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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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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鳳凰山巖洞互許心意, 他卻不告而別。

當年,他為何不告而別?

陸象行說,他得知阿蘭死訊之時,曾痛不欲生, 他在陸宅的靜室裏供奉阿蘭的靈位, 認定她為妻,應是深愛, 既是愛的, 為何當初一句話都沒留下便走了?

蠻蠻琢磨不透,心思飄飄蕩蕩, 若在遠處。

巫長的聲音不斷地傳來,蠻蠻也似是聽不到。

隔了半晌, 巫長的嘆息終於驚動了蠻蠻,她恍然睜大眼:“您繼續說。”

巫長聲線平淡,然而她這一句話, 卻把蠻蠻似打下了萬丈深淵:“陸將軍已經大限將至, 不久於世了。”

蠻蠻腦中就像一口腐朽破爛的銅鐘, 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嗡地一聲長鳴, 餘音不絕。

腦袋短暫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巫長的話在腦中繚繞了三遍,她才怔怔地支起眼瞼,幹燥的咽喉發出字節破碎的聲音:“不可能……他怎麽會。”

巫長撫著公主臉頰,指腹撥開她臉蛋上柔韌的烏發,為她露出額頭, 親切而惋惜地道:“公主的蠱術是微臣親授,是微臣當年授藝不精, 未能讓公主完全領會蠱術的真諦,我們行蠱者對蠱蟲既要飼養,也要敬而遠之,那些殺人的蠱蟲,無不是以自身精血為引,所以在漢人眼中蠱術被視作旁門左道,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陸象行所中的蠱毒名叫‘咒’。”

蠻蠻忽地打斷了巫長的話:“咒不是殺人的蠱蟲,這點是您教給我的!”

“本來不是。”

巫長嘆息著。

一句話,蠻蠻倏地睖睜,眼珠凸出。

何意?

“咒蟲只是不需要以精血為飼,服下咒蟲而中蠱的人也不會丟失性命,但是,它卻可以變化作一種殺人蠱。”

當年小公主對蠱術感興趣,常到大靈清寺請她指教。

公主對修習蠱術一道是有天分的,可惜公主身份尊崇,不能居住在山中,她每回來,只是求巫長答疑解惑,回去之後再加研習,因此對於蠱術上許多細微之處,沒能鉆得精深,關於咒蠱的演化,公主應是不知情的。

此刻看到公主的神情,她果然是不知情。

可見這便是造化弄人。

巫長將手往下,為公主扯上氈毯,掖住兩角。

蠻蠻仍然木著雙眸,似一尊木胎泥塑,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巫長和聲道:“蠱術一道本就變化多端,兇險至極,任何蠱蟲一旦進入宿主的身體,就會產生妄奪養分的本能,只是有的蠱蟲沒有強大的本能,便不會對宿主的身體產生影響,有的蠱蟲能吸吮人的精血,直至宿主油盡燈枯而死,還有的蠱蟲能啃噬人的奇經八脈,讓宿主痛不欲生,在掙紮中死去。微臣給公主的咒蟲,便是屬於第二種。”

蠻蠻呆滯地喃喃:“可是您明明說,咒不是,不是害命的……”

巫長慚愧不安:“咒蟲生命頑強,在人的體內可以待幾十年,若是幾十年這人都不生大病,身康體健,咒蟲便無力與宿主抵抗,對宿主的身體,除非施蠱之人發咒,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但咒蟲最喜歡血。”

蠻蠻從未聽說過這些。淚珠掛在柔軟的睫毛上,將墜不墜的,看著分外可憐。

巫長也不忍心,但她還得繼續解釋著:“陸將軍在喜宴上出現以後,身受重傷,見了不少血,激活了寄居在他身體內的咒蟲,咒蟲在他養傷之時潛伏於身,伺機反撲,已潛入心脈。上次在鳳凰山見他,我便心有疑慮,後來曾問過他是否中過蠱蟲,一問之下,才最終確認,陸將軍已經被咒蠱侵蝕。這種情況已經無法逆轉,只會愈演愈烈,陸將軍——只剩下三個月好活了。”

天妒英傑。

巫長也殊為不忍。

“我在信中對他闡明了此事,托人送到軍中,那封信,應當早已交到了他的手裏。”

蠻蠻忽然明白,陸象行為何沒有隨眾人一齊回來了。

就連甲乙丙丁戊己辛壬癸他們一個個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陸象行卻選擇一個人辭別。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不願來見她,便是不願教她知曉。

也不想最終客死異鄉,是嗎?

就在今日,她還在譴責他,埋怨他,恨他又一次吹皺了一池春水便不負責任地選擇離開,可事實呢。

他是因為你!

秋意晚,就是你給了他那只要命的蠱蟲,就是你要害死他!

巫長也扼腕難平:“此事知曉之人不多,陸將軍起初得知以後,立即給我回了一封信,讓我萬勿洩露,一定替他保守秘密,尤其是在公主面前,不得走露風聲,吐出半句實言。”

蠻蠻的眼眶又紅又澀,原本清亮的聲線變得沙啞:“那巫長怎麽不替他隱瞞?”

巫長皺眉心疼地望著公主:“微臣是公主的臣下,實在是不忍見到公主一生都被蒙在鼓裏,不明真相。何況陸將軍已經北回長安,他的死訊,必會經由大宣之口傳出,公主若是屆時得知,心中自然也會產生疑慮。微臣不願看到公主將來悔恨終生。”

蠻蠻自嘲地笑了:“難道現在就不會嗎?我明知道他將要因我而死,可是他人卻在長安,我連他一面都再難見到了。”

巫長嘆息道:“公主體內的蠶食也已經解開,身體不日便可恢覆無虞。公主可以選擇,如何做,而不是被動接受安排,等待一切降臨。”

巫長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往蠻蠻的心裏投入了一枚石子。

漣漪一圈圈跌宕開來,水裏樹影被攪散,粼粼地閃著光澤。

蠻蠻笑了一下。

她自己將氈毯往頭上拉扯,顧頭不顧尾地蓋到了顱頂。

聲音從氈毯下悶悶地傳來,難掩哭腔的沙啞:“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剛剛得知自己就是阿蘭,她甚至還沒做好準備該如何面對陸象行。

有過那麽一瞬間,蠻蠻幻想著,當陸象行得知她就是阿蘭,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會不會把下巴都磕在地上,她是不是會到那時揪住他的耳朵,惡狠狠地質問他當年為何不辭而別。

可一轉眼迎接的,便是陸象行的死訊。

只有三個月了。

根本就不容她再拖延和耽擱,必須盡快做出決定了。

巫長離去以後,親自向國主秋尼請了罪。

秋尼聽罷,發了好長一陣楞,沈默之後,他起身,對巫長道:“您辛苦了。”

國主並無責怪之意,只是笑道:“孤去與蠻蠻聊一聊,巫長一路辛苦,也一夜未眠了,去休息吧。”

青鸞被重新抱回娘親的床上,樂呵呵地支著小手,在空中抓著什麽東西,同小時候的蠻蠻一樣,好像無論經歷了多大的苦難,她也心大地當作什麽事都不曾發生,活得又精致又灑脫,是個真正的可愛的小公主。

蠻蠻嘴角一牽,撫著女兒的繈褓,語氣含了點忍不住的哭腔:“青鸞。你爹爹要死了。”

尾雲人對生死沒有忌諱,說來都很直白。

可是青鸞聽不懂。

從她出生起,陸象行就沒再她身旁陪伴過,蠻蠻甚至不知道陸象行是否見過女兒。

如果他見過了,還會忍心獨自離開麽?

“蠻蠻。”

母女二人在靜謐的寢殿裏絮絮然說了許多話,秋尼的嗓音忽然響在耳邊。

蠻蠻擡眸一看,只見門被支開了一條縫隙,她知是王兄要來了,忙擡起衣袖,將臉蛋上的淚痕擦去。

勉強恢覆鎮定,便像是方才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指尖撫在女兒繈褓上,朝著進來的秋尼遠遠擲去一瞥:“哥哥。”

秋尼知道她是強顏歡笑,這一次,他再也不想勉強妹妹的心意,害她傷心難過。

舉步上前。

他來到蠻蠻榻前,先淺笑吟吟地逗弄了一番外甥女,逗得青鸞咯咯直笑,秋尼對蠻蠻驕傲地道:“你看,青鸞喜歡我。”

青鸞只是沒有爹爹在身旁,找了一個酷似爹爹的寄托而已。

蠻蠻不搭理他。

秋尼握住了妹妹冰涼的沁著寒意的小手:“蠻蠻,你只管去,這裏一切交給我。”

蠻蠻一怔,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秋尼的話。

“你……”

“你放心,哥哥的身體還行,撐得住,再說,應對朝堂,我比你還是經驗豐富多了。”

秋尼為了證明自己還行,老當益壯,重重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

但結果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差點將自己拍出內傷,把蠻蠻氣得發笑。

只是看到兄長如今兩鬢上添了幾縷華發,蠻蠻到底是不忍。

“哥哥,北上兇險重重,青鸞在這裏,她還太小了,我怎能走?”

秋尼早已看出她的舉棋不定:“那讓青鸞的阿爹死在長安,蠻蠻就能忍心了麽?”

知妹莫若兄,秋尼幾乎是只用一句話便擊中要害。

蠻蠻梗著說不出話來,想到陸象行已經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她的心如烈焰烹煎,一刻也坐不住。

更不要說,他救了整個尾雲,卻因為她的一時為惡,要付出生命。

他走的時候,不知該有多難過,卻還請求巫長替他極力隱瞞,不肯讓她發現真相。

他和她,如今是誰虧欠了誰,虧欠多少,怕是早就成了一團亂麻算不清了。

“哥哥……”

秋尼一只手掌抵住蠻蠻的唇。

“蠻蠻你聽我說。哥哥這輩子求了你太多事,讓你總是違背心意而活,哥哥曾經發誓要保護蠻蠻一輩子,可是最後讓你不得快樂的全是我,這一次,你只管去做不違心之事,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哥哥都支持你,做你的後盾。你要是選擇北上,我就留在尾雲主持局面,替你照顧好青鸞,你要是不想去,我也支持你,只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傷心,咱們家不許提陸象行這個人。”

蠻蠻沒想到會從王兄秋尼的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大出意料。

“蠻蠻,你想好了麽?”

秋尼垂落眼瞼,忐忑小心地詢問蠻蠻意思。

的確,人之一生何其短暫,與滄海桑田相比,不過蜉蝣一日,便已身化天地,若做什麽事情都只得瞻前顧後,不能放肆性情,豈不憋屈。

蠻蠻自小就不喜歡違拗心意行事,她熱烈而勇敢,是尾雲國最受寵最驕傲的小公主,所以這一次,去見陸象行,把那個畏首畏尾的男人帶回來,是她想做,且一定會做成的事!

“想好了,”蠻蠻重重點頭,“陸象行是我的人,我不能拋棄他。即便是長安,我也闖得。”

秋尼呢,一輩子首鼠兩端,當個戰戰兢兢的耗子習慣了,北面怕大宣,東邊怕蒼梧,南邊怕玉樹,多方經營,誰也不敢得罪,是陸象行的一戰大勝和蠻蠻的一語鏗鏘驚醒了他。

秋尼到底還沒完全失去了血性:“好!”

他便開始做安排:“雖然不怕大宣那陸太後,但咱們還是要計劃好,我們的目的是陸象行,不是陸太後,若是找到他,安安靜靜地將他帶回來,雖說咒蠱無解,但留在尾雲,總歸比長安多一線希望。所以,咱們不與那姓陸的女人硬碰。最好陸象行沒回長安。你說呢?”

蠻蠻點頭:“陸太後手腕狠辣陰險,是個笑面虎,我在她那兒不知道領教過多少次了,能不和她硬碰,自然最好就不要。”

兄妹二人這邊合計著,忽有一道奏報傳回含玉宮。

秋尼詫異地起身,留下蠻蠻,轉身道:“哥哥出去看看。”

蠻蠻仍在思忖,該如何化裝成大宣百姓,悄悄地潛入大宣,再找到陸象行。

那個傻男人,天下蠱術出自南疆,咒蠱只是巫長說無藥可解,她就不相信,她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會找不到救治他的辦法,他竟一個人離開。

蠻蠻想,若是找到他以後,她要狠狠地抽他的屁股,教他老實一些,再不可妄言離別。

秋尼回來以後,突然神色肅凝,步伐也放得緩慢和沈重。

這讓蠻蠻心頭一跳,疑心是出了什麽不好的事。

胸懷不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嗓子也在發著顫:“哥哥,出什麽事了?”

秋尼皺眉遲疑著道:“剛剛接到奏報,聽說陸太後知曉了你沒死,大發雷霆,要治罪尾雲,陸象行——”

蠻蠻急得要命,直拍打著床沿:“他怎麽了?你快說呀!”

其實不待秋尼說,蠻蠻心裏便騰出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念頭。

果然。

“陸象行趕回長安,把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說當初是賊人擄掠你而去,他分明知曉,卻睜眼不顧,故意欺君,身犯死罪之人是他。還有……”

蠻蠻愕然:“還有?”

“陸象行化名阿木蘇為我尾雲助戰,也讓上國知曉了,現在他們上國的滿朝文武都在討伐陸象行,上奏要斬了他,陸太後平息不了眾怒,已經將陸象行監押了。”

蠻蠻頭腦一陣眩暈。她竟沒想到這一層!該來的遲早會來,陸太後不會善罷甘休。

與蒼梧一戰,兄長病倒,她代為理政,加上蒼梧細作重重,她還活著的消息根本隱藏不住,陸太後若是想拿此事做文章,那什麽時候都可以。

此事可大可小,陸太後只要死扣著“欺君之罪”這四個字不放過,那就是要和尾雲為難到底。

那個蠢男人,一定是覺得命不久長,所以幹脆一力承擔了,不想她受到傷害!

念及此,蠻蠻哪裏還有心思在這裏費心費時地謀劃著如何避開陸太後的耳目,既是避不過,那唯有迎難而上。

“哥哥,我要一匹快馬,即日就要北上,去長安!”

看了眼繈褓中剛剛呱呱墜地的女兒,蠻蠻滿心不舍,緊咬銀牙。

“青鸞就暫時交托給你了。我一定會把她的爹爹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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