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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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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霍長歌此番身子確實略有虧損,在屋裏以藥養了十餘日,方才回覆些許康健,其間遼東、遼西郡烽燧燃過兩旬,鮮卑與烏桓已南下劫掠過,如今正輪到雲中郡阻擊匈奴。

時有匈奴、鮮卑、烏桓居於北地,統稱北狄。

而北疆轄境並、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樂些,並州以雲中郡與五原郡抗擊匈奴,幽州以遼西郡攔著烏桓、以遼東郡阻著鮮卑,還得時不時提防著高句麗的口水黏上樂浪郡,一年四季裏,因著軍需供給的緣故,只炎炎夏日烈焰當頭時,能得安穩三兩月。

左右這十幾年裏,這樣的日子他們已是過慣了的,沒甚麽太過慘烈的戰事急需支援,霍玄便常留在幽州遼陽,練兵、理事、陪霍長歌長大。

楊澤來時霜降未過,下過一場薄雪,如今冷風蕭瑟,眼瞅著寒冬將至。

晨起,霍長歌與霍玄一同往城外山上祭拜她生母。

霍長歌生母非是甚麽大家閨秀,身世坎坷又傳奇,原是北地一道秘辛。

她嫁與霍玄前,連名姓也無,只有個乳名“柒兒”,為上呈晉帝連鳳舉,收錄王妃之名於皇家玉牒,才擇了名與姓,喚作“鐘毓秀”,取自“鐘靈毓秀”之意。

霍長歌九歲時,鐘毓秀沒在了立冬前那夜,自此她爹再沒娶。

她生母彌留之際,裹著一身苦澀藥香,一雙因著久病而形容枯槁的手死死握著她,與她犀利直言道:“娘若將驍羽令給你,你敢不敢取?”

霍長歌從未見過她靈巧秀雅的生母如此強勢模樣,一雙杏核似的眸子光華流轉,縱是兩頰瘦削凹陷已現油盡燈枯之相,亦不改其懾人神色。

驍羽營是鐘毓秀十年心血凝結,十字旗五百少年皆是她親養親授,那是守衛北疆最後的一道防線,一支仍在成長中的、看似青澀,實則不容小覷的力量。

九歲的霍長歌在她娘迫人眸光裏,微微抿了唇,神色明顯現出一絲猶豫與疑慮,她雖自小習武,與她爹娘身後亦步亦趨走上一條兵道,卻從未想過,她有朝一日要從她娘手中接過帥旗去。

她只當她是活不久的,當她自個兒只是藥罐子裏泡出的一個小怪物、可憐蟲,茍延殘喘在眾人惋惜的憐憫與疼寵中,過得一日算一日。

“長歌,你應娘一聲?”鐘毓秀見霍長歌久久不應,緊緊一握她手,不由催她,“是、與否,你皆應娘一聲?你若不願,人各有志,娘亦不為難,只——”

鐘毓秀倏得一頓,深深凝著霍長歌,眸中神色幾經變換,突然眉眼微彎,盡數斂去了那些愁容與焦灼,笑著與她柔聲道:“娘只願長歌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爹,你爹重情重義,可飛鳥盡、良弓藏,若有一日時局迫他、晉帝逼他,他必咳咳咳咳、咳咳——”

鐘毓秀似一時話說太急,一口氣倒不上來,人伏在榻上登時咳得昏天黑地,唇角滲出血線,一頭枯草般的長發散在榻旁。

霍長歌忙上前將她扶住,輕拍她背,揚聲便欲喚屋外廊下候著的霍玄進來:“爹——”

“莫出聲。”鐘毓秀聞聲按住霍長歌手搖頭,掙紮擡眸看她,臉似白紙,薄唇染血,美得淒涼,“這事——長歌可能應娘了?”

“可女兒要如何做?”霍長歌那時雖已隨霍玄接觸政事,卻因不喜的緣故,始終沈不下心去,此時得了她娘隱約暗示,懵懵懂懂,不甚明了,“若有朝一日天不遂人願,女兒人微力薄,又能如何?”

她話音即落,窗外倏起大風,狂聲呼嘯,刮得窗戶“劈啪”作響,再“嘩”一聲,暴雨驟降,青紫電光“唰”一聲映亮半個王府院落。

霍長歌下意識轉頭尋聲往窗外瞧去,鐘毓秀盯著她稚嫩側顏,不動聲色將身後布枕挪開些許,露出枕下一塊兒鑲了十色彩邊的羽狀令牌,待霍長歌回眸,便見她娘掌下按著那令牌往她面前緩慢一推,氣若游絲與她笑著留下生前最後一言:“我兒絕非池中物,如今已到——化龍時。”

霍長歌茫然含淚凝了她娘良久,猛然醒悟,方才放開她娘逐漸冰涼的手,起身退後,撩衣跪地,與她娘磕頭送終。

自此,九歲的霍長歌接了驍羽令,為驍羽帥。

霍長歌那時年幼還不大懂,等又長了些歲數,憶起那夜,才明白她娘的厲害。

她爹曾說她娘猶善攻心,可誰又料到她娘臨死前亦與女兒下套,一句話說來說去,總會繞到開頭,引她心甘情願接手驍羽營、成了驍羽帥、築起北地三州最後一道防線、守住霍玄最後一線生機。

只可惜,她前世手握驍羽令,亦救不得霍玄,於中都收攏殘部後,只為霍玄報了仇——簡直有愧她娘臨終囑托。

霍長歌跪在鐘毓秀墳前,將紙錢從籃中取出,一張張往火盆中遞進去,就著明亮火光,憶著過往舊事,實在沒臉擡頭正眼瞧她娘,她怕她氣得她娘從墳堆裏跳出來,一字不用言語,只失望睨她一眼,便能令她羞愧至死。

除了驍羽令,霍長歌猶記她娘托她留於她爹的遺言:續個弦。

她娘說了,只要能照顧著她爺倆,她娘不在乎,泉下有知也會笑。

她娘咽氣後,她爹沈默守靈守了整七日,頭七夜裏,霍長歌照著這原話站在她娘牌位前,覆述給她爹。

她爹聽完,撥開霍長歌,直直對著那牌位道:“本王活了三十年才找著一個你,你讓本王續弦啊?也成,你跑快點兒投個胎,等本王六十大壽時,再娶你一遭。”

她爹說完還挺自豪,結果得意沒一息,“哇”一聲便大哭,悲慟地伏在地上起不來。

霍長歌那時便想,等她長大了,也得找個像她爹這般,就算她死了,也不會再另領個老婆進門的傻男人。

沒成想,真等她長大了,她卻嫁了個被她害死還無怨無悔的傻男人。

真是,大傻與二傻,也不知誰更傻。

霍長歌前世一生雖短卻終日活在戰禍與仇恨之中,原是不懂何為情愛的,如今想來,便是如她娘對她爹這般、謝昭寧對她那般,勿論自個兒身處何種絕境,總惦念著對方的生死,希望其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那其中放不下的掛懷與憂慮,便是情愛了吧。

霍長歌這些時日早已窺得清楚,怕是上天垂憐、陰差陽錯,這世間只她一人留存前世記憶,又更似光陰倒轉,令她回到了少年時。

遂她跪在她娘墳前,埋頭邊燒紙錢邊與她娘默默地說:您放心,上蒼既然讓女兒又回來,重活這一世,只要我能在北疆地動前回來,必不會令北疆三州再陷入前世那般的境地,畢竟大傻六十大壽那一日,還與您有婚約。

至於這二傻呢,我對不住他得緊,原是沒臉再出現在他面前,可中都不是甚麽好地方,晉帝連鳳舉亦不是甚麽好東西,他將謝昭寧困於中都,也不過是為於世人眼前彰顯他的“大仁大義”。

謝昭寧前世便不喜中都,原是做夢都想來北地,他說過,我卻未信,如今,我便不能留他一人在那裏,想遂了他的願,待“了結”了連鳳舉,就將他帶回北地來,與爹比鄰而居,讓他過些自在歡喜的日子,也算以此償還前世欠他的債與情。

端王爺原與我說,謝昭寧對我乃是一見傾心,如今也不知還會不會。

若他還會如此,那我也……也會努力心悅於他,想來也並非甚麽太難的事情。

若他此生對我再沒那意思,我便只當他是世兄,好生對待著。

來年,等春暖花開了,我帶他來看望您。

霍長歌心裏念叨完,站起身,周遭彌漫著燒灼紙錢煙熏火燎的濃郁氣息,肆虐寒風一吹,未燃盡的紙錢隨之蕩起在半空,尾端撩著火星,飄得到處都是,碎屑裹著灰燼落在她肩頭,像是她娘應答了她的話。

霍長歌便笑著與她娘石碑點點頭,一垂眸,卻見她爹正揪著貂皮大氅下擺仔細擦她娘碑上的落灰,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格拉拐角全抹幹凈,這才端端正正立在碑前,嘆了氣忽然道:“夫人,你胎投好了沒?趕緊的,不然待本王再娶你時,你可就比長歌小太多,屆時鐵定有人指著本王鼻子罵本王老牛吃嫩草。”

霍長歌讓她爹一句話給說樂了,偏頭抿唇輕笑。

“夫人,長歌就要上京了,”霍玄倏然又沈聲正經道,“你在天有靈,保佑她在京城安和祥樂。”

他言罷,撩了下擺,鄭重得與霍長歌她娘石碑拜了三拜,方才轉身牽了霍長歌的手下山。

他倆剛下到山腳,家將領著楊澤正打算往山上爬,楊澤見著他爺倆,拱了拱手:“既然人都到了,我也來祭拜下嫂夫人。”

“不必了。”霍玄那脾氣還沒過去呢,對著楊澤冷冷哼了一聲,不豫斜睨著他,牙疼似地道,“我夫人比我還能護犢子,要曉得你忽悠了我兒上京為質,今晚鐵定得找你。”

楊澤聞言還真抖了那麽一倆下。

霍長歌:“……”

“我兒,往後京中,若真有要緊事兒,你便去參政-府上找你楊伯伯。”霍玄拉著霍長歌,斜眸覷著楊澤叮囑她,“你楊伯伯膽子大,沒甚麽怕的,獨獨就怕那些半夜裏頭能飄的。”

他壞心得故意加重了“飄”的音,楊澤旋即又抖了下。

“他要不幫你,”霍玄盯著他,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繼續道,“你就說,那行吧,我娘夜裏親自找你再分說。”

霍長歌“噗嗤”一聲,又活生生讓他說樂了,楊澤卻差點兒被他給氣哭。

*****

清和十六年,十月十六。

清晨,天朗氣清,北疆慶陽郡主入京,燕王霍玄特調遼陽兩千玄武營精銳騎兵沿途護送,經二十餘日,直至獨女平安進京,方才折返。

*****

清晨,天光籠在薄霧中,京裏的氣候倒好,不冷不熱,雖已下過一場薄雪,卻未見明顯嚴寒。

新朝初立,皇帝登基時,為彰霍玄以非宗親之身打下新朝半壁江山的卓絕功勳,破例封其為一字親王,亦於京中賜了座氣派宅邸與他,只霍玄那人閑不住,府邸沒落成,就已帶兵一路迢迢往北去打狄人了。

再往後,霍玄便奉詔留駐北疆,中都的“燕王府”一空便空了十四年。

楊澤隨著車駕,直將霍長歌送至王府門前,正待掀簾下車,覷了她一眼,先笑道:“這便是中都,可怕了?”

“長歌曉得自個兒身前身後是什麽,”霍長歌擡眸回他,淡淡道,“自不能怕,也不會怕。”

楊澤讓她那堅定眼神又震撼了一把老骨頭,捋須安慰地笑:“一代遠比一代強啊,你比你爹那一根筋兒的狗脾氣好太多,一準兒像你娘。”

“爹是重情義。”她也笑,“娘說的。”

“好孩子,伯伯先行進宮覆命,你且在府裏修整修整,這一路上也著實遠,累得夠嗆。”楊澤瞅著這麽個聰慧又孝順的小丫頭,越發欣慰,仔細交代道,“如今你身份也是尊貴,陛下今日自會設宴為你接風洗塵,你只好生候旨便是。”

“既然如今禁軍正著二殿下與三殿下統領,為示皇恩,陛下不定還得指派他倆來接你,不是二皇子也得是三皇子。”

三皇子……

霍長歌心頭輕跳了一跳,笑著應下了:“長歌明白,伯伯好走。”

楊澤“誒”了一聲,似欲言又止,動作緩了一瞬,方才掀了車簾下去,便見京郊散去隨扈玄武軍後,霍長歌車外現下竟只餘一輛駝物的馬車與八人隨行,兩婢女、倆侍衛、倆廚子、倆仆婦,人數正好湊齊兩桌麻將。

這孩子……

楊澤些微一怔,又捋須寬慰一笑,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連隨從亦未多帶,當真清醒,他原還有些話想交代的,便也自覺不用多提了。

他遲了一步,未曾離去,霍長歌已披了大氅從車裏出來,輕巧跳下車轅,上前走了兩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下,負手仰頭,秀麗眉目間,那抹臨危不懼的氣度像極了她爹霍玄,連眼底明晃晃的傲氣勁兒都懶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開了燕王府緊閉多年的大門。

天之驕子,楊澤禁不住憶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時的場景來,不由心道,原該當如是。

*****

用過朝食,霍長歌便著人灑掃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只他們九人,她便命人僅將前廳、廚房、主廂一個屋,並著一個偏院兒收拾了,其餘地方不動,以逸待勞。

連鳳舉節儉名聲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徑直被封了門,可既已知曉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長歌便輕易猜得連鳳舉怕是要留她居住宮中一段時日。

畢竟她年歲還小,不比前世入京時已十九歲,獨住宮外一座府邸,的確不大妥當。

酉時,夜幕將至,廊前日頭已漸漸西沈,宮裏來了人。

一小隊人馬護著霍長歌車駕將她送至宮門前,忽然停下,為首太監尖聲道:“勞煩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來接郡主入宮,時辰將至,就該到了。”

三殿下……

霍長歌人在車內,聞言一滯,耳邊恍惚便有清脆馬蹄聲響由遠及近而來,像是踏在她心頭。

她猛地一掀車簾,便見有人自那已沈去半個的橙紅落日中,憑空躍出似的,一路飛快打馬,衣袂翻飛,姿態舒展漂亮,沿著紅瓦青磚的宮墻迎面而來。

那人身形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如墨長發高束馬尾,銹金色的發帶揚在腦後,斜飛的額發下壓著額心橫縛著的一枚小指長的玉,華美清貴。

他著一身銀白輕鎧,披一條如烈火般猩紅的披風,肆意翻滾在風中,棗紅駿馬上別著柄銀槍,晃著冷寒微光,夾裹一襲少年兒郎的颯爽英氣,逆著秋日餘暉,一勒馬韁,高頭大馬瞬時嘶鳴,躍起半身止住奔跑動作,停在她車前。

他籠在落日中正對霍長歌的側臉上,左眼下顴骨那處,赫然有顆紅點般的朱砂痣,覆額長玉上細雕的雲鶴隨一抹天光一轉,便似要振翅飛起似的。

霍長歌手扣車簾扶住門框,只怔怔望著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陰,便電光火石般突然閃現在她眼前,又被寒風卷著墻頭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裏恍然便盈出了淚。

那人長腿一擡瀟灑下馬,戰靴落在地上發出“鏘”一聲清脆響動,一雙狹長上挑的冷冽鳳眸沈靜一轉,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蘊著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長歌。

“禁軍騎兵都指揮使謝昭寧,奉命迎慶陽郡主入宮。”

少年微微低沈的清朗嗓音幹凈和緩,似一道穿過生與死邊墻的梵鐘,嗡”一聲狠狠敲擊在霍長歌的心頭,帶起的漣漪劇烈震蕩在她胸腹間,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蕩著要往她魂魄中鉆進去。

霍長歌仍楞著沒動,淚盈於睫,凝著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如似幻夢中。

久等她不下車,少年與她一雙落滿斜陽的杏眸四目相對片刻,白皙俊臉竟猛地泛起一層薄紅,直燒到衣領掩著的地方。

他只當那瞧著甚是單薄嬌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車轅,委屈得眼裏都聚了淚,便尷尬得連忙偏頭遞了手臂與她,掌心朝上、五指虛張,餘光輕輕一瞥間,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來。

霍長歌便在那即將沈入宮墻內的落日中,將手交到了他手上。

兩掌堪堪相握時,遠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過來,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間,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後一縷橙暖的餘暉,被他倆握在了掌心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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