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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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醫院。
常意安頭上纏著紗布，坐在病床上掛水。
針頭紮入血管，冰涼的藥液流進身體。
消炎藥對身體有些刺激，她手臂上泛起斑斑紅點。
顧文禮坐在對面床，兩手撐住膝蓋，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常意安看著充滿消毒水味的白被子，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零八年，她在蓉城住院的時候。
往事如煙，浮現眼前。
“痛，媽媽，我腿好痛，腳也好痛。”她一邊哭，一邊喊著媽媽。
可她並不知道，她已經沒有媽媽了。
奶奶坐在病床前，打皺的雙眼噙滿了淚。
“幺幺，我的幺幺。”奶奶哭著想抱一抱她，卻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就像一個打碎的瓷娃娃，被勉強粘合了起來。
“奶奶，我的腿好痛。”她顫抖著手想去摸腿，目光看過去，卻看到膝蓋下少了半截。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殘缺的半截腿，聲音嘶啞地喊道：“奶奶！奶奶我的腿好痛！媽媽呢，媽媽和爸爸呢？”
“幺幺，幺幺別哭。你爸爸……你爸爸媽媽他們走了，他們保佑幺幺活了下來。”
奶奶的話恍如平地驚雷，炸在她心上，將她炸得支離破碎。
不，不可能，不會的，爸爸媽媽不會不在的。
“奶奶，奶奶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對不對？”
“是不是我沒有好好讀書，爸爸媽媽生氣了？奶奶你去叫爸爸媽媽，你快去啊，去叫他們過來，我以後一定好好讀書，我一定好好讀書……”
熱淚洶湧而出，過去與現在，一幕幕重疊。
她顫抖著手去摸殘缺不全的半截腿，眼淚無聲地滑落。
顧文禮擡起頭，眼睛通紅，眼中噙著淚，滿眼心疼地看著她，仿佛要把她一生一世刻進骨血裏。
常意安抖著手撫摸殘肢，突然五指用力，狠狠地抓緊殘肢，眼神發狠，眼中流著淚。
“常意安。”
顧文禮嚇得臉色灰白，慌忙抱住她，用力掰開她手。
“別這樣，別這樣……”他嗓音沙啞顫抖，眼淚滴落在她身上，大手輕撫她後背。
杜川站在門口，看到病房裏的一幕，默默走開了。
剛好傅奕打來電話，他走到樓梯角落去接。
“怎麽樣，顧醫生還好吧？”
杜川嘆了口氣：“不太好，命都快去了半條。”
“什麽情況？”
杜川說：“那女孩就是他的命。”
常意安閉著眼靠在顧文禮懷裏，眼淚順著眼角直流，肩、頸，全濕了。
顧文禮溫柔地抱著她，用手不停地為她擦淚，下巴抵住她額頭輕蹭。
常意安緩過勁兒後，從他懷裏坐起身，擦了擦臉，聲音淡然地開口。
“我沒事了，你走吧。”
此時從恐懼和震驚中回過神後，她現在想的是——又要花出一大筆錢訂做假肢。
她的假肢在拉扯中弄壞了，已經不能再用，家裏有一具備用的，是幾年前的，材質不是很好，戴上不能久站。
“杜川是假肢工程師。”顧文禮說。
常意安嗯了聲，轉過頭對他說：“謝謝。”
顧文禮看著她，抖了抖唇，終究是什麽也沒說。
他垂下眼，掩住眸底悲痛的情緒。
常意安看了眼藥瓶裏的藥液，還剩一大半，又看了眼手機，十一點半。
“多少錢，我轉給你。”
顧文禮聽到“叮”一聲，看著手機通訊錄亮起的紅點，拇指輕點，按了接受。
見他不說話，常意安又問：“多少錢？”
話音剛落，她收到顧文禮的轉賬，3520。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顧文禮沈聲說：“零七年十二月，你先實名為我捐了二百五十六塊八毛，後面又匿名為我捐了三千二百六十四塊，總計三千五百二十塊八毛。抹去小數點，我該還你三千五百二十塊。”
接著他又說：“根據渝城國土房管局統計，零七年渝城的房價均價是在三千多一個平方，而現在渝城的房價一萬至一萬三。”
說完，他低下頭又轉了一筆賬。
轉完賬，他看向常意安：“包紮輸液，一共一百八十塊七毛。”
常意安楞楞地看著手機上的新一筆轉賬，10000。
不等她開口，顧文禮繼續說：“千禧年元旦，你為我過生日，送了我生日蛋糕和禮物，在江邊碼頭為我放煙花，帶我坐船游長江。我不喜歡欠人情，欠你那麽多，必須還了我才能安心結婚。”
常意安聽得喉頭一哽，笑了下：“好，那你就全部折成現錢還我吧，我正缺錢。”
顧文禮勾勾唇，聲調低沈：“不行。你送我的是蛋糕和一個書包，我也只能還你一個蛋糕和書包，而且必須是在你生日當天還給你。”
“你……”常意安一怔，氣得笑出聲，“好啊，零八年一月你生日，我親手為你織過一條圍巾，就請你也親手為我織一條圍巾。”
顧文禮笑了聲：“可以。”
*
輸完液後，已經是淩晨十二點多了，醫院裏冷清了下來。
外面又下起了雪，寒風拍打著窗戶，越發顯得病房內清冷寂寥。
常意安垂眸按著棉簽，為難地坐在病床上。
顧文禮坐在床邊看著她，卻不說話。
他不說話，常意安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麽相對無言地坐著。
過了十來分鐘，常意安松開棉簽，針眼已經不流血了，她將棉簽扔進垃圾桶。
見顧文禮仍然坐著不動，她問道：“你不走嗎？”
顧文禮站起身穿上外套，單手插兜，轉身便要走。
“顧文禮。”常意安慌了，急忙叫住他。
“怎麽了？”顧文禮回頭看她。
常意安一臉尷尬地看著他，小聲囁嚅：“我……我沒腿。”
顧文禮朝她笑了笑，語氣客套疏離：“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常意安抿了抿唇，兩手緊緊抓著床沿，抓得指關節泛白，朝他搖搖頭。
“沒有，你走吧。”
顧文禮神情淡淡的，轉身便走，甚至都沒多看她一眼。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常意安喉嚨一哽，頭上的傷口像是突然間放大了百倍，疼痛山呼海嘯般襲來，痛得她連呼吸都難受，喉嚨口像被捅爛了似的，火燒火燎的痛。
顧文禮故意走開一段路，又悄無聲息走回到病房門前，站在門口聽著屋裏細細柔柔的嗚咽聲，心臟一陣絞痛，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用力擰緊。
他強行忍著沒進去。
常意安拿出手機，將微信通訊錄從頭拉到尾，顯示“35個朋友”，然而在這無邊的寒夜，她卻沒有一個可以聯系的人，最後她按響了床頭邊的按鈴。
在按鈴響起的那一剎，顧文禮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
兩人視線相對，常意安淚眼蒙蒙地看著他。
她窘迫地眨了下眼，趕緊別開頭去，胡亂擦了擦臉。
小護士走進來，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顧文禮說：“抱歉，不小心按錯了。”
在小護士離開後，顧文禮面向常意安，大步逼近，俯身看著她。
“我一直在門外，‘顧文禮’三個字燙嘴嗎？”
常意安被她看得無處遁形，心跳一陣緊過一陣。
“我，我不想麻煩你。”
“聯系朋友了嗎？”他又問。
常意安低著頭：“沒有。”
“你怎麽回去？”
“不用你管。”
顧文禮冷嗤了聲：“我沒有上趕著當慈佛的習慣，還完人情，就不會再聯系你。”
常意安心口一澀：“好。”
顧文禮直起身，忽地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甚至連笑都是冷的。
“常意安，別真把自己當公主。”
常意安楞楞地看著他，眉頭微蹙，像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仿佛從不認識他。
“那場地震極其慘烈，舉國震動，奪走了很多人的命，摧毀了無數個家庭，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顧文禮語氣淡漠，“你覺得上天不公平，可在地震中傷殘的不止你一個，還有許多許多人，有的人雙腿截肢，有的人高位截肢。”
常意安張了張嘴，一句話說不出，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兒，她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顧文禮忍住對她的心疼，硬著心腸給她打加強針。
“能全手全腳，誰都不想有缺陷，可天災人禍，我們無法避免，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坦然面對。少了半截腿，你還是你，地球不會停止不轉，生活照舊。在生活中遇到困難，該向朋友求助就要開口，不是什麽可恥的事，你為什麽會開不了口？”
常意安哽咽：“我……”
“難不成你一直把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公主，所以拉不下臉求人。就算是公主，你也是少了半截腿的公主，端什麽架子？”
“你！顧文禮你……”常意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惡魔，她氣得一口氣堵在胸腔，手捂著胸口連連咳嗽，人都差點氣得背過去。
“咳，咳咳……顧文禮你個王八蛋，你混蛋，混蛋！混蛋！！！”她拿起枕頭狠狠地砸向顧文禮的臉。
顧文禮隔手擋開，枕頭落地，他彎身撿起來，扔回病床上。
“長脾氣了，竟然還會罵人，我以為你只知道哭呢。”
常意安終於繃不住，氣得哇一聲哭了出來，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
“顧文禮你是壞蛋！烏龜王八蛋！臭狗屎！”她一邊哭一邊罵，“你怎麽這麽壞，你太壞了！你要走就走，還跑回來羞辱我，你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
顧文禮兩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哭。
因為是在醫院，常意安不敢哭太久，怕影響別的病人。
她咬著唇，忍住了眼淚，一抽一抽地瞪著顧文禮。
“我，我……我什麽時候把自己當公主了，我從來沒有！別說我爸媽都不在了，就算他們還活著，我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又不是富家千金，哪有什麽資格做公主。”
吼完仍不解氣，她挺直胸脯給他扣帽子。
“大清早就滅亡了，顧文禮你不要開社會主義的倒車！別搞封建王朝那一套！再亂說，我舉報你！”
顧文禮終是沒忍住笑出聲，眼中閃著細碎的光。
“既然不是端架子，你現在遇到了困難，為什麽不找朋友幫忙？”
常意安氣得用力錘著床：“你就知道我沒找朋友，我找不找朋友，還需要向你報備不成？”
顧文禮勾了下唇：“哦，那我就不打擾了。”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
“顧文禮。”常意安急忙叫住他，“你，你別走。”
“怎麽了？”顧文禮頓了頓，緩緩轉過頭。
常意安別別扭扭地開口：“我……我沒法回家。”
顧文禮輕擡眉梢：“所以呢？”
常意安咬了下唇，硬著頭皮說：“請你幫一下我。”
顧文禮再次走到床邊，俯身看著她，沈沈的聲音含著笑意：“怎麽幫？”
常意安大聲說：“請你背一下我！”
“你這是請人幫忙的態度？”話雖如此，他還是轉了過去，慢慢蹲下.身。
常意安急忙改口：“要不還是抱吧。”
背的話，她就要壓在他後背，胸與他的背相貼，不太好。
顧文禮又轉過身，雙手從她腿彎下穿過，將她抱起來。
從醫院出來時，已經淩晨一點了，街上冷冷清清，寒風吹在臉上，凜冽刺骨。
車停在醫院的室外停車場，沒走幾步就到了。
顧文禮單手抱著常意安，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將她放進去，再繞去駕駛座。
他兩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法熟練地轉著，一把從停車位開了出去。
回去的途中，顧文禮沒說話，專註地開著車。
常意安還在生氣，偏頭看著窗外，也沒說話。
回到小區，車子駛進停車場。
顧文禮沒急著開門下車，靠在座位上看著前方。
白熾燈透過車玻璃照在他臉上，半明半暗的光暈映得他眉眼越發深邃。
“不下車嗎？”常意安轉過頭看他。
顧文禮兩手虛虛地搭著方向盤，沈聲開口：“去過龍門嗎？”
常意安搖頭：“沒有。”
她只知道龍門是個偏遠的小鎮，是顧文禮老家。
顧文禮低下頭，食指輕點著方向盤。
“龍門鎮西橋村，我老家。我家在山上，到山下的龍門小學連跑帶走要四十多分鐘，還得是晴天。雨天路滑，要一個多小時，沿途都是竹林和荒山，還有一大片墳地，小路很窄，只有成年男人的兩手寬。”
“早上七點半開始上早自習，村裏孩子，最遲六點半就得從家裏出發，遇到下雨，六點鐘就要走。”
“夏天能好點，天亮得早黑得晚，冬天比較苦，經常下雨，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學校，放學回來天都黑透了。”
“中午在學校吃，自己帶不銹鋼飯盒，帶米，沒有菜，米裏偶爾放一顆小土豆，或者放點豬油。學校統一幫學生蒸飯，蒸熟後擺出來，自己去找，經常會丟飯盒，如果丟了，就要餓一頓。”
“夏季漲水，去學校的石橋被淹沒，每年都會有學生淹死在河裏。”
“那個時候，像我們那樣的地方，在渝城還有很多。”他扭頭看向常意安，“比起城裏的孩子，我們像被罰入地獄的囚徒，你覺得公平嗎？”
常意安嘴唇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我們村有個女孩，她媽媽是貴州偏遠地區的，被她爸拐騙回來，生下她沒多久就死了，是在月子裏被她爸家暴以及過度同房折磨死的。”
“她奶奶重男輕女，又因為她媽是外地人，更加不喜歡她，經常虐待她。”
“村裏許多孩子都欺負她，女孩揪她頭發撓她臉，男孩朝她撒尿對她說難聽的葷話。她再大些，便有男人打她的主意，有一次她差點被性.侵。”
常意安認真地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
見顧文禮不說了，她急忙問道：“那……那她後來怎麽樣了？”
顧文禮說：“後來她考上大學，去了另一個地方，開啟了新生活。”
常意安松了口氣，拍著胸口：“那就好。”
顧文禮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不帶絲毫情緒。
常意安扭了扭屁.股，身體往他旁邊傾斜：“你當時有幫過她嗎？”
顧文禮說：“有，碰見了就會幫，不過次數很少。我比她大五歲，我去宜縣讀初中時，她才讀小學二年級。”
常意安問：“你是怎麽知道她差點被性……”
顧文禮：“那年我讀大二，國慶回家，剛好在竹林遇見她被人欺負，順手幫了她。”
車內光線昏暗不明，兩人對看，久久，誰都沒說話。
常意安率先扛不住，別開了臉。
顧文禮繼續說：“她生下來就不幸，幸運的是她有一顆堅韌的心，自己從泥坑裏掙紮了出去。為了早點擺脫那個家庭，她小學連跳兩級，初中又跳一級，大學畢業二十歲都不到。”
說這話時，他眼睛註視著常意安。
“地震奪走了你半條腿和你父母的命，這是人力不可改變的，就像是她的出身。”
“其實不止渝城，我國很多地方，都還很窮很落後，八九十年代，很多女孩被拐賣到偏遠地區，甚至被賣去賣.淫，有些地方又窮又亂，是你想象不到的苦。”
常意安羞愧地低下頭：“我……我從小就被人誇，從來沒遭受過異樣的眼光。可截肢後……”
顧文禮拉起她的手，用力握緊：“患難見人心，當你不再完美無缺，若還有人真心相待，算是另一種幸運。那些因為你身有缺陷就遠離你的人，你完全不必在乎。”
“願意幫助你的人，你不用管他們是不是出於同情，就算是因為同情而幫你，也不是壞事，說明他們善良，是富有同情心的好人。能遇見好人，是一種福氣，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見好人。”
常意安聽得一楞一楞的，剛要張嘴說話，顧文禮又說：“你爸媽那麽愛你，他們一定希望你過得開心幸福，而不是永遠沈溺在那場災難中。”
“謝謝。”常意安朝他擠出一抹笑，笑著笑著眼中浮出淚光，“謝謝你顧文禮，謝謝你在今天幫了我。”
顧文禮伸手摸摸她頭：“不早了，回家睡覺。”
兩人看起來誰都沒提酒吧的事，其實顧文禮全程都在提，只是用了另一種方式。
常意安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她因為酒吧的事又遭受創傷，怕她會傷心難過。
他真的很聰明，很有腦子。
因為他目的達到了，她現在心情確實很平靜，心底深處豁然開朗，比任何的安慰開解都管用。
到了門前，常意安伸手在衣服口袋裏摸鑰匙，她摸呀摸，兩個口袋都摸遍了，也沒摸出鑰匙。
她去摸裙子，摸了一下才意識到裙子沒有口袋。
“糟了！”她大驚失色，“我鑰匙可能丟了。”
顧文禮卻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常意安掄起粉拳在他肩膀錘了下：“你笑什麽，我沒鑰匙進不了屋，晚上睡哪兒呀。”
顧文禮給出建議：“要麽酒店，要麽睡我那兒。”
住酒店一晚上至少一百多，常意安不想花這份冤枉錢。
她咬了咬唇，難為情地問道：“你那有多餘的房間嗎？”
顧文禮笑著說：“你想睡就有。”
常意安別扭地撓撓頭：“睡你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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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醫院。
常意安頭上纏著紗布，坐在病床上掛水。
針頭紮入血管，冰涼的藥液流進身體。
消炎藥對身體有些刺激，她手臂上泛起斑斑紅點。
顧文禮坐在對面床，兩手撐住膝蓋，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常意安看著充滿消毒水味的白被子，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零八年，她在蓉城住院的時候。
往事如煙，浮現眼前。
“痛，媽媽，我腿好痛，腳也好痛。”她一邊哭，一邊喊著媽媽。
可她並不知道，她已經沒有媽媽了。
奶奶坐在病床前，打皺的雙眼噙滿了淚。
“幺幺，我的幺幺。”奶奶哭著想抱一抱她，卻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就像一個打碎的瓷娃娃，被勉強粘合了起來。
“奶奶，我的腿好痛。”她顫抖著手想去摸腿，目光看過去，卻看到膝蓋下少了半截。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殘缺的半截腿，聲音嘶啞地喊道：“奶奶！奶奶我的腿好痛！媽媽呢，媽媽和爸爸呢？”
“幺幺，幺幺別哭。你爸爸……你爸爸媽媽他們走了，他們保佑幺幺活了下來。”
奶奶的話恍如平地驚雷，炸在她心上，將她炸得支離破碎。
不，不可能，不會的，爸爸媽媽不會不在的。
“奶奶，奶奶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對不對？”
“是不是我沒有好好讀書，爸爸媽媽生氣了？奶奶你去叫爸爸媽媽，你快去啊，去叫他們過來，我以後一定好好讀書，我一定好好讀書……”
熱淚洶湧而出，過去與現在，一幕幕重疊。
她顫抖著手去摸殘缺不全的半截腿，眼淚無聲地滑落。
顧文禮擡起頭，眼睛通紅，眼中噙著淚，滿眼心疼地看著她，仿佛要把她一生一世刻進骨血裏。
常意安抖著手撫摸殘肢，突然五指用力，狠狠地抓緊殘肢，眼神發狠，眼中流著淚。
“常意安。”
顧文禮嚇得臉色灰白，慌忙抱住她，用力掰開她手。
“別這樣，別這樣……”他嗓音沙啞顫抖，眼淚滴落在她身上，大手輕撫她後背。
杜川站在門口，看到病房裏的一幕，默默走開了。
剛好傅奕打來電話，他走到樓梯角落去接。
“怎麽樣，顧醫生還好吧？”
杜川嘆了口氣：“不太好，命都快去了半條。”
“什麽情況？”
杜川說：“那女孩就是他的命。”
常意安閉著眼靠在顧文禮懷裏，眼淚順著眼角直流，肩、頸，全濕了。
顧文禮溫柔地抱著她，用手不停地為她擦淚，下巴抵住她額頭輕蹭。
常意安緩過勁兒後，從他懷裏坐起身，擦了擦臉，聲音淡然地開口。
“我沒事了，你走吧。”
此時從恐懼和震驚中回過神後，她現在想的是——又要花出一大筆錢訂做假肢。
她的假肢在拉扯中弄壞了，已經不能再用，家裏有一具備用的，是幾年前的，材質不是很好，戴上不能久站。
“杜川是假肢工程師。”顧文禮說。
常意安嗯了聲，轉過頭對他說：“謝謝。”
顧文禮看著她，抖了抖唇，終究是什麽也沒說。
他垂下眼，掩住眸底悲痛的情緒。
常意安看了眼藥瓶裏的藥液，還剩一大半，又看了眼手機，十一點半。
“多少錢，我轉給你。”
顧文禮聽到“叮”一聲，看著手機通訊錄亮起的紅點，拇指輕點，按了接受。
見他不說話，常意安又問：“多少錢？”
話音剛落，她收到顧文禮的轉賬，3520。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顧文禮沈聲說：“零七年十二月，你先實名為我捐了二百五十六塊八毛，後面又匿名為我捐了三千二百六十四塊，總計三千五百二十塊八毛。抹去小數點，我該還你三千五百二十塊。”
接著他又說：“根據渝城國土房管局統計，零七年渝城的房價均價是在三千多一個平方，而現在渝城的房價一萬至一萬三。”
說完，他低下頭又轉了一筆賬。
轉完賬，他看向常意安：“包紮輸液，一共一百八十塊七毛。”
常意安楞楞地看著手機上的新一筆轉賬，10000。
不等她開口，顧文禮繼續說：“千禧年元旦，你為我過生日，送了我生日蛋糕和禮物，在江邊碼頭為我放煙花，帶我坐船游長江。我不喜歡欠人情，欠你那麽多，必須還了我才能安心結婚。”
常意安聽得喉頭一哽，笑了下：“好，那你就全部折成現錢還我吧，我正缺錢。”
顧文禮勾勾唇，聲調低沈：“不行。你送我的是蛋糕和一個書包，我也只能還你一個蛋糕和書包，而且必須是在你生日當天還給你。”
“你……”常意安一怔，氣得笑出聲，“好啊，零八年一月你生日，我親手為你織過一條圍巾，就請你也親手為我織一條圍巾。”
顧文禮笑了聲：“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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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完液後，已經是淩晨十二點多了，醫院裏冷清了下來。
外面又下起了雪，寒風拍打著窗戶，越發顯得病房內清冷寂寥。
常意安垂眸按著棉簽，為難地坐在病床上。
顧文禮坐在床邊看著她，卻不說話。
他不說話，常意安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麽相對無言地坐著。
過了十來分鐘，常意安松開棉簽，針眼已經不流血了，她將棉簽扔進垃圾桶。
見顧文禮仍然坐著不動，她問道：“你不走嗎？”
顧文禮站起身穿上外套，單手插兜，轉身便要走。
“顧文禮。”常意安慌了，急忙叫住他。
“怎麽了？”顧文禮回頭看她。
常意安一臉尷尬地看著他，小聲囁嚅：“我……我沒腿。”
顧文禮朝她笑了笑，語氣客套疏離：“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常意安抿了抿唇，兩手緊緊抓著床沿，抓得指關節泛白，朝他搖搖頭。
“沒有，你走吧。”
顧文禮神情淡淡的，轉身便走，甚至都沒多看她一眼。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常意安喉嚨一哽，頭上的傷口像是突然間放大了百倍，疼痛山呼海嘯般襲來，痛得她連呼吸都難受，喉嚨口像被捅爛了似的，火燒火燎的痛。
顧文禮故意走開一段路，又悄無聲息走回到病房門前，站在門口聽著屋裏細細柔柔的嗚咽聲，心臟一陣絞痛，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用力擰緊。
他強行忍著沒進去。
常意安拿出手機，將微信通訊錄從頭拉到尾，顯示“35個朋友”，然而在這無邊的寒夜，她卻沒有一個可以聯系的人，最後她按響了床頭邊的按鈴。
在按鈴響起的那一剎，顧文禮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
兩人視線相對，常意安淚眼蒙蒙地看著他。
她窘迫地眨了下眼，趕緊別開頭去，胡亂擦了擦臉。
小護士走進來，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顧文禮說：“抱歉，不小心按錯了。”
在小護士離開後，顧文禮面向常意安，大步逼近，俯身看著她。
“我一直在門外，‘顧文禮’三個字燙嘴嗎？”
常意安被她看得無處遁形，心跳一陣緊過一陣。
“我，我不想麻煩你。”
“聯系朋友了嗎？”他又問。
常意安低著頭：“沒有。”
“你怎麽回去？”
“不用你管。”
顧文禮冷嗤了聲：“我沒有上趕著當慈佛的習慣，還完人情，就不會再聯系你。”
常意安心口一澀：“好。”
顧文禮直起身，忽地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甚至連笑都是冷的。
“常意安，別真把自己當公主。”
常意安楞楞地看著他，眉頭微蹙，像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仿佛從不認識他。
“那場地震極其慘烈，舉國震動，奪走了很多人的命，摧毀了無數個家庭，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顧文禮語氣淡漠，“你覺得上天不公平，可在地震中傷殘的不止你一個，還有許多許多人，有的人雙腿截肢，有的人高位截肢。”
常意安張了張嘴，一句話說不出，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兒，她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顧文禮忍住對她的心疼，硬著心腸給她打加強針。
“能全手全腳，誰都不想有缺陷，可天災人禍，我們無法避免，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坦然面對。少了半截腿，你還是你，地球不會停止不轉，生活照舊。在生活中遇到困難，該向朋友求助就要開口，不是什麽可恥的事，你為什麽會開不了口？”
常意安哽咽：“我……”
“難不成你一直把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公主，所以拉不下臉求人。就算是公主，你也是少了半截腿的公主，端什麽架子？”
“你！顧文禮你……”常意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惡魔，她氣得一口氣堵在胸腔，手捂著胸口連連咳嗽，人都差點氣得背過去。
“咳，咳咳……顧文禮你個王八蛋，你混蛋，混蛋！混蛋！！！”她拿起枕頭狠狠地砸向顧文禮的臉。
顧文禮隔手擋開，枕頭落地，他彎身撿起來，扔回病床上。
“長脾氣了，竟然還會罵人，我以為你只知道哭呢。”
常意安終於繃不住，氣得哇一聲哭了出來，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
“顧文禮你是壞蛋！烏龜王八蛋！臭狗屎！”她一邊哭一邊罵，“你怎麽這麽壞，你太壞了！你要走就走，還跑回來羞辱我，你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
顧文禮兩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哭。
因為是在醫院，常意安不敢哭太久，怕影響別的病人。
她咬著唇，忍住了眼淚，一抽一抽地瞪著顧文禮。
“我，我……我什麽時候把自己當公主了，我從來沒有！別說我爸媽都不在了，就算他們還活著，我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又不是富家千金，哪有什麽資格做公主。”
吼完仍不解氣，她挺直胸脯給他扣帽子。
“大清早就滅亡了，顧文禮你不要開社會主義的倒車！別搞封建王朝那一套！再亂說，我舉報你！”
顧文禮終是沒忍住笑出聲，眼中閃著細碎的光。
“既然不是端架子，你現在遇到了困難，為什麽不找朋友幫忙？”
常意安氣得用力錘著床：“你就知道我沒找朋友，我找不找朋友，還需要向你報備不成？”
顧文禮勾了下唇：“哦，那我就不打擾了。”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
“顧文禮。”常意安急忙叫住他，“你，你別走。”
“怎麽了？”顧文禮頓了頓，緩緩轉過頭。
常意安別別扭扭地開口：“我……我沒法回家。”
顧文禮輕擡眉梢：“所以呢？”
常意安咬了下唇，硬著頭皮說：“請你幫一下我。”
顧文禮再次走到床邊，俯身看著她，沈沈的聲音含著笑意：“怎麽幫？”
常意安大聲說：“請你背一下我！”
“你這是請人幫忙的態度？”話雖如此，他還是轉了過去，慢慢蹲下.身。
常意安急忙改口：“要不還是抱吧。”
背的話，她就要壓在他後背，胸與他的背相貼，不太好。
顧文禮又轉過身，雙手從她腿彎下穿過，將她抱起來。
從醫院出來時，已經淩晨一點了，街上冷冷清清，寒風吹在臉上，凜冽刺骨。
車停在醫院的室外停車場，沒走幾步就到了。
顧文禮單手抱著常意安，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將她放進去，再繞去駕駛座。
他兩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法熟練地轉著，一把從停車位開了出去。
回去的途中，顧文禮沒說話，專註地開著車。
常意安還在生氣，偏頭看著窗外，也沒說話。
回到小區，車子駛進停車場。
顧文禮沒急著開門下車，靠在座位上看著前方。
白熾燈透過車玻璃照在他臉上，半明半暗的光暈映得他眉眼越發深邃。
“不下車嗎？”常意安轉過頭看他。
顧文禮兩手虛虛地搭著方向盤，沈聲開口：“去過龍門嗎？”
常意安搖頭：“沒有。”
她只知道龍門是個偏遠的小鎮，是顧文禮老家。
顧文禮低下頭，食指輕點著方向盤。
“龍門鎮西橋村，我老家。我家在山上，到山下的龍門小學連跑帶走要四十多分鐘，還得是晴天。雨天路滑，要一個多小時，沿途都是竹林和荒山，還有一大片墳地，小路很窄，只有成年男人的兩手寬。”
“早上七點半開始上早自習，村裏孩子，最遲六點半就得從家裏出發，遇到下雨，六點鐘就要走。”
“夏天能好點，天亮得早黑得晚，冬天比較苦，經常下雨，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學校，放學回來天都黑透了。”
“中午在學校吃，自己帶不銹鋼飯盒，帶米，沒有菜，米裏偶爾放一顆小土豆，或者放點豬油。學校統一幫學生蒸飯，蒸熟後擺出來，自己去找，經常會丟飯盒，如果丟了，就要餓一頓。”
“夏季漲水，去學校的石橋被淹沒，每年都會有學生淹死在河裏。”
“那個時候，像我們那樣的地方，在渝城還有很多。”他扭頭看向常意安，“比起城裏的孩子，我們像被罰入地獄的囚徒，你覺得公平嗎？”
常意安嘴唇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我們村有個女孩，她媽媽是貴州偏遠地區的，被她爸拐騙回來，生下她沒多久就死了，是在月子裏被她爸家暴以及過度同房折磨死的。”
“她奶奶重男輕女，又因為她媽是外地人，更加不喜歡她，經常虐待她。”
“村裏許多孩子都欺負她，女孩揪她頭發撓她臉，男孩朝她撒尿對她說難聽的葷話。她再大些，便有男人打她的主意，有一次她差點被性.侵。”
常意安認真地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
見顧文禮不說了，她急忙問道：“那……那她後來怎麽樣了？”
顧文禮說：“後來她考上大學，去了另一個地方，開啟了新生活。”
常意安松了口氣，拍著胸口：“那就好。”
顧文禮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不帶絲毫情緒。
常意安扭了扭屁.股，身體往他旁邊傾斜：“你當時有幫過她嗎？”
顧文禮說：“有，碰見了就會幫，不過次數很少。我比她大五歲，我去宜縣讀初中時，她才讀小學二年級。”
常意安問：“你是怎麽知道她差點被性……”
顧文禮：“那年我讀大二，國慶回家，剛好在竹林遇見她被人欺負，順手幫了她。”
車內光線昏暗不明，兩人對看，久久，誰都沒說話。
常意安率先扛不住，別開了臉。
顧文禮繼續說：“她生下來就不幸，幸運的是她有一顆堅韌的心，自己從泥坑裏掙紮了出去。為了早點擺脫那個家庭，她小學連跳兩級，初中又跳一級，大學畢業二十歲都不到。”
說這話時，他眼睛註視著常意安。
“地震奪走了你半條腿和你父母的命，這是人力不可改變的，就像是她的出身。”
“其實不止渝城，我國很多地方，都還很窮很落後，八九十年代，很多女孩被拐賣到偏遠地區，甚至被賣去賣.淫，有些地方又窮又亂，是你想象不到的苦。”
常意安羞愧地低下頭：“我……我從小就被人誇，從來沒遭受過異樣的眼光。可截肢後……”
顧文禮拉起她的手，用力握緊：“患難見人心，當你不再完美無缺，若還有人真心相待，算是另一種幸運。那些因為你身有缺陷就遠離你的人，你完全不必在乎。”
“願意幫助你的人，你不用管他們是不是出於同情，就算是因為同情而幫你，也不是壞事，說明他們善良，是富有同情心的好人。能遇見好人，是一種福氣，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見好人。”
常意安聽得一楞一楞的，剛要張嘴說話，顧文禮又說：“你爸媽那麽愛你，他們一定希望你過得開心幸福，而不是永遠沈溺在那場災難中。”
“謝謝。”常意安朝他擠出一抹笑，笑著笑著眼中浮出淚光，“謝謝你顧文禮，謝謝你在今天幫了我。”
顧文禮伸手摸摸她頭：“不早了，回家睡覺。”
兩人看起來誰都沒提酒吧的事，其實顧文禮全程都在提，只是用了另一種方式。
常意安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她因為酒吧的事又遭受創傷，怕她會傷心難過。
他真的很聰明，很有腦子。
因為他目的達到了，她現在心情確實很平靜，心底深處豁然開朗，比任何的安慰開解都管用。
到了門前，常意安伸手在衣服口袋裏摸鑰匙，她摸呀摸，兩個口袋都摸遍了，也沒摸出鑰匙。
她去摸裙子，摸了一下才意識到裙子沒有口袋。
“糟了！”她大驚失色，“我鑰匙可能丟了。”
顧文禮卻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常意安掄起粉拳在他肩膀錘了下：“你笑什麽，我沒鑰匙進不了屋，晚上睡哪兒呀。”
顧文禮給出建議：“要麽酒店，要麽睡我那兒。”
住酒店一晚上至少一百多，常意安不想花這份冤枉錢。
她咬了咬唇，難為情地問道：“你那有多餘的房間嗎？”
顧文禮笑著說：“你想睡就有。”
常意安別扭地撓撓頭：“睡你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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