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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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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秦楓藏在袖中的詔旨尚未捂熱, 便被內侍搜了去,展呈在照微面前。

詔旨內容確如李遂所言,是要授呂光誠做蜀州博買使, 經營蜀中地區的絲帛和茶稅,管理與西邊藏、羌、彜等外族的茶馬貿易。

照微看罷合旨冷笑道:“蜀州民困地窮,潮濕貧瘠, 呂員外是丞相姻親,怎能偷偷派遣到那種地方去受苦。秦卿,你是與呂員外有私仇, 還是要陷本宮與陛下於不義?”

秦楓辯白道:“臣屬為朝廷用命,不敢稱辛苦,此事並非臣自作主張, 乃是呂員外自請, 姚相公應允, 又得天子下詞頭後擬詔,一切合中書門下的規矩。”

“真是好一個合規矩,可惜尚缺天子押印。”照微抖了抖那寫著聖旨的黃絹,語氣微微一頓, 說:“這道詔書, 廢了。”

她的態度強硬近乎囂張,秦楓雖恃強權,也不免被激高了聲調:“敬請太後娘娘知曉,封駁詔旨乃是門下省才有的權力!”

照微道:“這不是封駁, 這是本宮要撤旨。”

此言一出,堂下驟聞絲絲倒吸冷氣之聲。

撤旨當然不是封駁, 卻是比封駁更大的權力,本朝立國三百年, 未有天子詔旨可被旁人追撤的先例。

這回不僅是秦楓,其他翰林也覺得不妥,四下相顧,猶豫著誰先站出來反對。

此時門邊傳來幾聲輕咳,照微擡眼望去,見祁令瞻立在門口,他身著緋色官服,左手負在身後,只露出一個袖角,而右手三指曲起,不疾不徐地在門沿上叩了三下。

這是暫緩爭執,容後再議的意思。

照微蹙眉,想裝沒看見,祁令瞻的目光卻緊緊鎖著她,溫和而無奈,動作極輕地朝她搖了搖頭,又轉目看向旁邊旁邊的隔室。

照微嘆了口氣,心道,那好吧。

她端起桌上的茶盞,手腕一斜,金黃色的茶湯灑在她的霞帔上,洇濕了下面榴紅色的褶襇羅裙。

侍奉的女官慌忙告罪,照微擱下茶盞,對她說道:“去另取一件霞帔來給本宮換上。”

女官前往尚衣局,很快將霞帔取來,翰苑中辟出一間幽靜的隔室,又挪來一扇座屏,以供明熹太後更衣。

趁著她更衣的工夫,祁令瞻走過來與她商議方才的事。

他背對著屏風站在門口,目光先是落在遠處飛檐上,那檐上的琉璃鴟吻被陽光映照得燦烈灼眼,故而又闔上眼皮,在眼前赤金如混沌烈火中,聽見燈籠錦霞帔摩擦過她身體的聲音。

他適時止住念頭,緩緩開口道:“你可知呂光誠為何要費這麽大周折到蜀中去經營博買務?”

照微在屏風後展臂,由女官為她整理衣衫,聞言思忖了片刻,說:“當然是為了錢,但本宮有一點沒想明白,博買務能撈的油水有限,每年幾萬兩銀子而已,竟值得他們哄騙皇帝內降手詔,不惜將金氏這麽重要的棋子折進去嗎?”

“不止如此。”

祁令瞻說:“金氏本非姚丞相的人,是上旬姚丞相親自做媒,要將呂光誠的女兒嫁給她那愚鈍不成器的兒子,陪嫁永京內二十座鋪子,還有京畿三百畝良田。”

照微聞言嘖嘖,“怪不得之前錦春沒查到這一茬,原來是最近的事,那姚黨可真是為此下血本了。”

祁令瞻說:“這只是我們能看到的,只怕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做了更多準備,務必要將此事拿下。”

聽著他的話音,照微試探著問道:“聽兄長的意思,仿佛已經知道內情。”

祁令瞻“嗯”了一聲,接著卻啞住了,因為照微已換好衣服,自屏風後轉出,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一時竟忘了後話。

她身上的霞帔是尚服局的新作,以蜀地的燈籠錦裁成,玫紅底色,上有金絲銀線織成的燈籠紋樣,被絲絲縷縷斜穿入戶的金色陽光一照,其絢麗璀璨遠勝檐上的琉璃鴟吻。仿佛她整個人化生於仙雲,陡落在凡塵。

他看了許久才移開目光,為自己找補道:“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蜀地燈籠錦。”

照微也驚嘆道:“沒想到蜀地的織工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藝。”

祁令瞻不動聲色將話題轉回去,繼續說:“蜀地的絲錦與茶葉皆是名品,朝廷設立博買務,一是為了收取蜀地茶稅和專榷茶葉,二是為了拿茶葉與藏羌彜等游牧民族換馬。百姓可以在蜀州內自由買賣茶葉,但是不允許販出蜀州,只能統一出售給朝廷博買務。”

“這我知道,”照微說,“朝廷將買茶的錢送去蜀州,博買務至少要昧下七成,前兩年博買務有肅王罩著,如今肅王倒了,姚黨便想將這塊肥肉叼走。可是聽說博買務已將價格壓到了三百文,若再往下壓,恐會逼反了蜀民。”

祁令瞻稍感驚訝,“朝廷公價是二兩銀子,三百文這個數,你是從何得知?”

照微得意地揚眉道:“杜三哥哥近些年一直在荊湖一帶活動,這是他告訴我的。”

祁令瞻聞言,默默將褒揚她見多識廣的話咽了回去。

見他不說話了,照微追問:“所以姚鶴守他們打算怎麽撈回本,真逼反了百姓,別說是丞相姻親,就算那呂光誠是丞相的爹,禦史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祁令瞻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去問杜三哥哥。”

照微:“……”

她走上前去扯祁令瞻的袖子,湊到他身邊裝模作樣地聞了聞,打趣他道:“兄長何時飲過醋,怎麽一股酸味兒。”

此言正中祁令瞻心虛之處,他面色微沈,“瞎說什麽。”

見他變了臉色,照微玩心大起,來回扯他的袖子,調笑他道:“好好好,以後我不喊杜思逐二哥哥了,我只有你一個好哥哥行不行?好哥哥,快告訴你一無所知的妹妹,姚鶴守他到底想幹什麽?”

祁令瞻只覺得整條左臂都在陣陣發麻,忙將袖子從她手中扯出來,後退了一步,直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再至人神思繚亂。

他邊垂目整理袖口邊說道:“我從丞相府探得消息,川外那幾個游牧大族不想再拿馬匹換茶葉了,私下給丞相遞了信,想換些別的東西。”

“他們不是挺愛喝茶的嗎,”照微問,“那他們想要什麽,銀子?”

祁令瞻搖頭,緩緩吐出兩個字,“鐵錢。”

“鐵錢?”

照微大惑不解。

川外一匹好馬能賣到五十兩,能換三塊上品蜀茶茶磚,若是換成鐵錢,那就是五十吊鐵錢。

一吊鐵錢重約一斤,五十吊錢就是五十斤,若是一次買成百上千匹馬,那得要多少鐵錢……

等等。

照微隱約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沈目看向祁令瞻。

她說:“川外沒有鐵礦,這些游牧民族不是想要錢,而是想要鐵……他們是否打算熔了鐵錢做兵器?”

祁令瞻點點頭,終於將剛才未誇出口的說出來:“聰明。”

照微冷聲道:“那本宮必然不會讓他們得償所願,呂光誠決不能經營蜀州博買務。”

“照微,你聽我說,”祁令瞻低聲勸她,“姚鶴守已為此事做了縝密的安排,若你今日撤旨,明日禦史臺就會聯手彈劾你越權之事,詔旨本身的內容反而會被輕輕揭過。”

“可詔旨尚未押印玉璽,還有挽回的餘地。”

“皇上親筆寫下的詞頭已經進了翰苑,這分寸餘地並不能改變什麽。”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資敵,哥哥,此事你要幫我。”

“我當然會幫你,但你要信我,按照我說的去做。”

照微沒有立即答應,盯了他好一會兒,開口道:“你先說該怎麽辦。”

祁令瞻說:“明日你召見丞相,拿此事與他談條件,趕走金氏,貶黜秦楓,你搬去福寧宮與皇上同住,姜赟致仕後,太傅的人選要你來定。”

雖然這些事都是照微打算做的,但她實在不甘心拿川蜀換這點雞毛蒜皮的好處。

祁令瞻看出她的不情願,勸道:“你如此強硬攔下詔旨,並不能讓姚丞相放棄此事,就算呂光誠不任博買使,他也有其它辦法,譬如轉明為暗,譬如收買現任的博買使,你用撤旨這麽大的動靜來給他使絆子,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照微蹙眉:“那蜀州那邊怎麽辦,難道真讓他……”

“放心,我有安排。”

祁令瞻聽到這件事的風聲後,昨日就請托秦疏懷先行往蜀中去,又寫信給永平侯,請他聯絡玄鐵山的謝回川,提前在蜀中一帶布局。

但是這些事不能解釋給照微聽,一是因為永平侯與山匪相通一事必然會令她想到舅舅的死;二是因為呂光誠此行的目的不在於賺錢,而是與平康盟約中那不可示人的條款有關。

而照微……大概尚不知曉此事。

照微等著聽他的安排,祁令瞻卻對此緘口不談,只說:“你若仍不放心,可在聖旨上再添兩位你信得過的人,與呂光誠一起去蜀中,一來確有敲山震虎之效,二來也能轉移呂光誠他們的註意力。”

照微定定望著他,“這樣的大事,你也打算瞞我,是嗎?”

“照微,你且信我,我不會害你。”

照微面上仍不甚情願,祁令瞻向她靠近兩步,低聲同她商量道:“為此,我可向你保證三件事。第一,絕不會叫他們把鐵錢運到外族去;第二,不會讓博買務逼反蜀州百姓,第三……最遲到年底,我一定將此事內情向你和盤托出。”

他的誠意至此,再不肯退讓。

照微捏著袖中的黃絹詔旨,目光從祁令瞻臉上轉向庭中,也去望那檐上的琉璃鴟吻,秀目微闔,長睫落下,遮住眼中失望的神色。

他已將她所求盡數考慮在內,她沒有理由不答應。

但是他有所隱瞞,這件事本身讓她覺得不痛快。

半晌後,照微悄然嘆息道:“那好吧,一切皆如參知所願。”

她不願再在翰苑中待著,喚錦春去隔院接李遂,準備起駕回宮,前腳尚未邁出門,祁令瞻卻在身後喊住她,“等等。”

服侍的女官俱已退下,門外的內侍背對著他們侍立,祁令瞻走到她身後,猶豫一瞬後,仍伸手為她理平腰間束帶的褶皺。

覆著手衣的指腹仍能清晰地感受其上縝密的紋路,鬼迷心竅般沿著她的腰線轉到身前,將壓在束帶下的一根流蘇穗子挑出,任它自然垂落在她身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聲音裏透著難以覺察的喑啞,“此事讓你受委屈了。”

照微在想她的心事,聞言問道:“你還有別的事要交代嗎?”

祁令瞻倒真又想起一件,說:“以後像圍翰苑這樣重要的事,不要再交給那白臉小太監去做,今日若非我與鄧文遠趕到,險些叫秦楓挾著詔旨跑了。”

照微不以為然,“這不是沒跑麽。逾白忠心、聰明,別說攔個區區秦楓,上回在坤明宮,不是連你也攔住了?”

聽她回護,祁令瞻越發心有不滿,只是大事當前,暫無暇與他計較,便又在心裏給他記了一筆。

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我也只是隨口一提,難得你這麽喜歡他,那就留著吧。”

照微並未反駁“喜歡”這個字眼,只點了點頭,便向外走去。

那燈籠錦的霞帔走在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輝,緩緩從他眼前劃過,兩肩流蘇拂過他悄悄擡起的掌心,又毫無停留地施施然遠去。

此時那尚未押印玉璽的詔旨還在照微手中,她回到坤明宮後,又細細觀覽了一遍,然後擱在手邊,撐額出神。

她將此事從頭至尾細思,琢磨祁令瞻說過的每一句話,關於博買務的話她都能理解,但她不明白兄長為何要讓她遣走江逾白。

是覺得江逾白不夠忠心,還是受了張知的請托,要為他出氣?

這些都好說,她擔心的是此事與博買務之間,有她尚未覺察的關系。

自己想了半天不明白,便將此事說與錦春聽,錦春聽罷笑道:“奴婢倒覺得沒那麽覆雜,大人是見你對旁人太好,心中吃味罷了。上回咱們誇讚薛錄事的詩和字,給他聽見了,他不也一樣不高興麽?”

“薛序鄰的字……”照微醍醐灌頂似的,心頭驀然一明,“難道他前幾日鬼鬼祟祟燒舊書稿,是因為這個?”

錦春不解,“燒什麽書稿?”

照微從貴妃榻上起身,在殿內轉了兩圈,越想越是這麽回事,不由得神采奕奕,得意地笑出了聲。

“真是好個幼稚鬼,想要本宮誇他兩句,又嘴硬得很。”

照微沈吟了片刻,讓錦春往永平侯府跑一趟,“就說本宮想練字了,讓咱們參知大人挑幾張近來新寫的字,拿來給本宮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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