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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哥哥,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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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的、帶著泥土香的風在臉龐吹掠。

速度很快,一不仔細會摔落地面,明明是很危險的事,徐皎月卻感到無比安心。

是啊……分明應該害怕的呀……

閉著眼,臉頰貼上蕭承陽寬實壯碩的後背,細細的胳臂環住他的肩頸,沒有用大力氣,因為有他托著自己。

她相信他,相信他不會讓她摔了。

無緣由的信任,無緣由的安心,無緣由的,徐皎月交付了自己。

從小到大,她不被家人疼愛,不被鄰裏喜歡,她得討好巴結、放送善意、給予好處、提供助力……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得到正評。

在這樣的努力過程中,她學會在面對陌生人時緊繃起每根神經,細細觀察對方,做出最討喜的舉動,然後透過系統提醒,確定自己做得正不正確。

得到了,是成就,沒得到,淡淡哀愁。人際關系於她,是一份挺辛苦的工作。

如今她不必付出、不必努力,他便慷慨地給岀正評,他對她的喜歡,想破了頭都難以理解,只能順理成章接愛,安心地接受。

速度很快,像風似的,蕭承陽的腳像裝了彈簧,不斷在林間跳躍、奔馳。

她不怕,一點點害怕都沒有……仿佛回到那年,她又是伏在大哥哥背上的小女生,忘記恐懼、忘記哭泣,一心一意依賴著他的背脊。

閉上眼,她感受風在耳邊吹掠,發絲飄場的喜悅。

他停下,她張開眼,然後……看見!

一聲驚呼!她朝前方跑去,是的、是的,她記得,她通通記得。

四歲的孩子不該記得太多東西,但她偏偏記得這個山洞,這個和哥哥生活過五天的地方。

快步跑進山洞裏,徐皎月找到角落處,有自己用石頭刻畫的大哥哥,獸骨還堆在墻邊,那是嗯哼找來給她當堆積木玩的,手指輕輕撫過山壁,所有的記憶陡然清晰。

旋身,徐皎月對上蕭承陽的眼睛,

懂了、明白了、恍然大悟了,原來啊……

所以第一眼,他給了正評,所以「她去哪,他去哪」,所以他明目張膽地喜歡她……眼角濕濕的,她朝他走近,仰起頭。

「我叫月月,你呢?」她問。

緩緩吐氣,他輕聲回應,「啊啊。」

「原來你叫啊啊……」控不住的淚水墜跌,她一把抱住他,用盡力氣。

他的嘴角微勾,心,鄭重放下。以為她不記得了,沒想到……很好啊,這樣很好。

那天,他一眼認出她的胎記、她的聲音,他雀躍無比,直覺跟上前去,一路跟著一路擔心,擔心她會不會將陳年事忘得一幹二凈。

疑慮讓他不敢輕妄動。

聽到村人喊她月月時,喜悅滿得他的胸口裝載不下,若不是理智拉住,他差一點點就破窗而入,不允許那群名為家人的男女在享受她帶來的利益之餘,還恨著她。

沒想到她記得他……一直都記得。

心暖了、滿了、漲了、甜了,細細看著胸前的她,冷峻五官浮起一抹溫柔。

她伏在他胸前,咬得下唇隱隱發痛,深怕這是南柯一夢,夢醒後,什麽都沒有。

他擁住她,笨拙地輕撫她的後背,試圖撫平她的激動。

她擡起頭問:「你知道狼哥哥、狼姊姊在哪兒嗎?」

「不知道。」這次到杞州辦了趙擎,他便有打算上山尋訪「老友」,但他不完全有把握。「這麽多年,也許已經不在了。」

他的話,讓她的心微沈。

「我跟董叔上山過幾次,都沒找到這個山洞,更別說池塘和那個我們唱歌跳舞的懸崖峭壁。」

「想去嗎?」

「想。」

他向她伸手,她毫不猶豫地把手交疊上,一前一後,兩人走出山洞。

秋天至,衰草枯楊,野花野草出現破敗景象,但走在他身邊,她卻覺得風吹很美、落葉很美、荒原很美,而在身旁的他美上加美。

他小時候就美得讓她流口水,她常想著,怎麽有人能長成這副模樣,多教人妒忌啊,而現的他更是美到讓人怦然心動,這樣的他怎麽能夠喜歡她?他合該找到另一個能配得上與他「郎才女貌」的女子呀。

「我離開後,你好嗎?」徐皎月問。

那時,她想娘、想哥哥了,夜半裏哭著醒來,他們無法用言語溝通,但她的眼淚讓他痛,他在山洞裏胡亂轉圈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後他背著她,回到他們初遇的林子裏。

「不好,董叔帶走你,我很傷心。」

「你看到了?」

「對,我躲在林子裏,等你下山我才離去。」

「你怎麽會變成北陽王?」徐皎月問。

「你走後,我常在林子外徘徊,我想要遇見你,可是被抓了。」

徐皎月倒抽口氣。是,她記得,回村不到半個月就聽說有人抓到一個模樣像人的怪獸,大家都跑去看,但娘嚇壞了,打死不讓她和哥哥出門。

她猜過會不會是他,她太擔心了,夜裏惡夢連連。

系統大娘知道她害什麽,問她要不要預支福氣點數給「大哥哥」交換平安順利,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一千點,連同利息,她預支了一千兩兩百點。為了還債,她扮命學習,連睡覺都很省。

「然後呢?」她急問。

「我被輾轉發賣。」

「賣你?為什麽?你連說話都不會。」當小廝?長工?怎麽可能?

「我不需要說話,他們把我關在獸欄裏觀賞,讓我和狼虎、惡犬互鬥,他們叫我獸人。」

心狠狠被扯痛,徐皎月咬牙切齒,「有沒有人性哪!」

蕭承陽莞爾。人性?那不是人人都有的東西,比起那些人,更臟、更惡心的人多的是。

「後來呢?」徐皎月追問。

「我被輾轉賣到戶部尚書陳大人家裏,他邀請同僚來觀看我和老虎相鬥,我的親生舅舅就在當中。」

「他認出你了?怎麽認出的?」

「我出生時手臂有七顆痣,排成北鬥七星,此事被當成傳奇,外祖家裏人人曉得。他看到我手臂上的痣,聯想到那個傳奇。小舅舅把我買下帶回外祖家,我長得與父皇有八成像,之後滴血認親,確認了身世。」

「堂堂皇子怎麽會……」

「十幾年前,父皇只是個沒沒無聞的皇子,奪嫡之爭沒有他出頭機會,在歷經一段慘烈的鬥爭之後,幾個皇子紛紛失勢,最後皇位竟意外落到父皇頭上。

「當時皇子府裏,有正妃、側婦各一,父皇被送進東宮時,有不少人盯著另一個側妃空缺,父皇不堪其擾,放出話決定升生下三子的嬪妾為側妃。

「除了我的母親之外,另一名嬪妾也懷有身孕,但我比四皇弟提早三日出生,父皇打算在我滿月禮那日提母親為側妃,想到未及滿月,我失蹤了,東宮上下大清洗,死掉一票太監宮女。」

「是四皇子的母婦幹的?」

「東宮徹査多時,但找不到任何證據。後來她因為兒子蕭承業被封側妃,隨著父皇登基,她冊封德妃,再慢慢晉升貴妃。」諷刺吧,一個無德女子封號竟是德妃。

「你母親呢?」

「她沒挨過失子之慟,落下病根,兩年後死了。」

「你被送回後宮,貴妃她……」

「大事底定,她不怕,何況蕭承業深得父皇心,而我個連話都不會說的皇子,誰會把我看在眼裏?」他自嘲。

「當時,你的處境肯定很困難。」

「嗯。」他點點頭,突地笑了。

「還笑得出來?」他笑,她卻怒了,她憂著、愁著,心疼他的遭遇。

「太監宮女使壞,故意惡整我。」

「怎麽辦?你不會說話,連告狀都不成。」

蕭承陽輕笑攬過徐皎月,她把後宮想得太容易,就算他會說話,初來乍到又怎麽敵得過後宮那堆人精。

她不滿,急道:「別笑、別笑,快告訴我,他們怎麽欺負你?」

「他們叫我畜牲,不給我水喝、不給我飯吃。」

她應不出聲,眼底滿滿裝著不舍,眉眼對上……他真喜歡她的不舍。

如果徐皎月沒關掉提醒裝置,現在她會聽見數不清的當當聲。

她抓起他的手,把它裹在自己小小的掌心間,貼在臉頰處輕輕撫蹭。

已經過去很久的事了,但有人心疼,他突然覺得委屈起來。心口酸酸的、眼底酸酸的,但酸得他……很開心。

再度抱緊她,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繼續往下說:「我跑到禦花園的池子裏抓魚吃,動靜鬧得很大,裏一圈外一圈,圍了滿滿的人像看戲似的。」

「沒有人出面管管?」

「太子哥哥管了。」

「他怎麽管?」

「他引父皇進禦花園,親眼看見這一幕,父皇何等精明,能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太子哥哥怒斥宮人怠慢,藉此向父皇求恩,讓我養在母後膝下。」

「皇後娘娘可有真心待你?」

「母後仁慈,她有心機、有成算,卻從不對人使手段,但被欺到頭上,她也不是軟柿子,那樣的人最適合那樣的環境。母後曾說:『同是後宮可憐人,何必相殘相害?』

「她的性情、教養影響了五皇弟和七皇弟,我們都認為與其在後宮爭這一畝三分地,不如自我茁壯羽翼,以謀日後高飛。」

她輕輕吐氣。「幸好你被養在皇後膝下,以後,日子便慢慢好起來了,對吧?」

「對,皇後娘娘找來柳姑姑教我說話禮儀、人情世故,柳姑姑常把我抱在懷裏,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話,兩年後,我終於有了人樣。」

「然後呢?」

「我終於可以走出宮、走入人群,走入一個我不曾見識到的世界。我從人牙子手中買下一個小廝,我給他取名蕭夜,他和我一樣傻氣,我們變成最好的朋友。

「然後一個憑空出現的男人,他逼著我們喊他師父。別人越是逼我,我越是反抗,我從不喊他師父,他還是將一身本事教給我,因此我嘴巴上不承認,心裏已經認定他是師父,比起父皇找來的太傅,我更喜歡跟著他做學問。

「我念書、習武,父皇發現被狼群養大的我,比起文治更適合武功,十二歲那年,我爭取上戰場歷練,父皇沒意見,但母後、太子哥哥和五皇弟、七皇弟眾口如一,不準我做這麽危險的事。」

「可你還是做了?」

他咯咯笑著。「對,我和蕭夜、師父趁著夜黑風高偷偷離開後宮,我們加入軍隊打了幾場勝仗、立下戰功,之後更是深入大漠砍下匈奴王的頭,我和蕭夜本想一股作氣滅掉擾我邊境上百年平靜的匈奴,但師父阻止我。」

「為什麽?」

「一來,匈奴北方是羅剎,有匈奴作為門神,擋住羅劑入侵,不是壞事。二來,匈奴在大漠生活,比起我們更了解沙漠地形、氣候及作戰方法,當初我們能一股作氣殺死匈奴王,直到現在我都認為自己太幸運。

「我們沒有遇到塵暴、流沙,而匈奴王怡恰舉族大搬遷,如果不是老天爺助我們一臂之力,怎麽可能打勝?

「費了些年,我們立下基業,父皇封我北陽王,封蕭夜一品大將軍,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師父也成了驍騎將軍。」

班師回朝那日,回想父皇看著自己的目光,第一次,他真真確確感到父皇為他驕傲,也是第一次,他覺得這個三皇子做得有滋有味。

聽著、笑著,徐皎月很清楚,這麽輕松的形容裏其實包含了多麽艱困的情景,不過她樂意聽,樂意分享他的一切。

她問了他,他也回她,他們一路走一路說話,都想把對方這十幾年裏發生的事一一挖掘。

「以前,娘待我很好的。」

「現在,並不好,」這是肯定句,他很清楚並且確定。

「那是因為我害死哥哥。」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那是連她自己都害怕回想的事,猶豫片刻後,她握緊他的手,緩緩開口。

六歲那年,新任知府為贏得民心,在城裏設花燈會,她很想去,哥哥便央求奶奶帶他們進城。

那天她多高興啊,從來沒看過花燈呢,雖然在系統大娘提供的畫面裏看到過,可終究觸摸不著。娘親把他們兄妹打扮得漂漂亮亮,還在她頭上綁了紅色頭繩,兩人像金童玉女似的。出門前,娘還叮囑哥,得好照顧妹妹,

哥哥拍胸脯保證了,

豈料,他們卻被拍花子綁走,趁壞人不註意,哥哥帶著她溜下馬車。

他們慌不擇路,一路奔進山林,夜黑風高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有路就逃。

但壞人窮追猛打,眼看就要追上來,哥哥見她跑不動,把她藏在山洞裏,自己去引開壞人。

仿佛有預感,她緊緊抓住哥哥不想松手,深怕一松開就再也見不到哥哥。

誰知,她的預感無比靈驗,那是她最後一次……握住哥哥的手。

她被人找回來時,嚇得連話說不清楚,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救的,卻忘不了奶奶猙獰的目光、憎恨的面容。

幾天後那些壞人被抓,他說在追逐當中,哥哥摔下山谷。

那麽深的山,就算成年人掉下去都活不成,何況是個孩子?官差入山谷找人,沒找回哥哥,卻找到衣服碎片和屍骨殘骸,他們說哥哥的屍體被野獸啃了。

聽到消息,娘暈死過去,奶奶認定她是掃把星,她承受所有來自大人的壓力。

奶奶發狂,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搖得她頭暈目眩,奶奶還打得她皮開肉綻,怒道:「為什麽死的不是你?為什麽是我的心肝寶貝?徐家對不起你什麽,你要害死我的福娃……」

眨眼功夫,她從單純無辜的小女孩變成殺人兇手。

奶奶又哭又叫,抓起長凳就要往她身上砸,是爹爹攔住她,要不……她會和哥哥一起死在那年。

娘哀莫大於心死,她連活下去的欲望都沒有,她傻傻地流淚,到最後甚至連米湯都灌不進去,爹氣急敗壞,用力甩上房門,對著母親大罵。

後來聲音小了,徐皎月不知道爹爹說了什麽,慶幸的是,娘恢覆生氣、重新開始正常生活,只是在那之後,娘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怨恨。

她想過,是不是因為恨她,娘才能活下來?如果是,那麽就恨吧,她願意承擔。

這些年她過得很辛苦,卻不肯抱怨,便是在董裴軒面前也不肯透露一絲怨懟。

徐皎月認為那是自己該得的,只是……娘的恨、爹的冷漠像把刀子,時不時往她胸口捅一刀,痛得她心痛難當。

他啞聲道:「當初,我不應該放你回家。」

她笑彎眉毛,回答,「如果我不回家,你就不會在山下徘徊、不會被抓、不會有今天的造化,就算我們很厲害,能夠躲過寒冬饑餓、平安長大,現在的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兒?連話都說不清楚,披著獸皮的狼子狼女?」

他沈默,她沒說錯,事情總有喜憂,沒有絕對的好壞。

「月月,等這邊的事了結,我必須前往南邊,最慢過年前後就會回京,我和董叔約定好在京城見面,到時你和他一起進京,好嗎?」

「進京做什麽?」

「我喜歡你,我要娶你。」

她望著他,清楚這句話他講得多麽鄭重,但……她已經十五歲了,宅鬥手段懂得不多,人情世故倒知道不少。

高高在上的北陽王沒道理娶小村姑,皇帝、皇後絕對不能放任這種事,看重他的太子更不可能同意這事。

就算他夠堅持,就算她勉強嫁進北陽王府,光是口水都能把她淹死。所以最好的狀況是當姨娘、侍妾,對吧?

然而,想成為盛寵不衰的姨娘得有容貌作基礎,她有嗎?她有的不過是那段幼時共同生活的記憶。

也許在他最辛苦的日子裏,那些天的淡淡微甜會讓他感到寧靜、舒心,但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美好、順利。

當生活中充斥太多幸福,那點微甜早晚會讓他丟到腦後去,所以她不敢在他身上奢望一輩子。

對於一輩子,她有強烈的追逐,她是個缺乏愛的女子,她需要男人一生關註。

沈默,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也沒有繼續勸說,也只是凝睇著她,許久許久,他嘆口氣。「你必須學著相信我。」

徐皎月點點頭,她當然相信他,她只是不相信這個時代、這大環境。

他們來到池塘邊,池水和過去一樣清澈,還是一樣滿池的游魚。

徐皎月想起他用牙齒撕下最嫩的魚腹肉餵到她嘴邊,眼底酸酸的,他對她很好,不管是以前或現在。

「多抓幾條魚,董叔最喜歡吃魚了。」

現在的他不會給她生肉吃,現在的他也不需要下水,他在地上挑選幾塊小石頭,看準游魚,彈指射出,魚被石頭打到、翻肚,蕭承陽身子一躍、雙足一點,她還沒看清楚呢,他已經把七、八條魚拋上岸。

她看傻了,崇拜眼光落在他身上,想不透他是怎麽辦到的。這樣的身手,她相信對匈奴的那場戰役,絕對不僅僅是天助。

上了岸,他說:「先回去吧,找個月亮大的晚上,我們再去峭壁上。」

「好。」

接手他遞過來的鮮魚,雙雙準備離去時,卻看見兩只白狼從林子裏走出來,那身形、那傲慢的眼光……徐皎月忍不住想要沖上前。

「等等!」他抓住徐皎月往回拉。

「為什麽?怕它們認不得你?」

「不,不是它們。」

不是?他怎麽認得出來的?

「它們是一、兩歲成年的狼。」

是啊,它們是狼,不是人類,經過十幾年歲月,就算沒死也該老了。

蕭承陽與之對望,它們高擡脖子,那股子傲氣與他的兄弟一個模樣。

見蕭承陽沒有惡意,兩匹狼順著方才的方向走到池邊喝水,之後跳下池子,狼爪一勾一撈把幾條魚給抓上岸。也不知道是心大,還是壓根沒把蕭承陽和徐皎月放在眼裏,它們飽養一頓之後,又往林子走去。

「上來,我背你。」蕭承陽道。

徐皎月不矯情,直接趴到他背上去。

進入林子,他跟在白狼身後,走過一段路,白狼發現兩人始終跟著,警告的低嚎聲起,他沒理會,它們加快腳步,蕭承陽依舊保持一段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

它們飛奔,他跟著飛掠,它們卯足力氣,他施展輕功,速度在伯仲之間。

他們穿過林子,直奔山頂,看著它們奔馳在他熟悉的路徑上,他彎下眉眼,勾起唇角,自在地笑開。

是它們,他有把握。

兩刻鐘後,蕭承陽和徐皎月來到熟悉的懸崖峭壁。那裏有二、三十只狼,灰的、黑的,還有……

蕭承陽眼底透出一絲溫柔,他把徐皎月放下來,拉著她的手緩步上前。

看見人類走近,狼群起了警或,原本趴臥在地上的它們一只只站起身、拉高脖子,陰沈淩厲的目光鎖定兩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撲將上來。

徐皎月當然害怕,那是幾十雙非善意的目光哪,但她咬緊牙根,緊跟著蕭承陽的腳步慢慢上前。

他的腳步沈穩,態度堅定,她沒有練武,視力遠遠不及他,但他老遠就看見了……看見他的好兄弟、好姊妹。

蕭承陽越走越近,周身的氣勢讓狼群們感到畏懼,然它們不肯後退,雖然焦躁,卻依守在兩頭老白狼身前。

它們不斷地發出低低的嗚咽聲,試圖警告兩人。

直到蕭承陽走近了,直到他身上的氣息更濃烈了,被圍在中心的兩頭老白狼才張開半垂的眼睛與他對視。

蕭承陽微微一笑,對著遠山一聲長嘯,那道滿載力量的聲音,震攝了狼群。

緊接著,兩只老白狼歪著身子,用盡力氣站起來,也跟著他引吭長嘯,可是它們老了,嘯聲不覆過往,蕭承陽的心抽著,淡淡的哀愁隱在重逢的喜悅中。

心澀得厲害,他應該早點來……

啊——嗚——蕭承陽再次長嘯,老白狼走出狼群,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跟著他嘯鳴。

嘯聲高高低低,響徹山林,緊接著狼群們也跟著嚎叫,一聲接過一聲,像是慶典、像是熱烈歡迎。

徐皎月看著蕭承陽、看著狼群,他們的嘯聲像高亢激昂的交響樂曲,美妙、熱烈、激情,她不曉得人與狼之間可以這樣契合,突然,覺得他,覺得……長嘯比說話更適合他。

這個晚上,蕭承陽和徐皎月沒有回董裴軒那裏。

蕭承陽陪著老白狼說話,不管它們聽得懂不懂,都叨叨絮絮地說著,這個晚上,他說的話,大概抵得過這十幾年中講的。

徐皎月沒有打擾他們敘舊,她坐在年輕白狼身邊,輕輕撫著它們的背。

好像很享受似的,它們還翻過肚子讓她搔癢,天性謹慎狡獪的野狼怎會輕易將弱處示於人前?那是因為,信任。

「給你們取名字好嗎?」

小小的臉在他們嘴邊輕輕磨蹭,許是很喜歡這個動作,它們伸出舌頭輕舔她的臉,微微的癢,逗得她咯咯笑不止。

「給你們取名字,好不好?」

它們低低地發出聲音,哼哼、啊啊、嗯嗯………她把幾個字湊起來,說:「你叫嗯哼、你叫啊哈,怎樣,喜不喜歡?喜歡的話,舔我兩下。」

她從荷包裏拿出糖塊放在掌心。

它們未必喜歡這個名字,但肯定很喜歡她掌心的糖塊,兩匹狼舔得不亦樂乎,於是很悲催的,它們有了兩個不著調的名字。

山上的夜比山下寒涼,但抱著兩匹年輕力壯的白狼,怎麽也冷不到她身上。

她輕輕給它們哼著催眠曲,迷迷糊糊入睡前,她還聽見蕭承陽醇厚的聲音對著老白狼說話,口氣裏的溫柔,誰也不曾聽見過。

天亮,一夜沒睡的蕭承陽向眾狼告辭。

臨別依依不舍,十八相送似的,狼群們簇擁著他們和大白狼緩緩下山,直送到池塘邊才停下腳。

徐皎月和蕭承陽走開幾十步,發現嗯哼、啊哈還跟在身後,徐皎月舍不得它們,蹲下身又抱又親好一陣,才摧促它們快點回去。

但它們不走,始終跟在身後。

蕭承陽皺眉,猶豫片刻,再回到老白狼身前,蹲下身,額頭頂著它們的,問:「要我帶它們兄弟走?」

老白狼嗚嗚幾聲,好像真的能聽懂他的話似的。

徐皎月沒有催促,安靜地看著他們交流,半晌後只見他起身道——

「知道了,我會帶它們去見見世面。」

蕭承陽牽起徐皎月,領著兩匹白狼下山。幾步一回首,對著老白狼再揮手,她相信,他真心把它們當成親人。

「你對童年還有記憶嗎?」徐皎月問。

「有。」

「那時跟著一大群狼,你不害怕?」

「我是喝白狼的奶長大的。我不記得自己怎麽被拋棄,怎麽被它們撿到身邊,但從我有記憶開始,是它們的身體溫暖了我,我跟著它們捕獵、跟它們嬉戲,我跟著它們在叢林峻嶺間奔馳跳躍,那讓我領略自由的快樂。當然,這也讓我與後宮處處局限的生活格格不入。但那幾年,我過得很開心。」

那幾年過得很開心,代表這幾年並不開心?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北陽王,即使他得到所有人的艷羨與嫉妒?

榮華富貴、名利榮譽無法帶給他快樂,生活予他的,更多的是義務責任與壓力?這樣的他……多麽辛苦?

想起那個得到一件簡陋粗糙兔皮衣服的小男孩,想起他高興,手舞足蹈的模樣,握住他的手,她又心疼了。

明明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明明是個偉岸的英勇將軍,怎麽老是讓她感到心疼?

「不覺得自己跟它們不一樣?」

「覺得,但我好強,不服輸,小時候也被其他的狼欺負,在它們眼裏,我是個廢物,然而我的倔強大概是從娘胎裏帶來的。

「自知體力不如它們,自知沒有尖銳的牙齒和爪子,我只能用頭腦取勝。我偷偷跟在獵人身後,學習他們用箭獵殺動物、埋設陷阱,我趁著夜色偷走他們的弓箭,用他們的方式打獵,直到我捕獲的獵物遠遠超過它們,在狼群中我才有了自己的地位。」

「狼的社會裏,也有階級地位?」

「對,狼是很聰明的動物。」

「它們再聰明也無法教導你太多事,回到人類世界,你肯定吃不少苦頭。」

想到皇子公主們的訕笑欺辱,想到在陌生、冷漠的後宮裏求生存……糟糕,她又心疼了。

「是。但是我驕傲、倔強。」

「驕傲、倔強就能克服一切嗎?寂寞怎麽辦?傷心怎麽辦?誰能為你分擔?」

沒錯,在狼群中,雖然無法用言語溝通,他不曾感到寂寞,但在人來人往的後宮,他卻覺得自己是獨行俠。

「原該寂寞的,幸好有個和我一樣笨、一樣無法融入人群的蕭夜,讓我不覺得孤獨。」

蕭夜?他提過兩次了,那個人對他肯定很重要吧。

還沒見著面,徐皎月已經喜歡上他,她感激有他在,沖淡蕭承陽的孤獨。

她微笑。「是啊,還有個你不肯喊一聲的師父在,有他在,辛苦少很多,對吧。」

他輕哼一聲,「有他在,你才會曉得什麽叫做辛苦。」

「他待你不好嗎?」

「好,簡直是太好!」他說好,卻講得咬牙切齒,聽得她滿頭霧水。「等你到京城見到他,就會明白。」

到京城……她沈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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