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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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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州駐軍團練使徐北海是照微的生父,存緒十二年,他死在了與北金爭奪燕雲十六州的戰場上。

那時照微剛滿三歲,容汀蘭料理完丈夫的喪事,帶她回了青城娘家。照微在長大的過程中,逐漸尋得蛛絲馬跡,察覺到父親並非死於戰敗,而是死於姚丞相的陰謀詭計。

平彥來送茶水,剛走到門前就聽見書房裏一聲高過一聲的吵嚷,全是二姑娘的聲音。

“你們巴不得沒人記得他,好教這樁罪孽揭過去,姚鶴守坐穩他的太平宰相,可我記得,且永遠不會忘。反正我在永京也遭人嫌棄,如今我說我姓祁,姚鶴守也不敢放心,倒不如放我回西州,讓我去給我爹敬三炷香,叫他在天顯靈,絆了姚鶴守的馬,摔死他也算造福大周!”

祁令瞻讓她閉嘴:“隔墻有耳,禍從口出,你還不吃教訓嗎?”

照微聲卻更高:“我必有一天要當面唾他!”

平彥戰戰兢兢四下顧盼,端著茶盤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聽屋裏罵聲停頓,桌椅碰撞,二姑娘高聲驚呼道:“兄長!”

平彥忙推門而入,見祁令瞻腳下一晃,險些摔倒在地。他病中生怒,如玉山傾頹,朝照微指了半天,有氣無力地叫她滾出去。

照微卻轉身從平彥手中接過茶,要上前扶他,被推開後又裝模作樣為他順氣,殷殷將茶奉到他手邊。

祁令瞻抿了一口,眉心擰得更深,將茶盞一推,“我不喝苦丁茶!”

“大夫說苦丁對你身體好……”

挨了瞪,見他氣抖欲言,照微忙擡手截住他的話頭,“我知道,我明白,只要我少氣你,比什麽藥什麽茶都管用。可我又不曾說錯,姚鶴守歹毒陰險,陷害忠良……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不說了。”

見祁令瞻一口氣終於順上來,平彥擡起袖子擦了把汗,心道他不應該端苦丁,應該端碗續命的參茶來。

好容易將二祖宗打發走,平彥服侍祁令瞻到隔間羅漢床上歇著,祁令瞻右手有氣無力地搭在圍子上,仍覺腦袋突突直跳,胸腔裏憋著一簇壓不下、燃不盡的焦灼火氣。

他舍不得將照微嫁給韓豐那廝,惹母親牽掛傷心,卻又深知依她這不知收斂的性子,若是留在永京,仍會再生禍端。

猶記四年前的事,那時長寧帝尚未登基,時為存緒二十三年。

金朝使者故意在宮宴上放跑一匹未馴服的馬,野馬驚奔入徇安道,揚蹄朝皇太後的轎輦沖去。在場女眷皆驚慌失色,唯有照微膽大敏捷,脫下褙子擰作韁繩,踩著兩個內侍的肩膀躍上馬背,將衣繩套在馬脖子上,緊緊鎖住了橫沖亂撞的野馬。

十四歲的姑娘像一根細長堅韌的蒲葦,在疾風中俯身,柔軟而不可撅折、不肯松弛。

那野馬最終被她馴住,勒轉馬頭,遠離了皇太後的轎輦。最後照微被人扶下馬時,渾身已被冷汗濕透,像醉了酒,雙腳繞圈打轉。

此時兩位金使才裝模作樣趕來,口稱失職走脫了野馬,又盛讚照微的好身手。

照微一向不知收斂,拍著金人的馬,冷笑乜著那兩個金使道:“你可知我爹是西州團練使徐北海?他殺過的北金馬比我碾死的螞蟻都多,這馬弱得像被騸過一樣,也值得千裏迢迢帶來永京顯眼,你們北金是沒有別的會喘氣的馬了嗎?”

金使既羞且慚,仁帝聽說她保了皇太後的駕,召見她要予以封賞。

照微卻說不要金銀,也不要郡主封號,她跪於垂拱殿丹墀下,高聲向仁帝請求:“求陛下徹查我爹徐北海戰死一事,姚丞相所派西州監軍為何強令撤軍,卻又不開城門,致使我軍將士在燕雲城下被金人鐵騎屠戮!此叛國投敵之大罪,為何十數載無人糾察,姚丞相對此又是否知情?”

仁帝當即神色微變,當時姚鶴守也在場,聞言撫掌而笑。

他說:“徐將軍虎父無犬女,今見之矣。大周朝廷公正無私,有過當糾,有罪當罰,縱我是丞相也不例外,臣請陛下派三公與二府重審此案。”

仁帝卻道:“此案當年即是三公同定,徐北海為國捐軀雖可憾,然不宜再無端提起,擾亂朝政。你另請其它賞賜吧。”

照微不言,姚鶴守望著她笑:“不如繼承父志,去西州做個女將軍,我大周尚未出過女將軍,只是不知這將軍算誰家的,是團練使徐家,還是永平侯祁家?”

此話細究之下令人肝膽生寒。

永平侯正是在徐北海戰死那年從西州卸任,回永京做了個閑散的寄祿官,很難說不是存了急流勇退的避世心思。徐北海是他一手提拔的,他知道仁帝對他也有些猜忌,姚鶴守此言,更是將此猜忌推向了頂峰。

最終,仁帝未給照微任何賞賜,反教皇後訓責容汀蘭,讓她好好教習照微女德女誡。

照微回府後被罰跪了祠堂,祁令瞻聽聞來龍去脈,覺得此事影響恐不止於此。他私下對平彥說:“姚丞相好挾私報覆,皇上多有默許,若將照微此次輕輕揭過,禦史臺必會群起彈劾當年事,只怕此事的麻煩還在還在後面。”

容氏因皇後訓誡而病了一場,無憑無據,祁令瞻也不敢將心中憂慮說出,怕是自己多心,不忍再添煩惱。因此只是私下告誡照微少出門晃蕩,又讓平彥調換了他與照微的車輿。

之後果然出了事。

十月秋夜,祁令瞻的馬車被刺客截停在幽巷中。刺客們身手高強,侯府十幾個隨車侍衛橫死當場,祁令瞻只招架了十幾回合,手中佩劍被踢掉,兩三人將他按在墻上,明晃晃的刀刃朝他雙手砍下。

若非巷外忽聞人喊馬嘶,姚丞相的衛隊驚跑了刺客,只怕祁令瞻也難逃一死。

祁令瞻被姚丞相的人救回去,昏迷數日方醒,醒後雙手俱廢,在病榻間疼得死去活來。

平彥給他換藥時,將打聽來的消息告訴他:“大理寺已破案,說是潛入永京的金匪所為。今早侯爺攜禮去丞相府拜謝,恐要午後方歸,還有……二姑娘已經在門外等了很久,想來看看公子的傷。”

祁令瞻疼得面白如紙,費力在嗡嗡作響的思緒中捋出一條線來。他將喉間的苦藥咽下,對平彥道:“讓她回去……就說我不想見她……過幾日,讓她搬到回龍寺……別再給家裏惹禍了。”

平彥猶豫著往外看了一眼,祁令瞻蹙眉催促他:“快去。”

照微難得聽話,搬去了回龍寺隱居。祁令瞻的手養了一年多才有知覺,兩三年才敢拿物執筆,只是再不能像從前挽弓搭箭、舞槍降馬,或遇濕冷、或多疲累,兩腕傷口處皆生刺骨之痛。

當年事慌亂中遮蓋過去,有人心照不宣,有人就坡下驢,如今隨著照微回府,一切如水下之瓢,又要浮上水面來了。

祁令瞻闔目躺在羅漢床上,心中默默地想:雖說禍由自招,但人也不盡能避禍。如他今日這般拘束照微,是否能令姚鶴守放心,以保她無虞,尚未可知。

除夕前一天,韓母與韓豐又到永平侯府來,這次祁令瞻沒有將人趕走,照微隨容氏出面接待了他們。

韓母帶來兩車鄉下窖藏的瓜果,眼下這個時節倒也難得,容汀蘭叫紫鵑收下,準備布匹、茶葉、金銀酒器作為回禮。這般一來一往,人情面上熱絡起來,照微不是怯生的人,喜得韓母滿臉堆笑,嘖嘖不絕。和她比起來,滿面呆紅的韓豐倒更像個嬌赧的新媳婦。

用了茶,烤熱了身子,韓母慢慢說明來意,果然是為了兩家結親的事:“過去這個年,子裕虛歲二十五,二姑娘也有十八了,再不成婚,人家是要說嘴的,把青春都熬老了,難道要等別人都抱孫子的時候,他倆才抱兒子?”

容汀蘭道:“原定是後年再過六禮,府裏只剩這一個姑娘,總要多些時間準備,明年成婚不可行。”

韓母不以為然地“唉”了聲,“好多人家都擠著今明兩年成婚,若是再拖,萬一遇上宮裏的大事,只怕後年也不能夠了。”

這話聽得照微心頭一刺,未待容氏開口,她已驀然擡眼,“韓夫人把話說明白些,宮裏有什麽大事?”

韓母心道,襄儀皇後行將就木已是朝野盡知,永平侯府雖然不痛快,但也不能自欺欺人。她正要趕在皇後死之前促成兩家的婚事,既能避開皇後的喪期,又能沾著皇後最後一點餘光,想辦法讓韓豐留在永京當差,不然到了輪戍的期限,他可真要被調往西北去了。

故而韓母笑道:“這也是為了沖喜,對皇後娘娘也好。”

照微冷哼一聲,“姐姐要是知道我打量她好不了,巴望著她明年就會死,對她避如蛇蠍,此事沖不了喜,倒是能直接氣死她。”

容汀蘭嗔她:“什麽死不死的,你說話吉利點。”

照微道:“話說得吉利不如事行得吉利,旁人怎麽想與永平侯府無關,就算為了姐姐心裏舒坦,我也決不能明年成婚。”

韓母仍欲再勸:“二姑娘再想想,人生大事不能任性……”

照微瞥向她,面上已沒了待長輩的尊敬乖巧,似笑非笑地問:“你這是在咒皇後娘娘嗎?”

“不敢不敢,民婦絕無此意。”

有照微出面表態,容汀蘭只管唱紅臉,她笑吟吟對韓母道:“姻緣本是天定,韓夫人盡管放心回去,待後年時機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韓家母子二人被請出了侯府,正事沒辦成,車上滿載的禮物也不能叫韓母高興。她質問韓豐在永平侯府時為何不附和自己,韓豐卻道:“兒子覺得祁二姑娘的話有道理,別家搶著成婚是別家的事,但咱們不能上趕著膈應皇後娘娘。”

韓母恨鐵不成鋼,狠狠在他腦袋上點了兩下,“我可告訴你,對婆娘言聽計從準沒有好果子吃,那祁二明顯是個不安分的,你當心飛了母雞打了蛋!”

韓豐腦海中又浮現出照微的模樣,埋頭趕車,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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