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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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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二日兩人起得都有些晚, 照微正坐在窗邊綰發,忽見祁令瞻神色匆匆地從院中走進來,對她說:“有人來了, 你躲一下。”

“大清早的,誰啊?”照微懶洋洋擡眼,“完顏珠麽?”

“你娘。”

照微當即精神一震, 嚇跌了手裏的梳子,起身想往外跑,聽動靜人已走進院中, 即將轉過照壁,飛快地房間四顧一圈,最後狼狽地打開衣櫃鉆了進去, 祁令瞻從外面幫她掩上櫃門。

容汀蘭快步走進來時, 祁令瞻正將跌斷的梳子拾起, 神態虛弱地朝她行禮:“問容夫人安。”

見他並不像流言中傳的那樣奄奄一息,容汀蘭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她說:“聽說你傷重,我錯以為你昏迷不醒,所以就直接進來了, 失了禮數, 勿怪。”

“不敢……我的傷並無大礙。”

祁令瞻舉止謙和近乎拘謹,請她到堂間就坐,吩咐平彥去泡茶。

這是上回不歡而散後兩人第一次重見,一時都有些沈默。

容汀蘭心中也稍覺尷尬。今早她從紫鵑那裏聽說祁令瞻傷重難醫時, 慌了心神,所以徑自闖進了永平侯府, 如今見他並沒有生命之憂,又想起上回急怒之下對他說的狠話, 既拉不下臉與他和顏悅色,又不忍心再惡語相向。

茶水很快呈上,是宮裏賞下來的龍鳳團茶,祁令瞻從平彥手中接過茶盤,轉身躬身呈給她。

容汀蘭拾起茶盞,對他說道:“不必多禮,你受了傷,該好好休養,只是我聽說,是杜家三郎持劍傷了你?”

祁令瞻目光一黯,“您是為他來的?”

容汀蘭說:“我並非是要為誰主持公道,倘你們因朝政而起齟齬,我不懂,也不摻和,我只怕你們都拎不清,是為了別的。”

祁令瞻當然明白這“別的”是指什麽,他的目光不留痕跡地朝內室掃了一眼。

衣櫃中空氣悶窒,掛了數個茉莉香囊做熏衣之用。這味道沾在衣上時十分好聞,如今卻濃郁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照微試探著將櫃門推開一條縫隙,深深吸了口氣,又把耳朵貼過去,試圖聽清他們在堂屋裏講什麽。

祁令瞻態度端正,垂目低聲道:“請容夫人放心,我與杜指揮使沒有私仇,更不敢為鬥意氣牽扯太後的聲譽,此事與太後娘娘無關。”

“照微對此怎麽說?”

“太後娘娘只遣了內侍來探視,說一切自有朝廷公論。”

話音剛落,內室衣櫃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噴嚏。

祁令瞻:“……”

自己生的女兒,即使是悶響的噴嚏也能辨認出來。容汀蘭的臉色當即冷了下去,“你也太放肆了!”

照微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耳聽得怒氣沖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慌不擇路地扯過櫃子裏的衣服將自己埋起來。

櫃門“哐當”一聲被人拉開,日光傾瀉而入,濃郁的茉莉香襲人滿面。

這香氣令人浮想聯翩,容汀蘭見照微頭發披散,目光躲閃,像只鵪鶉似的縮在櫃子裏,只覺一陣怒意沖上心間。她拽著照微的胳膊將她扯出來,揚起的巴掌險些就要落在她背上,卻又被趕過來的祁令瞻硬生生擋下。

他攔在兩人中間,將照微護在身後,語氣謙遜道:“此事都是我的錯,不怪照微。”

“堂堂太後,夜不歸宿,你還敢口口聲聲說此事與她無關?”

容汀蘭越想越氣,將他們兩人一起罵:“你竟也陪著她一起扯謊,她如今敢這樣胡作非為,都是你縱容的結果!”

祁令瞻溫順應罪:“一切是我逼迫她。”

容汀蘭是氣昏了頭,可也不蠢,見照微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秀靨赧紅,只見窘迫,卻沒有半分委屈受辱的神情,哪像是受人脅迫的樣子?

從前的懷疑又浮上心頭,容汀蘭雙眼微瞇,冷聲對祁令瞻道:“你們兩個沒名沒分,我教訓自己的女兒,尚輪不到你來插手,你給我讓開!”

“容夫人。”

祁令瞻反將照微護得更緊,語氣溫和卻隱生強勢:“這裏畢竟是丞相府,還請您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息怒。”

“丞相府?”容汀蘭一時楞住了,“你這是拿朝廷的身份壓我?”

祁令瞻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與她說話,語罷忙垂下眼,遮掩心中的愧疚和慌亂,但他身後護著照微,卻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

此情此景,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半晌,容汀蘭道:“好,你們一個丞相,一個太後,尊貴至極……這天下沒人有資格管束你們。”

她氣得轉身要走,照微卻松開祁令瞻的手追上來,祁令瞻心裏驟然一空。

“照微!”

他下意識覺得照微是要放棄他,失落和驚惶如潮水般撲面將他淹過,有一瞬間,他甚至悔恨自己沒能將她鎖在櫃子裏,或是別的什麽見不得人、也不會被人搶走的地方。

照微置若未聞,三兩步攔住容汀蘭的去路,在兩人或憤然或憂切的目光裏,突然撩衣跪在了她面前。

“娘,是我先愛慕哥哥,是我非要與他在一起,你要打要罰我都認,但是求你……”

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蓄起朦朧的霧氣,殷切地望著容汀蘭,用她從未有過的哀求的語氣哽聲說道:“求你不要把哥哥從我身邊奪走。”

容汀蘭只覺額頭一陣亂跳,她耐著性子勸她道:“見不得人的關系終究是不得長久,你們若真想彼此守一輩子,就不該逾越人倫大防,你明不明白?”

照微明白,可是將感情墜在心裏一輩子,與一無所有又有何區別?

她的態度比方才祁令瞻護她時更堅定,一字一字說道:“我想要他只屬於我,不止以兄妹的關系,我想獨占他。”

“你……!”

如此露骨的話,簡直是將人倫、教養、羞恥心皆踩在腳下。容汀蘭又恨又氣,揚起了手,然而在她坦然無懼的目光裏,那一巴掌卻遲遲不能落下。

祁令瞻望著這一幕,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照微是不怕挨打的,反而迎面反問容汀蘭:“娘親,在你心裏,難道父親是如同舅舅一樣的存在嗎?只要能遠望他一輩子,你就能甘願一生枯守,不親近他,不打擾他,是嗎?”

容汀蘭愕然不能答。

照微不知她此刻心裏想的是誰,是她僅剩記憶中模糊剪影的生父徐北海,還是永平侯祁仲沂。這並不重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令母親明白,男女之愛並非親情可以替代,它之所以摧心斷腸,就在於其不可自控、不能自主。

容汀蘭落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照微的話,令她想起一些塵封多年,曾被她努力忘卻的心事。

她與徐北海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徐北海容貌俊朗,志在四方,是不拘於情愛的豪氣兒郎。容汀蘭並不討厭他,懷了照微時,甚至一度覺得這就是詩經中唱頌不絕的愛情。

直到她追隨徐北海前往西州,見到了時為永平侯世子的祁仲沂。

徐北海軍務倥傯,無暇顧她,常是祁仲沂護送她去見北金商人,他的儒雅體貼令容汀蘭無來由地覺得心慌,直到她聽見祁仲沂對北金商人謊稱她是妻子時,心中陡然生起的並非被冒犯的惱怒和嫌惡,卻是一潮又一潮的心悸,細細咂摸,仿佛竟是甜的。

一時的怦然心動後迎來的是無盡的絕望。容汀蘭難以接受這如同背叛的情感,自那之後便再不肯讓祁仲沂相伴,避開所有能見到他的場合。

甚至在徐北海死後,祁仲沂為她送行時,隔著一道厚重的氈簾,她仍不敢應下他的求娶。她為徐北海守了三年的寡,何嘗不是在與自己失控的情感做最後的掙紮。

此時此刻,她的女兒跪在她面前,因困於同一厄境而質問她:“娘,倘我偏要從心而行,偏要與他在一起,這在你心裏,會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嗎?你會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嗎?”

照微仰面望著她,兩行清淚潸然而落:“只要娘親讓我選,我永遠都會選擇娘親,可是娘……我心裏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容汀蘭只覺得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開口時,聲音顫抖近乎低啞:“別說了……”

個中滋味多麽難熬,她心裏當然清楚。有段時間,她枕在徐北海身側,整夜整夜地盯著他,不敢入睡,怕自己夢裏見到的會是另一張臉。

她無數次想要說服自己,所謂妄念只是她的錯覺,想通過回憶新婚時的感覺,重新喚起對丈夫的情感。

可是越壓制,越反噬。

她已經記不得是怎麽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那段時光,卻仍然記得那種絕望的感覺。

而今她要逼著自己的女兒,陷入她當年的痛苦嗎?當年她有丈夫不可背叛,可是照微與子望之間,並不曾辜負其他人……

容汀蘭陷入了恍惚中。一邊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痛苦,一邊是可以預見的世俗難容的指責。她又轉身去看默不作聲的祁令瞻,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憐,目光深深地望著她,仿佛是即將溺斃於寒冷深淵中的失足者,在乞求她不要奪走他賴以呼吸的唯一一根浮木。

這也是……她的兒子啊。

祁令瞻也撩衣跪在她面前,語調很輕卻仍清晰可聞:“所有的罪責我願一人承擔,只求您不要苛責照微,我能做孤家寡人,但她不能失去母親。”

照微不能,難道子望就能嗎?

容汀蘭忽覺心中一陣酸軟,她聲音疲憊地開口道:“都起來吧……”

“娘……”照微試探著去牽她的袖角,小心翼翼地問她:“哥哥他沒有強迫過我,你能不能……原諒他一點?”

“先起來。”

容汀蘭將照微扶起,從袖間摘下帕子,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她沒有回頭看祁令瞻,卻對照微說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忌多思多慮,傷懷動心。你且盯著他把傷養好,也給我一段時間來慢慢接受這件事,好不好?”

照微眼中驀然生出光亮,燦燦若星辰,剛擦幹的眼淚瞬間又落了下來。

她抱著容汀蘭不肯松手,埋在她懷裏,此刻才如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放聲大哭到抽噎。

“你不知道我這段時間……這段時間……總是做噩夢……我真的好怕你從此不要我了……娘——”

然而這些惶恐,她沒有在祁令瞻面前表現出一點,反而總作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企圖減輕他心中的愧疚與虧欠感。

一陣酸澀且滾燙的心流倏然流經全身,祁令瞻的手指微微一蜷,仿佛抓住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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