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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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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她早就該想到這樣的處境。

像菟絲花般依靠,攀附,纏繞,殊不知那是株毒藥。還未綻放,就斷根在半空,憑寒風吹散枯萎的花蕊。

蔣南游魂般走在大街上。

還是那樣的深夜,她的人生大半都在黑暗裏,豪華的燈火掩埋她,直到吐出最後一口氣。

卷簾門外傳來雜亂的敲門聲。

周楊皺眉,又順手整理下枕頭上的方巾,才鉆出倉庫。

敲門還在繼續,這情景勾起回憶,忽然心裏隱隱生出期盼。

刺耳的卷軸聲傳來,卷簾門下,是一雙灰撲撲的運動鞋,偏大,鞋尖泛白,帶著常見的質樸,他眸光一暗。

如同這寒夜,他的表情也冷下來。甚至沒有耐心等門全部卷起,順手按下遙控器。

可轉身的那一刻,即將關緊的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聲音沙啞,被寒風吹散。

“周楊!”

他瘋狂按著開啟鍵。

刺眼的燈光下,他看到蔣南安靜地躺在地上,臉頰泛紅,雙眼緊閉,周楊心臟猛地一縮。

*

蔣南覺得好冷,哪裏都冷,仿佛躺在冰棺裏,又像被空投到北極,她無力地哼哼不成句的碎語,一邊摸索著溫暖的物體。

先是一杯熱水,杯子光滑堅硬,熱毫不保留地透過堅硬,傳到她手掌。

她感覺一只手扶著她脖頸,再然後,唇邊就抵上半圓。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張嘴,溫熱的水順著杯口流進,帶著臉頰的劇痛,順到食管裏。

她皺著眉搖頭。

一陣眩暈後,她猛地抓住那只有溫度的手,用盡全力留住。

時間變得好慢,她能清晰的感知到一秒一秒的逝去,鼻尖彌漫著潮濕的氣味,頭枕著一片溫熱,她能聽到另一顆心跳,比她的快一點。

她不敢動,身體像被車輪碾壓過,痛裏帶著冷,臉頰卻發燒似的脹痛。

腦子裏閃過一個個記憶碎片,當時只顧逃離,而此刻,氣氛安心,回憶卻一遍又一遍地把她拉回陶家老宅。

啊!

她猛地坐起,臉上是劫後餘生的驚恐。

周楊的臉從模糊變清晰,相比上一次見,他更瘦了。

顴骨支起,眼窩凹陷,顯得眼睛更加深邃,唇上一圈黑色,是新長出的胡茬。

他眼裏是她狼狽的倒影,雜亂的頭發蓋著腫起的臉,原來落魄沒有下限,她忽然瑟縮。

周楊沒穿工作服,身上穿著那件合身的運動衣,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在腫起的臉頰上巡視,晦暗不明。

她無聲流淚,大滴的淚順著臉頰墜落到水泥地面,濺出不規則的花。

周楊靠近她,像哄小孩般地說:“這樣哭不舒服,靠在我肩膀上哭。”

她不想哭,身體沒有那種放肆哭的記憶,可此刻,眼淚奔湧,在失控之前,落進溫熱的懷抱。

周楊的手順著她後背,從脖頸到腰,一下一下的,帶著讓她安心的力量。

滿腹委屈倒出大半,蔣南忽然無措,她慢慢直起身子,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

可是,眼前卻是剛哭過的狼藉,他的運動服被濡濕大半,他穿得本來就少,這樣會冷。她抽嗒地說:“去換個衣服吧,對不起。”

周楊說不用,伸手把薄被拽過來,伸展開披在她身上。

她這才擡頭,“你為什麽沒去旅店住?”

“沒有。”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他語氣認真地說著敷衍的話,蔣南氣的眼淚又流出來。

她自言自語般,“你還年輕呢,這裏這麽冷,萬一凍死了呢?”

周楊轉頭看她,唇角彎著,“哪那麽容易死。”

“我爸就是凍死的。”

蔣南看著他,眼睛通紅,“他在我兩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他喝了酒,睡在馬路邊……”

“別說了。”

周楊忽然抱住她,箍得她喘不過氣,她哽咽著,“所以我讓你去住旅店就去啊,怎麽就不聽話呢?”

她抽泣著,手攀上他的胳膊,“我還以為你在那呢,今天下雪,還我都沒想過你。”

周楊抱得她更緊了,下巴窩在她頸窩,悶悶地說:“對不起。”

*

淩晨兩點,夜晚最冷的時候。

周楊握著棉簽,輕輕把她手指上的血跡擦幹凈,幾條淺淺的傷口分布在掌心和指尖,早已經結痂。他仔細檢查,目光觸及到手腕的青紫,眉頭皺起。

他盯著那片,輕聲說:“還哪裏有傷?”

蔣南把手縮回袖口,回避他的目光,“沒有了,就這一點。”

“好。”

他拿著沾血的棉簽,指尖碾著,目光落到她的腳上,沒穿襪子,腳底也是紅紅的一片。

“我帶你去醫院。”

“不用,沒事。”

周楊把棉簽扔到地上,起身說:“我背你走。”

“不去。”

蔣南縮著脖子躲在被子裏,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

“傷口得消毒。”

“沒事,你出生時都沒去醫院,不也長這麽大。”

周楊垂眼,嘴唇抿成一條線,“你跟我不一樣。”

她應該在洋樓裏,在鋪滿陽光的露臺裏,在寬敞舒適的豪車裏,她是一朵嬌艷的花。

而不是現在這樣,像霜打過的茄子似的披著他的破被子在這裏。

“走,聽話。”

他雙手拄在床邊,眼下一片青黑,短短兩個小時,胡茬全都冒出來,疲憊得像三十多歲的憔悴中年人。

蔣南看著他,忽然伸手去碰他的胡茬,堅硬,指尖刮過一片麻癢。

“就讓我在這安靜一會兒吧,求你了。”

*

外面的雪或許還在下,潮濕的倉庫墻壁結了一層白霜,空氣像磨好的冰刀,窺探暴露的皮膚。

蔣南蜷成一團,側躺在床邊,身上的疼痛漸漸被睡意覆蓋。

周楊後背貼墻,和她中間隔了銀河那麽寬,在狹窄的小床上以這樣姿勢對視的兩人,莫名的奇異。

“墻很冷吧?”

“不冷。”

蔣南把被子勻給他一半,意外地感覺到他的緊張。

“你靠過來一點。”

就算被子分給他,也因為中間大面積空白變得無用功。

可他卻像堅定的錫兵,拳頭攥緊,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既然他不來,蔣南便支著胳膊靠過去了。

周楊身體幾近僵直。

這樣貼著,倒不覺得冷了,蔣南額頭抵在他胸口,耳邊是他劇烈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氣,把手環在他的腰上,這樣,貼得更緊了。

他的腰很瘦,蔣南的胳膊剛搭上,手腕就觸到床板,雖瘦,卻很熱,熱量透過衛衣傳到她身上,她滿足的閉上眼。

身體漸漸回溫,蔣南卻覺得某一處的異樣,她不動,睜開眼睛,眼前是黑色布料,耳畔是極力忍耐的平緩呼吸。

“你除了想開飯店,還有別的夢想麽?”

周楊聲音低啞,“沒有。”

“不想結婚麽?”

“我太窮,會拖累別人。”

蔣南手指無意識地摩擦他的腰側,那裏硬得像石頭,很熱,舍不得離開。

“你都有夢想,怎麽會窮?”

“你覺得我不窮?”

他的反問帶著沈重,像背著二十年的過往下的賭註。

蔣南說:“不窮,比我富有多了。”

她的回答坦誠,周楊不自覺瞳孔緊縮,壓抑著抱緊她的沖動,輕輕把手環在她的後背。

那裏一片冰冷,感受不到一絲皮膚的溫熱。

周楊用力攏著她的肩,把她扣在自己懷裏。

他嗓子發緊,有些哽咽,“你不嫌棄我?”

“不嫌棄,我嫌棄我自己。”

蔣南聲音悶悶的,嘴唇翕動,麻癢在他胸前炸開,蔓延,一片燥熱。

他低頭,下巴抵在她頭頂,她的頭發柔滑,散著甜香。

他控制自己吻她發絲的沖動,紅著眼睛說:“跟我走好不好?”

“走?”

蔣南眼淚溢出,卻模糊地看到一片光亮。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就像他也不知道她的一樣。

“我有錢。”

“有多少?”

他頓了一下才說:“十萬。”

蔣南皺眉輕笑,忽地來了困意,眼前漸漸朦朧,昏睡過去之前,她輕輕呢喃:

“那可不夠。”

*

天邊微亮,窗外透進不真實的白色。

蔣南咬牙起來,小心地不弄出聲響,卻在剛直起身子時,觸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有。”

睡了幾個小時,身上更疼了,每動一下都是煎熬,從床上下來,短短兩分鐘,她鼻尖就沁出汗。

她不想讓他看出異樣,故意垂著頭發。

周楊起身,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她的臉上,蔣南穿鞋的樣子有些狼狽,肩膀和後背劇痛,越急越穿不上。

床板吱嘎,周楊迅速下地,彎腰把她腳握在手裏。

蔣南大腦空白,腳在他手裏忽然沒有知覺。

他不理會,粗糙的指尖摩擦她的腳背,動作輕柔地把她的腳穿進鞋裏。

借著亮光,她才仔細看到他的手,紋路很深,骨節粗大,指甲旁邊都是血痕,是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

他熟練地系好鞋帶,雙手捧著鞋,輕輕放在地上。

他擡頭看她,眼裏是探究,還有沒得到回覆的問詢。

蔣南垂頭不敢看他,小聲說謝謝。

一聲輕嘆後,他起身,彎腰鉆出倉庫,不一會兒,外面傳來接水打掃的聲音。

快要營業了,她不能再拖了。

咬牙鉆出倉庫,周楊正拿著拖布沾水,他胳膊長,拖把掄出兩米遠,幾個喘息的時間,整個工作區就完工了。

蔣南貼著墻走,盡量不踩臟他擦幹凈的地面。

吧臺裏,電話放在角落。

她拿起電話,按下熟悉的號碼,瞬間接通。

殷鳳嬌的聲音疲憊,聽到她聲音後,轉為高亢的哭聲,蔣南握緊電話,渾身無力。

放下電話,她轉頭,看到周楊站在旁邊。

寬大的工裝掛在身上,肩膀破了口,能看到裏面的皮膚,很白,也很瘦。

他說:“又要走了了。”

蔣南咬著下唇,精神還沒從電話裏的震驚解脫,她點頭,沒說話。

周楊垂眼,眼下青黑更重,胡茬已經很長,顯得臉上臟臟的,他轉身,又迅速回來。

一摞錢放在吧臺邊緣。

蔣南低頭看,吶吶地說:“這是?”

“退回的房錢。”

蔣南搖頭,心裏卻掙紮,她需要錢,如果嘴硬不要的話,她連怎麽找殷鳳嬌都是問題。

周楊轉身,拿著抹布扔進水池裏,又迅速擰幹。

“拿走,本來就是你的。”

他把抹布扔到吧臺上,一副這東西礙著他幹活的樣子,蔣南拿起錢,低頭放進衛衣兜裏。

卷簾門已經大開,清冽的寒氣與屋內的潮氣混合,讓她想起小時候沒暖氣的房子,風吹過屋外晾的幹菜,再從窗戶縫進來,一樣的味道。

她說:“那我先走了。”

周楊不吭聲,麻利地把吧臺擦幹凈,又去洗抹布。

蔣南走到門口,心情像被腌了一冬天的酸菜,她跨過門時,忽然聽他說:

“我等你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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