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醉雨江南(五)

關燈
醉雨江南(五)

眾目睽睽之下,白偀微微撇過頭。

“我沒哭。”她嘴硬道。

“好哦。”左夜笑了下,也不計較她明顯的謊言。他拽著白偀的衣角,喃喃道:“我好困,要先睡一下,你別走......”

話音未落,他再一次昏睡過去。

白偀的視線轉回到左夜臉上。

雖然他聽不見,但她還是輕聲道:“我不走。”

左夜再次醒來時,是夜裏。

他睜開眼,看見頭頂的薄紗帳上,繡著無數朵盛放的淩霄花。花朵從中線伸展開來,像一株郁郁蔥蔥的花樹。

他再轉過頭,看到床對面的窗檐上坐著一個人影。

那是個女子的身影。

她屈著膝坐在窗上,背靠著窗框,腳隨意地搭在窗檐上。

院子裏清冷的月色落下來,穿過樹葉的縫隙,影影綽綽映在女子的身上。

她隨意到有幾分吊兒郎當的姿態,看著像是個深夜來訪的采花賊。

左夜盯著那人影看了好久,才確定這是現實而非幻夢。

他輕聲喚道:“白偀?”

他本意想出聲喚她,可是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幹澀到可怕,喉嚨一動就帶來一股灼燒般的痛意,發出的聲音也喑啞低微。

左夜正想提起勁再叫一聲,白偀已經回過了頭。

她輕巧地從窗檐上下來,靈活地像一只貓,無聲而迅捷地幾步走到左夜床前。

“是我。”白偀一邊應他,一邊從床邊的茶爐上提起茶壺,倒了一盞茶遞給他。

左夜從枕頭上擡起身。白偀撐了他一把,把茶盞放在他手裏。

左夜低頭喝了一口茶,醇香的茶湯甫一入喉,便為他初醒混沌的思緒帶來許多清明。

他略喝幾口潤了潤喉,低聲道:“好香的茶。是醉雨莊的?”

“嗯,我們正在醉雨莊的院子裏。”

白偀接過他喝完的茶盞放在一邊,坐在他床邊接著道:“阮紅對你有愧在心,自然什麽都會挑最好的送來。”她摸了摸左夜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對比幾秒後道,“燒退下去不少。看來這醉雨莊的郎中還算有些本領。”

左夜聽她說著這些日常,長久以來顛沛流離的心,久違地嘗到了一點安定滋味。

他重新伏在枕上,拽著白偀的袖子枕在她掌邊,鼻尖傳來她身上溫柔淺淡的皂角香,含著一絲他熟悉的蓮花清香。

左夜閉上眼睛,額角輕輕蹭過白偀的指尖。

他眷戀著她身上的溫度,輕聲問道:“你都知道了嗎?我之前的那些事。”

白偀一只手被左夜拉著,索性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他的黑發手感涼涼滑滑的,像是一匹名貴的綢緞。

“你沒醒來的時候,阮紅把她知道的部分告訴了我們。”她道,“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說謊。不過,聽起來她說的像是實話。”

左夜的眼睫顫了顫,像是振翅的蝴蝶。

他問:“我睡了多久?”

白偀答:“兩天一夜。”

左夜更緊地攥住白偀的衣袖,臉貼近她的手背,像是要整個人躲進她身體裏。

“這麽久,應該夠說很多事了。”他闔著眼睛道,“阮紅都說了什麽?”

白偀頓了頓,把阮紅那日告訴他們的事,盡量簡短而不帶感情地覆述給他。

阮紅對他們說,當時,正氣盟和其他幾個門派在秘密修煉藥人時,找到了醉雨莊的阮紅,希望她入夥。

那個時候,阮紅的丈夫、醉雨莊莊主程徐被人陷害,身上中了一種慢性毒,無藥可醫、命不久矣。

阮紅為了救程徐,答應了正氣盟的邀請。

她到達正氣盟的秘密試煉地點,然後親眼目睹了一副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阮紅心中不忍,可是她沒有辦法阻止,而且她確實需要神藥。於是,她昧著良心留了下來。

然而,藥人的試煉沒有那麽順利。最接近成功的只有左夜一人,而左夜的血液狀況並不穩定,時而靈、時而不靈。他們只得到了極少的一點點煉成的神藥,而這一點神藥都被為首的正氣盟獨占。阮紅掛念命在旦夕的丈夫,多次請求分得一點神藥,都沒有得到允許。

走投無路之下,阮紅決定去偷。已經煉好的神藥被正氣盟嚴格保密地藏了起來,阮紅只能把主意打到左夜身上。

她隱約知道,神藥是由左夜身上的血制成的,而且血液有用的條件極為苛刻。她不清楚這條件是什麽,所以只能把左夜整個偷走。

阮紅盜出了左夜,挾著他一起出逃。在回醉雨莊的路上,他們遭到正氣盟的追殺,最後走投無路,跌落山崖。

好在阮紅已經提前發消息通知了岑如火,讓他帶人前來支援。正氣盟顧忌會把事情鬧大,就沒有繼續再追下去。

岑如火帶人找到阮紅時,只看到了重傷昏迷的阮紅,以及她身邊的左夜。

不知道是否是天意報應,當時阮紅傷得很重,而左夜只是受了些皮外傷。

岑如火當時驚懼之下,只救走了阮紅,而忽略了左夜。

等他時隔幾日再派人去之前那個山崖下尋找時,左夜已經不知所蹤。

岑如火顧不上太多,匆匆帶著阮紅回到醉雨莊。阮紅被救回一命,卻落得下半身癱瘓。

阮紅醒來後,發現自己身上有一個小玉瓶,裏面裝著一點點血液。

左夜還是把自己的血給了她。

想起之前那個眼神死寂、被長久束縛在黑暗無光地牢中的少年,阮紅握著玉瓶,痛哭出聲。

她並非生來就是如此十惡不赦的人。

她從前一直以江湖俠客自居,認定自己一生都會懲惡揚善、匡扶正義。

她也並非沒有選擇。她有選擇,卻選擇了為虎作倀,做正氣盟的幫兇、殘害無辜之人。

她是罪人。

玉瓶裏的血只能救一個人。在自己的腿和丈夫程徐的命之間,阮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程徐的命。

她把那一點血液餵給程徐。程徐果然好轉。

程徐醒來後,問阮紅是從哪裏弄來的藥。

醉雨莊上下沒有人知道阮紅參與了藥人一事,只知道她外出去尋藥。

阮紅低著頭不敢直視程徐的眼睛,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最後,她道:“這是我一個人造的孽,我會獨自償還。”

程徐沈默良久,嘆了一口氣。他攬過妻子的肩,對她道:“是我們一起造的孽,我們一起背。”

後來,他們想去尋找左夜,卻又害怕大張旗鼓會引來正氣盟的註意、反而害了左夜,所以一直只能暗中調查。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左夜。但是值得慶幸的是,似乎正氣盟也沒有找到他。

正氣盟懼怕事情敗露,也沒有和在江南一帶頗有勢力的醉雨莊為敵,而是對醉雨莊半是拉攏、半是威脅。

形勢就一直維持著這般詭異的平衡,直到現在。

左夜靜靜聽白偀簡短覆述完阮紅的話後,極輕地笑了一下:“她說的沒錯。”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

白偀沈默了一會,動作輕柔地撫弄著他的發梢:“還疼嗎?”

左夜依舊閉著眼枕在她手邊,道:“你問那時候,還是問現在?”

白偀道:“都有。”

她在床邊跪坐下來,同樣趴在他枕邊,面龐對著他的臉,低聲問:“當時疼嗎,現在疼嗎。”

左夜睜開眼睛。白偀的臉龐近在咫尺,但是逆著光,看不清楚。

可是他能聽懂她的語氣,像一塊毛茸茸的麂皮,輕憐而溫存地將他包裹住。

左夜攥著她衣袖的手顫了一下,然後慢慢滑落,覆在她手背上。

白偀沒有躲。

在她的目光裏,左夜終於有勇氣去放任那些過去黑暗中的記憶劃過腦海。

那些他之前一直逃避的、只要想起就會戰栗的回憶,在白偀的目光下,變得好像也可以被接受,可以被想起。

因為白偀在他身邊,他就多了無限勇氣。

他於是淺淺地抿起唇角,答她:“有一點痛。”

“他們放血的時候,會在我身上割很多傷口。因為不確定什麽時候我的血才會有用,所以還會用很多種別的手段...刺激我。”

白偀靜靜地聽著他講,時不時用手順一下他的發尾。

左夜把頭靠得離白偀的手更近,幾乎將腦袋貼在她手背上。她皮膚的溫度,鮮明地傳到他臉上。

“不過就一點。”他似囈語般道,“一點點痛而已。”

白偀緘默了幾秒,然後擡起頭,再俯下身。

隨著她的動作,她束在身後的頭發從肩頭滑落一縷,拂在左夜臉頰上,輕得像一縷月光。皮膚與床榻的被單摩擦,發出踩雪般的沙沙聲響。

她低頭,輕輕吻了吻左夜的額角。

左夜的眼裏漫起一股酸澀的濕意。

他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

所謂人如其名。他也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在方位裏,左為卑劣,右為尊貴。左,意為貶抑。

左夜。

他和他的名字一樣,是黑暗中壓抑而無望的存在,是漫長得看不到邊際的黑夜。

可是白偀不一樣。

偀字,意為光華、美好。

她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明亮而熠熠生輝。

左夜並不渴求光明。

他渴求的,是白偀本身。是她的話語,她的氣息,她的一舉一動。

他想要留在她身邊。哪怕他知道兩人天差地別,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自私地,想要抓住她。

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忘記一切,只是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帶過去與未來的,只是存在於當下。

至少他這一刻是快樂而滿足的。

左夜忍住淚意,回過頭。

他仰面,回吻在白偀的唇角上。

“白偀,我喜歡你。”他喃喃道。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苦澀與甜蜜交雜,既想要逃開,又想要永遠地留下。有時瞻前顧後,有時又想不顧一切。

——不顧一切地留在她身邊。留在她的視線裏。為此,心甘情願付出一切代價。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只是因為喜歡而已。

窗外的月色涼得如水一樣。夜風安靜地吹進來。

他們不需要看見星辰。

愛即星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