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卌

關燈
第40章 卌

陳姐依舊怔忪。

藺昭和煦註視陳姐, 眸眼含笑,柔和平易卻不過分親近,恍若夏日裏一縷春風, 溫暖卻不炙熱, 恰到好地稱心,再襯上他整麗容貌, 斯文風姿,如詩如畫。

誰能想到,他心裏卻陰惻惻地忖:魏婉竟然會帶卞如玉來見陳姐?竟然會帶。

兩人的關系竟比船宴更近一步。

藺昭既為自己的大計高興,又有數分不愉和一絲隱約的擔憂。

他抓著李子的手朝陳姐擡了擡,更近幾厘,溫潤笑道:“在下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姑娘掉的李子吧?”

陳姐盯著藺昭, 想魏婉,也想卞如玉, 緩緩反應過來——婉婉應是和藺公子生了誤會, 所以才賭氣咒他死, 所以今日一道前來的才是玉公子。

她和藺公子明明相熟, 藺公子卻似看陌生人一樣看她,喚她姑娘,說明藺公子也還在賭氣,不願相認。

唉,這兩小年輕。

暫先依著他吧,待會私下再勸和!

陳姐拿定主意,笑應道:“是, 是,是我的。”她端起鍋接李子, 一臉“我也不認識你”的樣子:“真是多謝這位公子了,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免貴姓藺。”

“多謝藺公子。”

卞如玉在旁圍觀,到這裏終忍不住以舌抵腮——戲太演過頭哈,陳姐之前掉李子,明明就是訝異藺昭死而覆生。

卞如玉又琢磨,這兩人怎麽認識的?

難道陳姐跟魏婉一樣,也畫了相府的押?

他瞬間對陳姐多添三分防備,又垂眼偷窺察魏婉,見她垂首立在自己身後,一眼都沒瞟藺昭,卞如玉頓覺舒暢。

魏婉內心的確沒什麽感覺,再見藺昭,自己好像比船宴上更冷淡了,只想盡量擺脫藺昭回客棧。

“藺公子啊,許久不見——”卞如玉悠悠開口:“你怎麽有興致一個人逛到這邊?”

話音剛落,魏婉就在心中默接:梁徹在長公主府,公孫明方養傷,他除了孤身一人,獨來獨往,還能怎麽辦?

說來依舊擔心梁徹,卞如玉答應了派人保護,卻始終沒聽見下文。

回府以後要問一問卞如玉。

魏婉腦袋埋得更低。陳姐偷瞟魏婉,眺藺昭,窺卞如玉,目光在三人身上轉來轉去,她想,是該自己繼續演的時候了:“玉公子,您認得這位公子?”

卞如玉淡淡晲了陳姐一眼,嘴角揚起:“認識呀!”

藺昭亦莞爾,原來卞如玉化名姓玉。

他也回陳姐:“我與玉兄——”

“唉別別,我比你小好幾歲了,可別把我喊老了。”

“是在下之過,向玉公子賠罪。”藺昭朝卞如玉拱手,笑道:“在下並非閑逛,正要去醉仙樓赴陳郡同鄉會。”而後側身,也好好回答陳姐:“在下與玉公子是舊友。”

醉仙樓是京中達官貴人最愛聚的一家酒樓,坐落東市。從相府去往醉仙樓,的確可能途經此道,但卻是相反方向。卞如玉笑道:“既然是去醉仙樓,藺公子何故逆行?”

“是逆行嗎?”藺昭依舊帶著笑,眼睛亮晶晶的,“在下不知。”藺昭搖頭,“在下這個路癡,若非玉公子提醒,要越走越遠了。”他又朝卞如玉拜了一拜,“多謝玉公子。”

他當然記得路,方才原本順行,卻冥冥中想回頭望一望,然後就於人山人海中一眼瞅見魏婉。

隔得那樣遠,人潮湧動,遠若銀河,他卻似被收線的風箏,被磁石吸住的鐵劍,一步步,不由自主折返逆行。

終於,老天垂憐,李子掉了,給了他湊近的機會。他想端詳魏婉,卻不能,時時抑制著沖動,心尖上仿佛拴了根線,一扯一疼。

他想,他和魏婉這樣都能撞見,一定是心有靈犀,命定姻緣。他知道她船宴回去發了燒,也曉得她差點命喪麗陽刀下,現在親近卞如玉亦是形勢所迫,他曉得她受的所有苦,再忍忍,事成之後,一定接她回來。

“去醉仙樓啊,那正好順路。”陳姐插嘴,已覺出藺公子和玉公子間氣氛不尋常,你來我往。她自然偏心藺昭,幫他,“我們住悅居客棧,醉仙樓就在我們前面幾步路,公子您要不嫌棄,跟著我們走就行!”

魏婉垂眸暗嘆,陳姐呀,別再相助藺昭了,也祈願藺昭拒絕。

藺昭卻躬身答應:“萬萬不會嫌棄,有勞姑娘了。”

“不客氣!”陳姐還未說完,卞如玉就示意阿土朝前推,藺昭即刻被落下,追了兩步,與陳姐並排:“說來……在下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這個位置卞如玉看不到他,藺昭趁機回頭瞟了眼魏婉,迅速收回目光。

“哎呀,我都一把年紀了,哪還芳不芳,香不香啊。”陳姐笑,“大夥都喊我陳姐。”

她十六歲前是王氏,十六歲後變成了陳王氏,雖然相公已經死了十年,姓卻變不回去了。

“陳姑娘。”藺昭笑著伸手,“在下幫你端吧。”

陳姐深深看了藺昭一眼:“那多謝公子了。”

她邊回話邊放慢腳步,漸漸落到藺昭和卞如玉身後,與魏婉平齊。

魏婉眺眼陳姐,抿了抿唇,示意她不要再幫藺昭。

陳姐卻朝魏婉撅嘴,似笑非笑:小鴛鴦怎麽鬧矛盾啦?別再找些玉公子金公子氣你的藺公子啦,他要真生氣和你掰了可咋辦?

魏婉讀懂陳姐眼神,皺眉搖頭:絕非你想的那樣。

“公子,公子們要蓮蓬不?”突有一挑著筐蓮蓬的老嫗擋住去路。老嫗滿臉皺紋,皮膚黝黑,渾身濕漉漉,蓮蓬卻幹爽翠綠。

老嫗怕被繞過去,繼續橫著走了一步,扁擔橫在眾人面前:“一斤只要一文錢,新鮮的蓮蓬,我剛去塘裏摘的。”

魏婉的目光原先落在老嫗扁擔上掛的秤和秤砣上,聞言挪下——老嫗衣衫仍在滴水,一雙赤足連趾縫裏都是泥巴。

的確是剛下過塘。

魏婉也曾下過一整個夏天的塘,上岸後也是這副樣子。

那是去年。

起初僅是藺昭帶她泛舟荷塘,蓮葉田田,一路遮蔽小舟,仿佛人憑空游於水中。她一時起興,放了槳站上船頭,原本含笑的藺昭旋即變色:“你做甚麽?”

魏婉想抓朵荷花,然而最近的一朵也離得有些遠,她踮腳去夠:“我扮神仙——”

“仙”字還沒說完,人就失卻平衡,跌入塘中。藺昭隨即丟了槳也跳下水,晃蕩下,小舟翻面倒扣塘中。

好在荷塘不深,兩人皆能站住,水剛好沒到魏婉脖頸。藺昭在水裏抱住魏婉,蹙眉發問:“什麽神仙啊?”

“我就想趁看不到腳,扮一回出水的何仙姑。”

藺昭盯她須臾,搖頭嘆氣,嘴角卻重揚起。他單手拴柱魏婉腰肢,帶她在泥塘裏一腳深,一腳淺,連挪三步,空著的那只手抓住飄遠的小舟,把它翻正,再雙手舉高魏婉,將她送回舟上。

魏婉自知犯錯,手腳並用抓舟沿,十分配合。藺昭隨後也上船,二人起身皆帶起水瀑,衣衫沈沈,藺昭笑著嚅唇:“太危險了,下回不要這樣做。”

“哦。”魏婉應聲,卻同時吐了吐舌尖,哪危險了,塘水不過脖頸深,掉進去也可以站起來,就是腳有點陷而已。

藺昭知她不服,對著她額上輕輕敲了個栗子。

“哎喲!”一點都不疼,魏婉卻故意叫出聲,雙手捂住額頭,連帶著眼睛也一並捂住,過會,又透過分開的指縫主動去瞧藺昭,然後發現他雙手反剪在背後。

藺昭睹著,右臂緩緩繞回來,手上竟捏著個蓮蓬:“你剛才扯斷的。”

落水剎那,魏婉手忙腳亂抓東西,還是沒抓住想要的那朵荷花,卻拽斷了隔壁的蓮蓬。

他方才上舟時順道也把蓮蓬撈上來。

“給我給我。”魏婉湊近。藺昭將蓮蓬輕輕放到魏婉掌心,她捧著,咧嘴,明眸皓齒:“雖然狼狽了一點,但好歹有個蓮蓬。”

蓮蓬……魏婉猛地回神,今時已非彼日,俱往矣不可追。

她暗暗咬了下牙,絕不能,也不該再追憶,陳姐本就誤會,何況另一位當事人也在身邊。

魏婉冷冷別頭,愈發背對藺昭。

藺昭其實也憶起同一件往事,一開始去是泛舟游湖,她扮了一回神仙後,就變成摘蓮蓬,再後來還摘藕帶——只有淮西和荊湖一帶的人才把它當食物,京師人不吃,他這個從小生長在京師的淮西人也僅只耳聞,不曾吃過。

魏婉卻懂,一開始是她自己下塘摸,他始終擔心,後來就變成她在舟上指哪打哪,他下塘聽令,順著綠樁探入淤泥,摸到兩根須苗,粗的那根便是,掐掉抽出,他淌著水挪向魏婉,還沒靠近扁舟,魏婉就傾身伸手來接。每每這時他都揪心,禁不住叮嚀一句:“別又掉下去了。”

“知道!”魏婉接了藕帶放進船艙,滿滿一舟,她已經坐在藕帶堆裏了,他卻還背身繼續去摘。

“那邊,那邊還沒摘過。”魏婉在舟上指揮,“那邊綠樁低,肯定更嫩!”

每回都是滿載而歸,相府的人都來一起吃,洗凈清炒,不需要加任何佐料,就已是人間美味。吃不完的都留給梁徹,那小子會把藕帶做成辣辣的泡菜。

那時候哪裏是扮神仙裝神仙,過得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藺昭想著想著,情不自禁扭脖想去看一眼魏婉,太渴望了,卻倏地瞥見卞如玉啟唇。藺昭即刻偏頭,不僅沒看魏婉,反而更避嫌。

“老人家。”卞如玉出聲喚。以前遇見這種強塞著想賣的,他都會繞過去,現在不知道怎麽了,一見這老嫗飽經風霜,短褐穿結,連雙鞋都沒有,就沒法熟視無睹了。

滿滿一筐蓮蓬,一看就是一個都沒賣出去,卞如玉愈發不忍,“我買兩個。”

“兩個?”老嫗楞住,“要不秤一斤吧?”

說完就擔心卞如玉跑了,哪怕沒想好兩個怎麽算錢,依然改口:“兩個也行。”

卞如玉身上不帶錢,擡手翻掌,阿土便將一錠銀子交到卞如玉掌中。

卞如玉將銀子塞給老嫗,不挑大小,隨手抓了兩個蓮蓬:“不用找了。”

隨後便讓阿土推遠,留下老嫗呆呆定在路中。

卞如玉沒有回望老嫗,反而瞥魏婉,雖然她看著冰冷冷,但始終亦步亦趨,緊跟在他斜後方。

卞如玉再淡淡瞟眼藺昭,這位終於有了那麽一點自覺,離他遠,離魏婉更遠——藺昭和魏婉已經變成後腦勺對後腦勺。

魏婉冷漠,藺昭別看面色恬淡,其實也很淡薄。

魏藺二人間,始終橫著一道生分且疏離的無形墻。

稱心如意,卞如玉不由旋起嘴角,默默偷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