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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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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尾雲多山, 盛產蟲豸,由人煉化的,又稱蠱蟲。

蠱蟲珍稀難覓,因此尋常民間百姓, 不得修習此術。

蠻蠻是尾雲公主, 也只學了一些皮毛,並不精通, 那種厲害的、要命的蠱術她也用不來, 只有一些淺顯的,僅僅只能用來捉弄人的禦蟲術, 她勉強能使得一二。

當初隨車去長安,蠻蠻身上並未攜帶任何毒蟲, 況且那種毒蟲一旦離開了尾雲國的水土,想要存活就極為不易,因此蠻蠻所練的蠱術, 都只能在尾雲境內施行。

沒想到在長安待了近兩年, 蠻蠻的蠱術並未荒疏, 等到男人將那枚藏有蠱蟲的藥丸吃下,蠻蠻凝視著他喉結微微外凸的頸部, 仿佛看到了一條清晰的脈絡沿著喉管滑行,最終,紮進了深處,蠻蠻便知曉,這蠱毒種成了。

未能料到竟如此輕易。

“你……”

蠻蠻驚異地望著他。

陸象行服下蠱毒蟲以後,身體未覺得有任何異樣, 興許就如她所說的,這蠱毒蟲只在她吹奏短笛時才會發作。

蠻蠻喃喃:“我是第一次給人下蠱。”

陸象行微微一怔。

“這蠱蟲叫作‘咒’, 發作起來時候,真的很疼的,你一點都不怕嗎?”

陸象行想了想,問:“有多疼?”

蠻蠻沒有被下過咒,因此也不知確切多疼,但聽人說起過,不禁對他充滿了憐憫:“很疼,萬箭穿腦,百蟻噬心。我沒有聽說過,有誰能抗得過‘咒’。你怎麽問都不再問一句呀。”

明明她才說完,這蠱一旦種下,就取不出了。

除非咒死在宿主的體內。

但咒的生命力非常頑強,且壽數極長,一般可活數十年,陪同一個成年人由生及死地走完一生。

他從她手裏,將她的蠱蟲奪了過去。

陸象行也覺著,自己大概是瘋了。

當她再也不會想起他,當她和那個男人在窗下對弈,她言笑晏晏,神情是他前所未見的放松而認真,陸象行胸肺裏的妒火,終於湮滅了他的理智。

上國的將軍,將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了異國公主的手裏。

可仔細想來,他早該順應天命,解甲歸隱了,兵符已經交出,職務也已經卸下,如此的一個他,只是大宣普通的子民,那麽,他為了尾雲國的女子昏了頭腦,終歸,也無妨吧。

看他隱忍著一口氣不言不語,也不知是否後悔,可蠻蠻已經不能後悔了。

她垂著眼眸,踢了一腳身下的石子,等石子滾落坡下,沒入茸茸新發的春叢,她幽幽道:“好吧,你心意這樣誠懇,我以後會對你好的,你今天就可以搬到白鷺居來了。”

陸象行身姿凝滯,微微頷首,回應一聲,聲音沈吟:“公主不需要試試我體內的‘咒’?”

就這樣,她便放心了麽。

蠻蠻看到他服下蠱毒之後的情狀,便確認他已經中蠱了,所以不用試。

“會很疼,你現在這樣忠誠,我不會用蠱毒試你,何況,你之前中了菌子毒還是因為我。”

說起毒菌子,蠻蠻汗顏地把眼瞼拂落,吐了下舌。

陸象行回大靈清寺取行李,蠻蠻輕“嗯”一聲,總覺心裏幾許慚愧,等他一走,蠻蠻便也往回走。

被他握過的小手,似起了一絲熱度,與另外一只手不一樣。

那種感覺,真是詭異地……有一點兒似曾相熟。

蠻蠻擡起小手,看了看,也沒發現有何不同,只是繚繞著一絲隱秘的氣息。

細細嗅起來,與佛手柑幾許相似,但又不全然相似。

蠻蠻略蹙眉梢。

腳尖稍頓,忽見一行人急色匆匆地趕往山下去,蠻蠻擡起眸,見到小蘋從裏邊走出來,見到她,便道:“公主。”

蠻蠻再看那一行人,驀然有了猜測:“尤墨呢?是被他阿爹捉回去了?”

“是的,”小蘋點點腦袋,“國師說他不著家,不成器,差了府上的人來,把尤墨公子五花大綁,用驢子拉走了。”

“……”

尤墨的爹,是個脾氣火爆的人,連王兄都不敢輕易得罪。

看來他跑來骨朵峰的事兒,沒有通知國師,才致使國師大人大動肝火,如此降罪。尤墨家裏,家法森嚴,這回他回去,只怕是九死一生,非得躺在床板上半個月下不來不可。

蠻蠻嘆了口氣。

小蘋詫異道:“公主,咱們不去解救尤墨公子?”

蠻蠻把手輕輕一揮:“等一等吧。我的侍衛還沒來。”

國師府如龍潭,孤身入龍潭,勝算不大,蠻蠻找人壯壯聲勢。

她有十個侍衛,但一起上,有些大張旗鼓,對國師有沖撞不敬,所以,只叫上庚一個人就夠了。

她還特意,在陸象行收拾東西,準備搬進白鷺居的時候,悄摸兒旁敲側擊了一句:“庚,以你的身手,你一個人,能打得過多少人?”

“尾雲人?”

蠻蠻煞有介事:“自然,自然是尾雲人。你怕上國人我知道,不過尾雲人,你多少還是能對付幾個吧?”

帷面下,陸大將軍的神色有一分睥睨自若。

尾雲士兵,以他一人,正面可當三百,萬軍從中亦可全身而退。

蠻蠻撫撫胸口:“你這樣有把握,我就放心了。你這副性子,一點都不像尾雲人,倒和上國人一樣冷靜沈穩。”

陸象行微微側目,似乎要詢問公主為何這樣說,蠻蠻嘆道:“我們尾雲國的大將軍達布迎,明明誰都打不贏,可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牛都在天上飛呢!”

尾雲公主眼底嬌憨的笑容,一如往昔,粉膩酥融,百媚叢生。落在眼底,陸象行莞爾,黑色瞳仁裏藏著化不開的柔色。

但蠻蠻的下一句話,便讓陸象行眼底的溫柔死寂。

“墨哥哥被他爹抓走了,你隨我下山走一趟吧,我要去救他。”

墨哥哥。

即便是過去,她也從未對他如此親昵。

袖下的手捏成了拳,陸象行黯淡了目光。倏然,嘲弄地勾了唇角。

“好。”

此地也無好的代步,唯有步行,下山一趟殊為不易。更何況來不及報備月亮宮,王兄那邊安排不出人手來。

蠻蠻如今懷著孕,身子不方便,起初尚能忍耐,到了半山腰處,忽然腹部作痛。

想來是金尊玉貴的腹中胎兒,吃不了這長途跋涉的苦,比母親率先使起嬌氣來,聲勢也不容小覷。

蠻蠻的腳步愈來愈慢,後來,她走不動了,靠在一株老樹下休息,陸象行來到她身旁,二話不說,將蠻蠻背了起來。

蠻蠻嬌呼一聲,人到了陸象行背上,在他穩穩當當的背負之下,繼續朝著山腳前行。

男人的背寬闊而厚實,肌肉虬結,摸上去,筋骨嶙峋,如山陵般蜿蜒起伏,堅不可摧,蘊藏著強悍莫測的力量。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背起了蠻蠻,帶她走在鳳凰山的幽徑裏。

濕潤的清風披拂,落在耳側,簌簌纏綿。

蠻蠻將身子伏低一些,近乎靠在他的頸後,克制中略帶一點兒貪婪地,嗅了一下他身上味道。

清冽,冷靜,像佛手柑的氣息。

“庚。”

蠻蠻喚他的名字。

“多謝你啦。”

尾雲公主的笑容懶懶的,在陸象行低頭時,從涉過的水渦裏映照出來,小公主眼眸微微瞇著,愜意得緊。

陸象行的喉舌起了微微燙意,然而顧不上這些,他加緊了一些腳步。

鳳凰山的山腳,良田百畝,水鷺翩躚,山腳下棲居著幾百戶的人家。

這裏人世代為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陸象行當年來時,戰火紛飛,這裏淹沒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人們在嚎啕嘶喊裏艱難求生,這裏,宛如人間煉獄。

短短三年,已經恢覆了生機榮茂。

這裏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在陸象行曾經的構想裏,倘若他與阿蘭歸隱,大抵,也便是尋到這麽一塊山水相宜的地方,悠然以白首。

倏忽,有人喚了一聲“阿蘭”。

那聲音遠遠地傳來,可落在陸象行耳中異常清晰。

於是疾行的腳步,於心臟的聳然顫抖之間,倏然一停。

蠻蠻忙問他:“怎麽了?”

陸象行的耳中,那一聲聲“阿蘭”由遠及近尋來,似是心魔。但他知道,那不是。

那是真實存在的聲音。

也許蠻蠻的耳力不如他好,又或是,她一心只掛記她的“墨哥哥”,所以不曾聽見。

陸象行解釋道:“我聽錯了,以為有人在喚公主。”

蠻蠻“哦”一聲,不再計較,等往前走了一些距離,蠻蠻的耳中也聽到了那一聲聲焦急盼望的“阿蘭”,好像是家中的父母在呼喚田壟上貪玩的女兒回家。

蠻蠻嘴角一勾:“阿蘭。”

一句話把陸象行心撩撥得一動之後,她嫣然道:“我們尾雲國,至少有上萬個小女孩兒叫阿蘭,最俗氣的名字!”

陸象行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寧願,她是故意這麽說,她對阿蘭,還芥蒂難消。

這至少說明,她還在為了阿蘭而醋著,當初她離開,是有一分因為在乎他,接受不了阿蘭的存在。

但那可能麽。陸象行嘲諷自己,如今她琵琶別抱,重溫舊夢,而他依然沈湎在她親手編織的蜜糖美夢裏,不願醒來。

仿佛根本聽不見那一聲聲焦急呼喚的阿蘭,陸象行背著蠻蠻,走出了鳳凰山。

鳳凰山地勢延綿,橫亙尾雲東西之巔,出鳳凰山後則邁入王城。

尾雲王城裏也有美輪美奐的樓閣,但多是下邊懸空的吊腳樓,城中綠木成行,夾道兩側還設有哨崗,晝夜不輟地巡查四周。

尾雲人打扮得花團錦簇,於王城街衢上語笑喧鬧,絡繹不絕。

沿街叫賣聲,在耳畔如雷鳴般響著。

蠻蠻的雙腳終於落了地,但很快,她便掏出錢袋,雇傭了一輛車。

這車在城裏不能行駛,走得比徒步還慢。

陸象行跟在身後,幽幽呼出一口濁氣。

他以為,她趕著去救她的“墨哥哥”,一路疾行不停,而她卻似乎更著緊自己,天生嬌氣的尾雲公主,是一點兒委屈也不肯受的。

如蠻蠻所料,國師大人恨鐵不成鋼地將尤墨揍了一頓,當蠻蠻緊趕慢趕,終於趕到尤墨家時,他已經被揍得爬不起來了,人怏怏無力地趴在窗前的竹榻上一動不動,有氣無力地哀叫著,直到公主的倩影出現在病床前,尤墨唰地一下坐了起來。

這一跳,比老兔蹬鷹還要伶俐,蠻蠻的小手霎時便被尤墨攥在掌心了。

他滿臉的激動:“蠻蠻!”

蠻蠻輕輕地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平覆一下。

可尤墨平覆不了,冷靜不了,他歡喜而激動,還有幾分懊惱:“蠻蠻!你,你對我可真好,你都……都大著肚子,還下山來看我……我實在是,教你擔心了。”

窗外,陸象行拎著蠻蠻知曉尤墨受傷之後沿途買的大包小包的補藥,於臺階拾級而上,正要垂首邁入房間。

聞言,再一次身子狠狠一頓。

她懷孕了。

錯愕之間,他擡眸,蔓延過一縷紅絲的眼眸,被帷面藏得很隱蔽。

蠻蠻的笑語盈盈,似一片飛絮落下,在貼向他的身體之時,驟然化作了一把利刃,攢進他的胸骨,釘向他的心房。

只聽她說道:“咱們什麽樣的關系?都這樣好了,墨哥哥,你可千萬別和我客氣。”

她正要彰顯一下自己的深情厚誼,垂眸一看,才發覺兩手空空,驚覺自己的東西都讓“庚”拎著,於是朝外邊看了一眼,不見院落裏有陸象行的身影,她便詫異地喚道:“庚?”

陸象行如一塊泥塑,僵直地靠在窗邊,帷面之下目眥欲裂,綻出了暗紅。

腦中千頭萬緒,好像她吹響了短笛,他身體裏的蠱蟲“咒”在啃噬他的筋脈般,一瞬疼痛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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