呢。”

謝昭寧聞言又輕笑,瞧瞧錦雞又瞧瞧她,沈吟片刻:“就叫絳雲吧,不雅不俗的,瞧著像。”

霍長歌心頭便莫名甜絲絲的,乖巧點頭:“好。”

謝昭寧說完轉身招呼連璋一起走,卻見連璋頭也不擡,輕抿了唇,唇角微微抽搐,盯著那錦雞眸中風雲變幻,也不知在想甚麽,表情古怪又嚴肅。

霍長歌一個激靈,下意識便覺他沒懷好意,護犢心頓起,趕緊拿腳把那錦雞往椅子下面一布拉,擋住了。

連璋:“……”

甚麽毛病?連璋回過神來一楞,“唰”一下就青了臉,合著當他要搶她雞呢?誰稀罕呀?

謝昭寧卻讓霍長歌又逗笑了,見她那般珍視絳雲,心裏頭柔軟又溫暖,沈沈的,沒慣常那般空落落的了,他喚了連璋一聲“二哥”,扯著他轉頭一並走了。

他倆適才出門,迎面撞見連珍竟不顧儀態一路小跑著過來,也沒帶婢女,氣息微喘,額上見汗,周身香味馥郁,妝容精致婉約,還與額間繪了桃花紋,擡眸見他倆要走,倏然一驚,竟是一副所料未及模樣,眼中失望一晃而過,姿態窈窕得一行禮:“二哥,三哥、哥。”

“四公主。”謝昭寧淡然客氣與她一回禮,連珍越發失望又委屈得眼神黯淡。

“來看郡主的?跑甚麽?”連璋微一蹙眉,見她神色古怪,不由心生疑惑,卻也沒多問,只道,“進去吧?”

“是。”連珍再矮身一福,眼神戀戀不舍往謝昭寧身上一轉,觸及他一雙眼型狹長鋒利的雙眸,心下忽然就打了個突,憶起了前日夜裏他那血腥殺伐的模樣,脖頸下意識一縮,手腳微微顫抖,提著裙角腳步虛浮得走進院門。

她雖是得了連珩隨意一語得知謝昭寧人在這兒,尋了由頭來見他,但見到了他,竟是不由有些怕。

不行,不、不能怕,那是謝昭寧啊!連珍抖抖索索間,又自我哄勸開解道,不,不能怕……

連珍進去時,正見霍長歌半蹲在地上,大氅垂下,右手把那錦雞從椅下小心掏出來,順著它橙棕色的後頸輕輕柔柔往下摸,它不躲也不鬧,一雙小眼只專註盯著霍長歌瞧,乖巧得很,金黃色的頭頂還不住往她手心裏蹭,霍長歌垂眸笑得眉目似月般彎折。

只半日,闔宮上下皆已曉得三殿下送了只漂亮的紅腹錦雞與那北疆的小郡主。

有人私下裏說,想來也是借了補禮的由頭感謝那郡主當日英勇救駕,不然若是陛下出了甚麽事兒,負責禁軍值守的三殿下也得不了甚麽好;

可又有人說,哪裏是補禮?原是那三殿下收了小郡主貼身佩的長鞭,郡主惱他了,他借了錦雞在致歉,只——三殿下秉公執法,又有甚麽錯兒?還是那小郡主太過刁蠻任性了,心眼兒小偏生還記仇;

還有人說,用不著那許多明面兒上的說辭,興許是三殿下動了心,就想可著小郡主心尖兒送個禮物討她歡心呢?北疆郡主原是那般驍勇,好看又能耐,往日雖說鬧一些,卻也靈動,與尋常那些閨秀皆不同,新奇得很,放眼南晉又能尋出幾個來?

花蕊聽了那些話,便在連珍耳邊催她道:“公主,你也該動一動了,再這般束手無策下去,那三殿下早晚讓她勾出心思來。”

連珍初一那夜受了驚,還未緩過來,便又火速遭了一番新打擊,待見完宗族裏的人,聞言哭著去尋她生母,可她生母麗嬪只眼含慈悲送她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是勸她看開些……

連珍亦有動搖,她經那慘烈一役,如今卻也覺得那慶陽郡主太過耀眼,似九天之上的太陽,這闔宮上下,竟無人能奪了她的光彩去,她雖與她生出了深深的恐懼,卻也忍不住心生敬仰。

紅衣,烈火,血海,赤鞭——那原是身為女子,連想都不敢想的,縱使她從未生得像個姑娘家又何妨?她原也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怪不得謝昭寧會對她另眼相待……

連珍在院門口杵得久了,久到霍長歌回眸,主動“咦”一聲:“四公主今日不忙麽?也來探望臣?有心了,臣身子已無大礙了。”

連珍回神柔柔軟軟應一聲,卻是遠遠凝著那錦雞,眼裏欣羨極了,她姿態婀娜走過去,拎著裙角也蹲在霍長歌面前,貝齒輕咬櫻唇,膽怯又惹人憐愛得輕顫著嗓音,小聲求道:“郡主,可否讓我也摸摸看?”

霍長歌眼下心情正好,倒也隨意,按著肩頭的傷,慢慢起身覆又坐回椅子上:“你摸啊,它性子可好了,溫溫柔柔又安安靜靜,跟三哥哥似的,輕輕摸它不鬧的。”

連珍“嗯”一聲,謝過她,裹挾一身濃郁花香,小心翼翼向那錦雞探出手,卻不料下一刻,那錦雞倏然“啾”一聲噴了鼻,似是打了個噴嚏,再一振翅,“咻”一聲,從她手下貼地低飛出去,又一展翼,“嘩啦”一下,直接拖著長尾飛身上了樹,竟是碰也不讓她碰。

“呀!”連珍猝不及防駭一跳,閉著眼朝後仰倒重重摔在地上,蘇梅與南煙遠遠瞧見趕緊過來扶她。

連珍坐在地上楞楞望著那錦雞在枝頭傲然昂首,眼淚“唰”一下落下來。

“誒?我剛才誇過你乖,你下來!”霍長歌話音方落便被它駁了顏面,遙遙斥那錦雞,那錦雞似是聽懂了般,於枝頭蹦蹦噠噠,清脆叫了一聲,一轉身,拿尾巴對著她。

霍長歌:“……”

連珍讓南煙摻著起來,手背狠狠一抹淚,猛得甩開她,轉頭就嚶嚶哭著跑出了院去。

霍長歌:“???”

這又是怎麽個意思?這也能氣哭?

她一頭霧水擡眸與蘇梅面面相覷,南煙在旁長嘆一聲:“郡主啊。”

“我可甚麽都沒幹!”霍長歌一臉茫然舉了右手,“我發誓!”

南煙:“……”

南煙一瞬啼笑皆非,她原是想說,郡主啊,這大年節的,怎得就又結仇了呢?外面風言風語還沒散呢,唉……

連璋與謝昭寧一路回了羽林殿,便徑直隨謝昭寧進了他右殿書房,反客為主擡手讓陳寶退下關了門,面沈如水得立在謝昭寧面前,負手肅聲問他道:“謝昭寧,眼下我如實問,便望你能如實答,你如今可是對那郡主已生出不妥帖的心思來?”

謝昭寧正驚異他何出此言,便見他一頭毛躁,疾言厲色又質問:“你原先說,你只當她是要人照顧的小妹,可你自個兒瞧瞧看,你對她與對連珍,可還相同?”

謝昭寧愕然一滯,竟是啞口無言。

“你自己半條命都要沒了,這火燒眉毛的當口,還替她去擔私攜兵器入宮的過?你還要命嘛?”連璋擰眉慍怒,沈聲對他一甩袖,“你說話!”

“……我是對她起了心思,”謝昭寧沈默半晌回他一句:“卻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甚麽?”連璋面色陰沈追問道。

“……說不清楚,興許,我只是看著她就很歡愉,便覺那樣才算是活著吧……這宮裏真真正正活著的人不多,我死了,你也死了,死在了五年前,與二姐早就一同困死在她寢宮了,不是麽?”謝昭寧輕輕緩緩地說,言辭並不鋒利,卻透出股子無望與殘忍,似是壓抑著甚麽痛苦,壓抑得自個兒已快萬念俱灰了,突然間就像是個風燭殘年般的老人一樣了無生機。

他一語既出,輪到連璋一震,眼眶驟然一紅,眼中的嚴苛與審判恍然便散了一半,嘴唇微微顫抖。

謝昭寧卻顧不上他,只兀自低頭,望著書桌上那做完了弓箭殘留的竹木材料,被堆成了小山似的,眼裏從沈寂到有光,似乎只一瞬,他便又愉快輕笑著擡眸與連璋續又說:“可是霍長歌她活著,她就像是一團不熄的火,張揚又肆意,只要我看見她,便覺自個兒也是活著的。”

連璋眼中微光一晃,竟生出濃重的悔恨與愧疚,他凝著謝昭寧莫名顫聲道:“你恨我——”

“二哥,我有時常在想——”謝昭寧卻截斷了他話音,似聞所未聞般,只徑自又轉了悵然道,“如果二姐還在,是不是,也會長成與她相似的模樣?只可惜,宮裏終究容不下那樣的人,所以二姐她——”

“別說了!那戲演得陛下盛怒,已著虎賁營在暗地徹查,是否有人與前朝勾結將當年舊事宣揚出去,你我本就最有嫌疑!”連璋聽他提起二公主連珠,眼裏悔疚一放一斂,轉身長嘆一聲,“快到她祭日了——”

連璋拉開殿門出去,痛聲道:“待從百將樓裏出來,去瞧瞧她吧。”

連璋匆匆得來,又匆匆得走,背影似逃離,這些年裏頭,總歸從不曾好好聽他把心底的話說完,謝昭寧也慣了,便如行屍走肉游蕩在這紅墻青瓦間茍延殘喘一般,早已慣了。

他扶著窗前桌案,緩緩沈身坐下,夕陽垂落,只餘一線微弱曦光擠過窗縫射進來,他便就著那一縷橙黃暖光,從桌下摸索出一方盒蓋上細雕了火舞群山的木匣,仔細將其打開,便見裏面靜靜躺著霍長歌送他的香包。

他指腹小心翼翼得來回摩挲著面上那繡得古怪的雲鶴,忍俊不禁,不由憶起大年夜裏,他尋陳寶要木匣時,陳寶瞅著那香包天真又驚奇地嘆:“呀,殿下,這大撲騰蛾子繡得好別致!”

恍惚間,似乎就又沒有那般傷懷了。

只,謝昭寧笑著笑著,又忍不住生出憂慮來,這宮裏容不下霍長歌這樣的人,於晉帝而言,與她一時是新奇,二時是容忍,三時——就要引來殺身之禍了,就如他二姐與小舅一般,總要生隕在這宮墻之中、血祭這通身枷鎖。

是夜,夜深人靜,霍長歌洗漱過後上-床,卻是了無睡意。

她靠墻坐著,一副若有所思模樣,她救駕那會兒便覺古怪,也不知前世此時,前朝可也有這麽一次刺殺?

那時無她出手,不知結果又會如何?

只能肯定的是,皇帝仍有驚無險,性命無虞,還是——

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刺殺?

她前世與前朝合謀時,也未曾聽他們提及過。

所以為何這一世,他們會選擇早了十年,在這樣一個時間點上來行刺?

而且,謝昭寧那話又究竟何意?為何前朝反而是晉帝的禁忌?

霍長歌心事重重擁被坐著只不睡,南煙只當她傷口又難受得躺不下,便端了藥來與她,待她喝完,又端了碗出去,合上門,蘇梅便從外間來瞧她。

“沒人了?”霍長歌悄聲問她道。

蘇梅一搖頭:“窗戶、門俱合嚴實了,我查過。”

“那行,我總覺這事兒不大對。”霍長歌一招手,讓她附耳上前,低聲說,“我依稀記得,二公主、三公主、國舅與皇後,似乎接連薨在年初裏,若無意外便是二月,晚了我娘不到半年,想來也是不大尋常。你去小心打探一打探,瞧瞧他們的死因可是與前朝有關,二公主生前性子如何,是否曾與陛下有過齟齬?仔細莫讓人註意到。”

她一語即落,蘇梅訝然擡眸:“難不成——”

“合謀勾結不至於,但隱情必是有的,你想想那出戲文唱了甚麽?”霍長歌曉得她想說甚麽,搖頭又道,“高門貴胄家的二小姐發現自己父親謀害了外人,又被父親將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推她出去送死……那戲裏又沒大小姐,為何平白要點名那小姐家中行二?怕這故事本該是,二公主偶然發現了皇帝謀害他人的秘密,卻反被扣了莫須有的罪名害死了?”

“天……”蘇梅聞言驚駭掩唇,不敢置信道,“虎、虎毒還不食子呢,不會吧?”

“不知道,”霍長歌直言,“所以要你查上一查再做定論。”

“可這到底是皇家的事兒,”蘇梅只覺若霍長歌猜測為真,她們又探的了這樣的秘辛,怕是麻煩就大了,故遲疑道,“又與我們何幹呢?”

“總歸是隱患,哪裏有人謀反只出一計,沒有後招的?此番他們雖以卵擊石落敗,卻也探得一二皇帝虛實,得知此路不通,再來,就該變招了。”霍長歌沈吟一瞬,謹慎道,“我一入京,他們便該曉得皇帝在疑爹,你說,若遇良機,他們可會趁勢來一出離間計,誘使皇帝先行斷去自個兒一臂呢?”

蘇梅“啊”一聲驚呼,霎時頓悟。

“更別提,若皇帝心中早已心魔深種的話。”霍長歌一語駭得蘇梅登時毛骨悚然,“這個推波助瀾的波,不必大,只要蕩出些風聲,便能掀起驚天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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