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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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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何年初照人

暮色深沈,寒鴉掛在樹梢上,分不清是夜色更黑,還是鴉羽更黑。

文澤蘭突然咳嗽起來,神色一凜,撥開衣袖看向手腕,臉色忽變。咳嗽越來越厲害,他從懷中拿出素白的方巾捂住口鼻,絲絲血色蔓延開來。

“蔥苗哥哥,你可不要碰瓷我,你死了我也沒錢給你下葬,只能給你草席一卷刨個洞,多憋屈。”郁千嚇得嘴上叼的梨子,咕嚕滾床底去了。

郁千緊張的看了他半天,扶著去了床上,很濃的草藥味道在床褥間縈繞。文澤蘭開口,“你幫我去倒杯熱水,我要服藥”,郁千一改頑劣性子去旁邊屋子燒水去了。

床邊有個用席草編成的袋子,底為四方形,上為圓形,他把手伸進去摸索什麽,提溜上來,居然是一條烏漆麻黑的蛇,頭生兩角,距頭一寸的地方有兩團凸起的地方,形如雙翼。

此情此景,如果屋外有人路過,指定會嚇得魂不附體。

他擒住蛇的那只手上戴著串光滑的串珠,泛著琉璃色澤。

古稱凈琉璃,物現我常寂。

這時,他做出讓人詫異的動作,他居然把蛇口對著另一只手,讓蛇獠牙對準手腕咬了上去。“啊!”郁千端著碗進來,由於受到驚嚇水一下子撒了,碗咕嚕咕滾到墻角。

“你在做什麽!”郁千跑了過來,她若是有胡子這時定是要吹胡子瞪眼,但又不敢伸手去碰。文澤蘭把蛇扔回編織袋,蓋上蓋子,還在上面堆了三塊瓦片。

他的臉色比起剛開始犯病好上不少,細看其手腕一道黑色線極其詭異,似乎要蔓延往上。

他漫不在乎的放下衣袖,自顧自得理了理衣角,然後說“你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郁千好奇的瞅瞅筒子,又顧顧文澤蘭,半晌,躊躇著開口“你是故意支開我的嗎?為什麽故意讓那條大黑蛇要你?蛇都是有毒的!”語氣驚慌慌略顯恐嚇。

“不過是以毒攻毒而已,你還挺有良心。”文澤蘭看小姑娘緊張兮兮的樣子居然開起了玩笑。

“你現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給我衣服穿,又給我地方住,說起來我們吃什麽呀?”乞兒想到吃食,眼睛亮晶晶的。

“夜已深,不宜點火,桌上有些瓜果,先講究些填填肚子,明兒給你做些好吃的。”文澤蘭此時很疲倦,剛熬過一場病潮。

“你今天睡……”他有些躊躇,顧及著男女大防,“只有一張床,你睡吧,我打地鋪”隔壁瓦房只有早些年廢棄的竈臺和些取暖用的木材。

“我們一起睡床,地上那麽涼,你還生病了。”“不行!”文澤蘭紅著臉拒絕了提議。“為什麽不行?爹娘就睡一張床的。”“那不一樣。”“怎麽不一樣,”郁千梗著脖子爭了起來,吃完瓜果的手往衣服上一抹,硬是把文澤蘭摁在床上,自己也上了床扯了被子,不管不顧的抱住了文澤蘭的手臂。

他剛犯病,處於虛弱的時刻,沒想到連個小姑娘勁大都沒有,笑容略帶著自嘲。他掙了半天掙不動,再瞧郁千已經呼呼大睡了,索性自暴自棄的閉上了眼睛。

———

奉京。

崇明帝年少登基,受先帝遺命於危難之際,奮發圖志,少有賢才,只是苦囿於病體纏綿。縱使如此,作為都城的奉京也是天子腳下,繁華自是不用多說。

天蒙蒙亮,挑擔的漢子已經奔赴街市,尋個好攤位,賣魚的,賣糖葫蘆的,賣風箏的……很是熱鬧。不合群的是,有個披麻戴孝的少年,約莫舞勺之年,跪在街角,膝蓋前樹立塊木板,上書“賣身葬父。”周圍的人嫌他晦氣,況且年紀輕輕的男子,為何不去尋份事做,個別人臉已有鄙夷之色。

某個尖嘴猴腮的男子甚至故意用腳去踹木板,少年敢怒不敢言。

只能將板子默默扶正,不發一言。這時,一夥轎夫擡著頂紅頂綠幕的轎子走來,雖無鋪設奢華之表,卻有低調厚重之內。

擡轎子的轎夫個個呼吸綿長、沈穩有力,一看就知是連家子。賣身葬父的那少年突然沖到轎子跟前,“大膽刁民,竟敢沖撞我家大人,侍衛還不速速拿下!”“喏。”侍衛齊齊沖幕僚模樣的人方向應了一聲,放下轎子,拿起棍棒擋住少年往轎子撲的舉動。

“大人,小人裴懷恩,是齊郡人士,幼年喪母,家父三年前為了生計帶草民前來豐都為富戶打長工,前些日子積勞成疾病逝。小人在那家富戶幹苦力想湊夠銀子為父親買副棺材下葬。誰知管家欺我年幼,克扣工錢。可憐我父親曝屍一月有餘未能下葬,求大人憐憫,為小人主持公道。小人定當結草銜環以報。”語畢,嗚嗚哭咽,其聲悲切,其情悲憫。

幕僚一臉不耐說道:“你不去京兆尹鳴鼓申冤跑來攔我家姥爺的轎子做甚!我看你就是另有所謀,趕緊離開,我家老爺寬宏大量,不會追究你攔轎之罪。”

“大人,那富戶乃是有名的商賈,便是與京兆尹也是同桌吃過酒的,我這案子遞到衙門,衙役一看案子與王老爺家有關根本不接,小人實在是有冤難訴。”裴懷恩身子羸弱,顫巍巍伸出胳膊露出手臂,上面縱橫交錯著辮子抽打留下的傷疤,“衙役非但不呈報,反而嚴厲斥責草民誣告,鞭打草民二十!求大人做主。”

這時,轎簾掀開了,定眼看去是位身戴高冠的文士,約莫天命之年,精神爍立,積威甚重。他思忖片刻後,道:“你這案子,本官接了。”

幕僚恭敬侍候在旁,聞言看了看呆著的窮酸少年,冷傲的說:“你這小子,走了鴻門運祖上積德,這位可是我們朝的文閣老,有他出面,什麽案子都是手到擒來的事兒。還不跪下謝恩!”

裴懷恩清醒過來,噗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邊磕頭謝恩,邊淚流滿面。周圍的群眾一聽是文閣老,紛紛羨慕不已,覺得這小子走了狗屎運,天上掉餡餅。

文閣老是誰?那可是肱骨之臣,又有扶龍不世之功,權傾朝野,深得陛下敬重,素有聲望。裴懷恩在百姓的羨慕眼光中跟上了閣老的轎子。

——

有道是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一宮裝麗人身著雲裳,輕捏桃花簪於雲鬢,人面桃花相映紅,素手纖纖,身段窈窕,杏眼桃腮,唇如朱丹,皓腕上卻佩戴者與穿著不太符的褐色佛珠。

她儀態萬千的走在鵝卵石鋪成的路上,只看上半身,根本猜不出她居然是赤腳行走的。

走了半晌居然不覺得痛,這時一女官拿著繡鞋走來,蜀錦玉足底,服侍女子穿上了花盆底宮鞋。

“您為何總是喜歡赤腳行於石路上呢?”她愛憐又尊敬的看著宮裝麗人,覺得她仿佛是煙是雲一碰就散,近在眼前又似乎遠在天邊。

“有個人教本宮身上痛心裏就沒有那麽痛,突然就想試試。”宮裝麗人溫柔的笑笑,歉疚地拍了拍女官窈窕,似乎是讓她不要那麽擔心,她一切都好。

“若不是那個人,您怎麽會愁思傷心……求您恕罪,奴婢不該僭越!”麗人本來有點慍色的神情消失了,“沒有下次,窈窕!你是從小跟著本宮的,本宮的規矩沒有人比你更懂,不要再犯。”“喏,奴婢記住了。”窈窕畢恭畢敬的躬著腰。

“那個孩子有消息了麽?”她似乎有些煩惱又有些憂愁,但這些煩惱憂愁卻又生動得讓她更美,丁香花樣的憂愁,丁香花樣的美麗,丁香花般的姑娘。

“還沒有,文晏掩蓋的滴水不漏,但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到他身邊了。”窈窕想到了那個孩子,麗人對那個孩子的感情很覆雜,似愛似恨,想殺了他又舍不得,想好好待他又過不了心關,這一切都怪那個人,若不是……若不是他始亂終棄,何至於此!

窈窕一直想為主人殺了他,可惜那個人是呼風喚雨的仙家,自己一介凡人哪怕舍了性命不要,只怕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

———

“這鵝你是從哪偷的,還回去!”文澤蘭有些頭疼,這丫頭著實頑劣,一會兒功夫沒看住,就去別人家禍害了。郁千癟了癟嘴,居然沒有狡辯,乖乖還了回去,文澤蘭跟著一起,向那戶人家賠禮道歉。

所幸那戶人家敦厚,見家禽已經送了回來,又是個孩子,家中兄長也陪著一起賠禮道歉,便沒有過多計較。

剛下了一次春雨,綿綿又細膩,小路上沒有鋪磚瓦,又經過雨水的洗禮,泥濘難走。文澤蘭見郁千小胳膊小腿的著實有些滑稽,於是彎下腰道:“我背你吧,不然你要是倒栽蔥樣似的栽土裏還得我給你洗衣服。”

“哼…”郁千到沒有推辭,翻了個白眼,直接爬了上去。抓著文澤蘭的肩膀狡黠的叫:“馬兒馬兒,快點跑~。”然後吃了文澤蘭結結實實一板栗。她還裝委屈,頭趴在文澤蘭細長的脖頸看著。

他的脖頸很好看,修長且泛著玉般的色澤。她鬼使神差的摸了上去,觸感生溫,好似暖玉一樣。

文澤蘭覺得脖頸有些癢,臉一下紅到耳根,差點想把身上占便宜的小丫頭扔下去。還好師從名師的修養挽救了他,心裏默念不生氣不生氣,跟小屁孩生什麽氣。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走到上街時,一隊迎親隊伍路過。紅綢交錯,鑼鼓聲響,聲勢龐大,擡著一箱箱紅綢花綁著的嫁妝。古曰良田千畝,十裏紅妝,風光大嫁。

郁千瞅瞅儀仗隊,問:“這是在幹什麽?”“這是娶親,男婚女嫁,兩個姓的子女結成一個新家,成了婚就是夫妻。”文澤蘭很耐心的給郁千說道理。“哦,那我以後娶你過門!”郁千興致沖沖地說。

文澤蘭聽了後哭笑不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卻總是被這小丫頭占便宜。也沒太在意,只當是孩子的胡鬧之言,不過他故意逗郁千說:“男婚女嫁是男子娶妻,女子嫁夫,你是女子怎麽可能娶我?況且自古以來男女婚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是什麽都沒有!”

郁千不服的說:“你不是說我有修仙資質麽,那我就是跟這世間的普通女子不一樣!等我成了大劍仙就娶你過門,你父母不同意我就帶你私奔!”

文澤蘭著實吃了一驚,郁千小小年紀居然如此不服禮教,還說得出私奔之言。郁千時年正好十歲,只是因為少時顛沛流離生活困苦,成長緩慢看起來不過八九歲。

文澤蘭並不覺得郁千這樣的性格有什麽不好,禮教著實對女子荼毒深遠。不過他覺得,應該多教教郁千何謂男女有別。她老是會突然抱過來,要不是就牽他的手,摸他的耳朵還有脖頸。如今年紀小還沒事,以後大了若還是如此,總會被人說閑話的。少年背著少女,山花依偎著綠野,承載著活力和躁動的心緒。

晚飯是荷葉雞,是從小鎮買來的,文澤蘭炒了兩盤素菜,一盤綠油油的青菜,一盤清炒豆角。郁千開心掛在臉上,大快朵頤,沒有光顧自己吃,她先撕了只雞腿給哥哥然後才下筷子。

郁千覺得跟文澤蘭在一起有吃有喝有住真的是從小到大最開心的時光了。想著想著,金豆子突然掉下來,他奇怪的問:“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哭起來了?”郁千沒有說話,突然撲了過來,抱了滿懷。

文澤蘭猜她是想起來以前流浪困難的過往,溫柔的抱住她,手撫摸這她的頭頂,等她慢慢恢覆情緒。“小哭貓,再不吃飯就冷了。”文澤蘭溫溫柔柔的說。郁千跟沒事人一樣,回了自己的凳子上開始風卷殘雲。還害羞了?文澤蘭無奈的笑笑,吃著安靜的晚飯。

“生我的那個女人祖上是官宦世家,家主判罪抄家才沒落,男丁流放做苦役,女眷沒入奴籍。那個男人有些家業,找了關系,花了些錢財,把她買了回來。”郁千沒預兆的突然開口陳述自己的身世。

“那男人仗著祖上餘蔭,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把她贖回來也是看中到底以前是官宦人家的閨秀,知書達禮,相貌出眾。他喝酒了喜歡打人,她興許是不堪□□,投河自盡了,被發現的時候都浮腫了。沒了出氣的人,那男人就打我。我七歲那年,他把家業敗光了,想把我買給牙婆,我偷聽見他和牙婆子討價還價然後跑了。”

文澤蘭神色哀傷:“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子女。”他肢體有些僵,似乎想到些痛苦的回憶,但還是走到郁千跟前懷抱她一下。

“不要傷心,這不是我們的錯。”郁千沒有註意到他說的話。“不過沒關系,興許是報應來了,那男人喝酒喝多溺死在臭水溝。”有些嫌惡地說完男人的結局。郁千一下子開心了起來,兩人乘著月色,開懷大笑。

夜色如墨,偶爾滑過些飛鳥。

好黑……這麽感覺這麽熟悉……直到看到那熟悉的機關墻,他頭疼欲裂,巨大的痛苦襲來。他似乎在被蛇撕咬,一條、兩條、三條……無數條,他被放任在蛇群裏,身體的痛苦和情緒上的懼怕一起襲來,他快害怕得瘋了。

他向周圍求助,有個人就在上面看著,可是那個人無動於衷,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他什麽時候死。面如觀音,心如蛇蠍。他覺得那個人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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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四歲就被帶去由祭司摸根骨,祭司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個人臉色立馬就變了。然後對他的態度也發生了轉折,不再抱他,不再餵他吃飯,不再給他穿衣,做這些事的變成了手下人。甚至對他非打即罵,恨不得他去死。八歲那年他第一次犯病,下人都很小心地照顧,可是那個人卻像仿佛看見了什麽臟東西,甚至扇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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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醒醒,醒一醒!”郁千驚慌著推搡他,“我看你在夢中很痛苦,就喊你了。你夢見什麽了?”他有點虛弱,從一場夢魘中醒來,感覺還是渾渾噩噩的。

“沒事,做噩夢了,別擔心,芊芊。”是的,她坦白了她的原名,郁芊芊。蚤是傷春夢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生她的女人是個有才學的,不然起不了這樣的名字。芊芊想,這個名字只有文哥哥可以喊,別人都不可以,我誰都不告訴。

“文哥哥,你最近怎麽不讀我的心?”芊芊突然想到這件事有些好奇。

“讀心術雖是利器,用多了必受天譴,任何好處都會有其帶來的變化,不能過於依賴。”文澤蘭一邊憑借著日光曬草藥,一邊回芊芊回不完的問題。

“為什麽要曬草藥啊?”“因為要出診掙錢養小豬啊!”“討厭死了,我不喜歡你了哼,你才是小豬!”“是,是,誰吃的多誰是小豬。”文澤蘭無可奈何的應合,只求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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