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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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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卅五

“阿婉跟我倆一樣, 都是從淮西逃難來的,但她比我們更苦,我倆是廬州城裏的, 阿婉是壽縣。可能殿下沒聽過, 壽縣當年是出了名的‘易子而食’。”

“但阿婉爹娘待她還挺好,我們和她家在半路上就認識, 當時她爹娘還在,弟弟剛死……”

“唉,到了京師,她就跟著劉婆和陳姐活了。”

“阿婉她直率,心也善……”

“起初那幾年,粥少流民多,阿婉不得不和我們一起端碗去各家討飯。那時候我們不認路, 誤去了東市那邊,高門大戶, 一只大狗突然沖出來就把阿婉肩膀咬了。她怕過, 嚇得厲害, 回去傷口化朧, 連燒五天。大家哪裏有錢買藥,只能把些水她喝,把討來的肉渣攢了一碗給她。劉婆說,算著阿婉的八字身強命硬,應該能自己挺過來。”

“劉婆算的沒錯。”

“好了以後,阿婉肩膀上就留了印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胎記。”

“後來, 阿婉一個人對付六條大狗都不怕了。”

……

卞如玉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聽完朱家夫婦講述的,隱約記得中途下了場雨, 是盛夏最常見的雷暴陣雨,天一下就暗下來。

哪怕雨停之後,天色依然灰蒙蒙。

他心緒亦沈,恍惚回府。

外面車軲轆聲陣陣傳來,車廂內,卞如玉倚靠輪椅,心潮比坑坑窪窪的地面還起伏。

朱家夫婦說的事,魏婉以前也講過,當時他或以為是騙人,或因她語氣輕松,沒太在意,現在全回味過來,蔓延鈍痛。

卞如玉撫上胸口,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編出肩頭胎記的謊言。

對不起……

他向魏婉感到抱歉,同時又揪著心想,怎麽會有人過這麽苦的日子……卞如玉朝前傾身,挑簾:“阿土,先不回府,去德善坊一趟。”

他要親眼去瞧瞧。

“喏!”阿土望了眼天,清透卻比之前更暗些,雖然一時半會不會再下雨,但太陽就要落山了。

“駕——”阿土快馬加鞭。

德善坊已被拆除大半,但牌坊還在,阿土勒韁慢下,避免車撞到人,同時提醒卞如玉:“殿下,到了。”

一扭頭,發現殿下早挑起簾,正抿著兩瓣仰月唇,凝視前方。

馬車緩緩駛入坊中。

被雨水沖刷過的道路不僅沒有幹凈,反而更加泥濘,坑窪不平,任阿土駕車技術卓越,卻仍控制不住,時高時低,左搖右擺,阿土擔心卞如玉:“殿下。”

“沒事。”卞如玉淡淡回應,他的右手同時扣緊車簾和門框,眼睛卻朝路邊望去,人說斷瓦殘垣,德善坊卻沒多少殘壁,就好像從來沒有建過房子一樣。

地上許多黏黑灰燼,夾雜枯草,卞如玉瞇眼眺向遠處沒拆完的,盡是茅草屋,屋頂皆由蘆葦鋪就。

這種頂能防雨嗎?他心生懷疑。

正好馬車駛近了些,卞如玉稍微伸長脖子,果然瞅見幾乎每間茅屋的頂都被方才的暴風雨吹破了。

一白發老者,看起來已逾耄耋,身子骨也不大硬朗,卻仍懷抱蘆葦,顫巍爬上房頂,修繕。

他家老婆子在底下叫囔:“還修什麽?沒幾天就要拆了,別浪費蘆葦!”

二老皆衣衫皆密麻縫補,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布料和顏色。

那老婆子旁邊立著的小童,不過七、八歲,埋頭舔手心。卞如玉定睛細看,小童掌心裏是從地上一點點拾起的饅頭碎,也臟得看不出來白米面色。

馬車繼續朝前駛,已經過了茅屋,卞如玉聽見身後飄來老婆子的叮囑:“慢點吃,別灑了,好不容易攢的!”

人煙稀少,駛了會,才又遇著四位孩童。周遭不見大人,單只他們四個圍著一口黑黢黢的鍋撈東西吃,底下炭火方熄。

小孩們用手代替筷箸,津津有味,卞如玉實在看不清是哪種食物,沈聲道:“停一下。”

阿土停車,卞如玉伸出半個身子仔細辨認,一開始仍不知何物,直到瞥見細爪和長長的尾巴,是老鼠肉……卞如玉猛地折回車廂,一陣幹嘔。

“殿下,您沒事吧?”阿土亦犯惡心,捂著嘴關切。

卞如玉擺擺手,暫時還不敢望車外:“阿土,你現下帶了多少銀兩?”

“屬下點點。”阿土清點懷中和袖袋裏的票子,碎銀,“殿下恕罪,今日出來沒帶多少,只九百多兩。”

“沿街都散出去。”

一輛馬車圍坊繞圈,逢人便停,大方舍銀,因是荒涼冷清大地上唯一一輛馬車,所以格外突兀,尤其那匹毛色純粹光亮的白馬,仿若神馬天降。

烏雲滾滾,草灰被風卷起,卞如玉望著地上不住朝他磕頭的百姓,卻沒有絲毫的歡愉。

他心裏突然印出四字。

他自小受諸位當世大儒教誨,強學博覽,以通古今,這四字他三歲就會書寫,卻到現在,一十九歲,才真正親見和體會——滿目瘡痍。

頭頂的烏雲卷如怒濤。

但雨終究沒下下來。

陰濕,灰蒙,甚至冷得不像夏天。

卞如玉回府時,寢殿外的池塘裏,三五婢女正劃舟采蓮蓬。卞如玉見舟中有魏婉,還有小金,不禁嚅唇。

下一剎合住,不打算問。小金卻瞅見卞如玉,在船上揮手:“殿下,吃蓮蓬嗎?”

卞如玉未啟唇,阿土先笑問:“你們在摘蓮蓬?”

聲音隔空回蕩,小金招呼婢女們:“快快,劃過去。”

舟至塘邊,近到卞如玉眼前,小金嘰喳:“本來最開始是阿玉她們幾個趁沒下雨摘蓮蓬,我拉魏姑娘出來看熱鬧,魏姑娘卻是個閑不住的,也上舟來幫忙!”

卞如玉心道,她不是閑不住,是不想坐享其成。別人勞作,卻讓她看熱鬧,她會如坐針氈。

卞如玉擡起之前刻意垂下的眼簾,看向魏婉,目光一落到她臉上就定住不動。

魏婉也在看卞如玉,但沒想那麽多。昨日卞如玉給的那塊帕子已經洗幹凈了,但趕上雨,還未晾幹。

只能明天再還了,正好明天也有事求他。

魏婉在舟上朝卞如玉徐徐一拜:“殿下。”

“嗯。”卞如玉眨眼,淡淡應了一聲。兩人隔空打了個招呼。

荷莖交錯,片片若傘的荷葉中,還剩最後一朵出頭荷花,白瓣粉尖,通透得像透了光。扁舟一圈,泛著淺淺漣漪。

卞如玉揮揮手,讓阿土推自己回寢殿。

“恭送殿下。”舟上婢女齊齊垂首,手搭腰間,一動不動。在卞如玉走遠前,不敢劃船。

卞如玉也不敢回頭。

他忍了很久,忍到快進寢殿,忍到她們應該調轉舟頭了,才飛速回望。魏婉今日真好看,白衫白裙,唯用一根碧簪松挽發髻,分肖一尾到肩前。

卞如玉曾經幻想過她戴梔子花的樣子,形形色色,現在卻篤定都是錯的。她戴上梔子花後,一定是現在,眼前這個樣子——在幽暗的荷塘中散發清雅的光。

像妖,像山鬼,卻又端莊神聖,凜不可犯。

卞如玉不覺張啟雙唇,回頭收回視線,唇卻久久沒有合上。

回到寢殿後,他簡單扒了幾口,就坐在輪椅上,紋絲不動。阿土起先以為殿下睡著了,歪頭去瞟,殿下卻又是睜著眼的。

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

阿土琢磨:殿下是不是被德善坊的慘景影響了情緒?

剛好櫃子上放著還沒來得及還回去的洞簫,阿土順手拿起:“殿下,可要吹簫?”

吹一曲心情就好了。

卞如玉輕快擡手,示意阿土噤聲,不必。

阿土合唇。

夜漸深。

始終若石雕的卞如玉終於轉動腦袋,朝阿土開口:“去打聽打聽,偏殿裏面在做什麽?”

阿土:?

卞如玉呢喃:“怎麽沒聲了。”

阿土恍然大悟,殿下原來一直在偷聽偏殿的動靜。

不對,怎麽能用“偷”字呢?

殿下要是想,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去偏殿看呀!

阿土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遵命跑了一趟,回來稟報:“魏姑娘睡了。”

轟——

輕雷一聲,細雨不打招呼便落下。

颯颯東風,瀟瀟一夜。

卞如玉搭著扶手靜聽,很吵,但他卻無力勒令雨停。

天不聽他的。

翌日一早,卞如玉剛用完早膳,魏婉就來殿外求見。

她應該是掐準了時間來的,卞如玉眼睫微動:“讓她進來吧。”

魏婉近前屈膝:“參見殿下。”

她等他允平身,然後歸還絹帕。

卞如玉卻輕輕問道:“昨晚睡得可好?有沒有被雨吵到?”

他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今日不是畫的。

魏婉未擡頭,只翹嘴角:“多謝殿下關心,奴婢睡得挺好,這點雨根本算不上吵。”

經歷過太多比這驚心動魄的夜。

卞如玉心又疼了,擡手捂胸口。

魏婉從懷中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絹帕,雙手奉上:“殿下昨日借給奴婢的帕子,奴婢已經洗幹凈了!”

卞如玉盯著魏婉掏帕,她已經雙手捧住,他的視線還流連在她的衣襟上。

“此刻奉還,多謝殿下!”

卞如玉捂胸口的左手慢慢移開,往前,挑起那只絹帕。魏婉松手,卞如玉即刻攥手,絹帕捏成一團。

“殿下,奴婢想出府一趟。前日出事,奴婢匆匆離開德善坊,沒能和朋友道別,也不知道她們暫住去了哪裏?可否安置妥當?”她看向卞如玉,發現他也正瞧著自己,索性對視。

魏婉籲口氣:“奴婢擔心她們。”

“嗯。”卞如玉低低應聲,他知道。

“奴婢不會逃奴的!”魏婉清脆強調。

卞如玉聞言嘴角抽了下,片刻後,回道:“沒說不讓你出去。”

他就是不放心她一個人。

他現在有點理解父皇為何要把母後鎖在宮中了。

但母後愛著父皇,可魏婉——

卞如玉眨眼,還是別想,想多了心堵。

魏婉和母後的情況不一樣,所以他也做不出父皇那樣的舉動。卞如玉仰頭看向窗外,“你今天去正好不下雨。”

魏婉溢笑,正要道謝,卞如玉卻續道:“本王跟你一道走一趟。”

魏婉:以前不都是“本王還有許多要事,你自己去”嗎?

卞如玉可能猜到她在楞什麽,稍微別頭,不看她:“是怕你又有性命之憂——”

“多謝殿下!還是殿下考慮周全!”

卞如玉抿了抿唇:“且……本王知道劉氏和陳氏現居何處。”

魏婉:哦,原來他早暗中查清楚了。

並不出乎意料,她沒怎麽驚訝。

卞如玉卻自個糾結,一會覺得沒必要解釋,一會又覺得還是解釋下:“本王派去暗衛,不是為了監視劉氏和陳氏,是怕麗陽加害,暗中守護。”

半晌,魏婉行禮:“多謝殿下,殿下的照顧奴婢會永遠記得。”

卞如玉滑了下喉頭,但願她能真記著他的好。

卞如玉其實時刻打探偏殿的消息,知道魏婉也已用過早膳,輕道:“先去給劉氏和陳氏挑些禮物,然後咱們就一起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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