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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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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暮春三月。

舊日的霜雪化去,枝頭長出了新芽,夾道桃花盛放,善善從馬車裏探出腦袋,一片粉嫩的桃色在她面前飄落,她下意識伸手去接,又聽翅膀撲棱聲響起,一只豐滿的雀鳥拍著翅膀飛遠走。

她往遠處看,已經可見巍峨的城門。

城門口有穿著兵甲的衛士把守,錢管事遞了文書,士兵看過,便擺手將他們放了進去。擦過而過時,善善趴在小窗上,抿著唇朝堅毅的士兵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輪值的士兵不動聲色,卻也多看了她一眼。

錢管事樂呵呵地道:“就快到了。”

忠勇伯府。

今日堂屋裏坐滿了人,家中無論是大的小的,便是已經出嫁的姑娘也帶著孩子回來,焦急地等待著。

“不是說今日就到嗎?”祁夫人焦急道:“人怎麽還沒來?”

她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婦人,此時勸道:“娘,再等等,天還早著呢。”

其他人紛紛應和,私底下對視一眼,心思各異。

無他,只因那坐在祁夫人身邊的,正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經嫁到宣平侯府做了侯夫人的假女兒!

正說著,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一個下人。

“來了,錢大回來了!”

眾人便紛紛打起了精神,朝門口看去。

與京城相比,雲城實在是個鄉野之地,便是伯府出身尊貴的真千金,在泥塵裏滾了一遭,料想也早已成了泥珠子。他們早已想過,今日來的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婦。

卻見大門遠遠進來一對母女。

女子如雲霧般的長發挽起,雖是簡單戴了一套玉飾,可成色好,水頭足,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她娉娉裊裊走來,似是註意到了打量的目光,微微擡眼看來,露出姣好溫婉的面容,螓首蛾眉,杏臉桃腮,豐姿綽約。她身邊的孩童亦是白白嫩嫩,玉雪可愛。

與想象中境況淒苦的寡母孤兒毫不相關。

眾人微微一怔。

善善也在偷偷打量著他們。

屋子裏坐滿了人,還有與她年紀相仿的孩童,錢管事在來的路上與她介紹過,她更是想了一路,只一打眼,善善便知道了,這些全都是她的家人們!

善善哪見過這麽多人呀!

雲城的家裏只有她和娘親,便是過年也沒法熱熱鬧鬧的,這麽多人,一張桌子都坐不下,叫善善認都認不過來。她一眼掃過去,瞧著他們都親切極了,半點也不怕生。

善善美滋滋地牽著娘親的手走進去,脆生生地朝著首座上的兩人叫道:“外公,外婆!”

這一聲,才總算是將眾人叫回過了神。

祁夫人定睛看去。

站在她面前的小童白嫩可愛,烏溜溜的圓眼睛,軟乎乎甜糯糯的一個小姑娘,不帶一點棱角,連笑臉都甜得像是含了蜜糖般。她向來喜歡孩子,一眼便從心底生出喜愛。

只是還沒未等她露出心意,旁邊的宣平侯夫人便親熱地搶先道:“這便是溫家的姑娘了吧?”

沒得到回應,善善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她下意識去找錢管事,來的這一路,錢管事都說她的外祖父母會如何喜歡她,可當真見了,卻與善善想象中的一點都不同。她回過頭,跟了一路的錢管事已經沒了身影。

她不知所措地仰頭看娘親。

溫宜青也在打量自己的親生家人們。

祁府有三子一女,均已成家,坐在堂上的幾人面容皆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之處,她一一認過,才看向首座三人。兩個是她的親爹娘,而另一個,與已過世的溫母有□□成的像。

她垂下眼,輕聲提醒:“善善,行禮。”

行什麽禮?

來的路上,娘親特地教過她,見著了京中的大官要行禮,只是善善記性不好,這會兒忽然將那些禮數忘了個幹凈,與娘親大眼瞪小眼。

又是宣平侯夫人笑道:“溫妹妹,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你們從小地方來,不懂這些也屬常事。”

她站起身,快步走了過來,拉著溫宜青的手,仔細打量她的面容。離得近,也將這幅與祁家眾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看得更清楚。

她面上心思不顯,關切地道:“從雲城一路趕來,辛苦了吧?我已是聽說了,你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得實在辛苦,往後就在家中住下,家中定會好好照顧你。”

她回頭問下人:“溫娘子的院子收拾好沒有,將她的東西搬過去,動作小心些,別磕著碰著。往後她便是祁家的一份子,你們可得記牢了。”

下人們紛紛應是。

善善在旁邊天真地問:“姨姨,你是誰呀?”

旁邊的下人連忙介紹:“這是四姑奶奶,宣平侯府的夫人!”

善善知道的,錢管事與她說了一路,她好奇地道:“你就是與我娘親抱錯的人嗎?”

霎時,滿堂寂靜。

饒是宣平侯夫人面上端的是親切和善,此時也不禁一僵。

祁夫人出聲道:“是青娘吧,到我這兒來。”

溫宜青這才牽著女兒走過去。

得知孩子被調換的那日,祁夫人就哭了半宿,她等了又等,好不容易見到自己的親女兒,此時也不禁濕了眼眶。她摟著溫宜青,哽咽著說:“孩子,你受苦了。”

血脈相連的親生母女,即便是二十餘年未曾見過面,可一照面,就下意識打從心底生出了親近。溫宜青也眼眶濕潤,輕輕喚了聲:“娘。”

“哎,哎!”

祁夫人連聲應下。

又摟著親生女兒,與她介紹了一番其他家裏人。

善善便跟著娘親一起認過去。

她喊了舅舅舅娘。大舅舅蓄著短須,端方正直,模樣像雲城裏古板的教書先生,大舅娘和善可親,摸了摸善善的腦袋。二舅舅早已病逝,留下一個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二舅娘。三舅舅吊兒郎當,坐也沒個正形,三舅娘笑瞇瞇地踢了夫君一腳。

然後將表哥表姐們也認了一圈,家中每一個人都比善善大,唯一相同年紀的是一對龍鳳胎,是宣平侯夫人的兒女。善善友好地朝著其中那個小姑娘笑了一下。

最後是忠勇伯開了口。

“好了,趕了一路,青娘也辛苦了。”他慈祥道:“累壞了吧?帶著孩子去好好歇一歇。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

溫宜青溫聲應下。

伯府早命人將她們的院子收拾了出來,正值春日,院中的一顆杏花開了滿樹,雪白的花瓣紛紛落下,善善牽著娘親的手走進去,一眼就相中了它。

“娘,我要在這蕩秋千!”

溫宜青含笑應:“好。”

待進了屋子,裏面也是家具物事一應俱全,善善看奶娘帶著新下人一起收拾東西,將他們從雲城帶過來的東西一一放好,很快,陌生的屋子也有了熟悉的模樣。

她帶著石頭在小院裏跑進跑出,好奇地將每一間屋子都看了遍,繞著那棵杏花樹轉了兩圈,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出了小院。

到一個陌生院子前,剛要進去就被門口下人攔住。

下人已經認過了她,好聲好氣地道:“善姐兒,這是大爺的院子,您不能進去。”

“為什麽?”

“待小的先去和大爺通報一聲,大爺同意了,您才能進去。”

“為什麽?”善善不解:“這不是我家嗎?我家為什麽不能進?”

下人笑道:“善姐兒,這是禮數。”

善善眨了眨眼,她是個好說話的小孩兒,下人要她等著,她就在外頭等著。

好在下人很快就回來了。

善善跟著她進去,見到了方才碰過面的大舅娘。

“善善怎麽來了。”

善善說:“我就四處瞧瞧。”

大夫人叫丫鬟端來茶點,面上笑意溫和。

她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五,與夫君一般端方守禮,不如孩童時親近,更不像小姑娘這麽愛撒嬌,早就盼著有個貼心的小女兒。

大夫人溫聲問:“見過你的院子了沒有?可還喜歡?”

“喜歡。”

“喜歡就好,若是缺了什麽,盡管來告訴我。”祁夫人並未把著管家權不放,平日裏讓幾個兒媳協助,那個院子便是大夫人親自監督收拾出來的。

善善點了點頭。

她好奇地打量這間屋子,大舅舅院中什麽也不多,屋中倒是有滿墻的書,比教書先生家中還多。

註意到她的視線,大夫人又問:“善善識字了沒有?”

“識字了。”

“寫給我瞧瞧。”

平常在家裏,娘親就天天盯著她寫大字,善善也不害羞,下人拿來紙筆,她就大大方方地攥著筆寫下了自己的狗爬字。

大夫人知道她出身低,本來期待不高,見她會認會寫,更是喜愛,又考校幾個,善善也一一答上。她更是歡喜,摸了摸善善的小腦袋,命人拿來一個錦盒。

“我這個舅娘第一次見你,也不知該送什麽。這是西洋來的玩具,家中的孩子都有,不知你喜不喜歡。”

她從錦盒中拿出一個長筒狀黃銅外殼的事物,善善覺得眼熟極了,等她接過來,放在眼前一瞧,裏面的圖案五彩斑斕變化,可不就是從前沈雲歸拿來逗她的萬花筒!

善善可喜歡啦!

也可喜歡大舅娘啦!

夜裏頭,她躺在床上,奶娘拿濕布給她擦腳,被碰到腳底心的癢癢肉,她抱著萬花筒咯咯笑了出來,到處翻滾躲避奶娘的手。

溫宜青走過來看見,納悶道:“這是哪來的?”

石頭道:“大夫人給的。”

善善一骨碌爬起來,獻寶似地把新玩具給她看,美滋滋地說:“娘,大舅娘真好,我喜歡這兒。”

“是嗎?”

“大舅娘還跟我說,大表哥讀書可好了,叫我有不懂就去問他。我想好了,明日我就去找他玩。”

溫宜青搖了搖頭:“不行。”

“為什麽?”

她戳了戳女兒的小腦袋,輕輕道:“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整日只想著玩?你的大表哥忙著讀書考功名,他白日裏要去上學,夜裏還要回來覆習,可沒空陪你玩。”

“那……那我找其他表哥表姐。”

“他們都要上學堂,也沒空陪你。”溫宜青笑道:“等過些日子,娘也把你和石頭送去學堂,到時候,你們還可以一起上學。”

一起上學堂哇!

想到那個畫面,善善又期待起來。

夜裏,她躲在娘親的懷裏,嘰裏咕嚕說了一通高興話,直將溫宜青念得頭都疼了,伸手奪去她抱在懷裏不放的玩具,才讓她肯乖乖睡覺。

可她閉了眼,眼皮子還動來動去,想的全是今日的所見所聞。

伯府如何氣派,外祖父母如何威嚴,家人們如何親切,每一樣都讓善善喜歡的不得了。

她想著想著,不知何時睡去了也不知道。

第二日。

善善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被一陣大力搖醒。

她正睡得酣,小臉都皺了起來,卻聽耳邊有個聲音一直在喊:“善姐兒,善姐兒,該起來給夫人請安了。”

善善翻了個身,躲去這些催促。都不給她反應的時間,丫鬟們便已經將她從床上抱起,伺候著給她換了衣裳,冰涼涼的布巾貼在臉上,叫她一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茫然極了:“怎麽了?怎麽了?”

丫鬟:“善姐兒,該去用早膳了。”

善善重新閉上眼:“我晚點兒吃。”

那怎麽行呢!

丫鬟們給她說起了規矩。

在忠勇伯府,早膳是一大家子一起用,誰要是去晚了,就是所有人一齊等著他。

那可是大大失禮的!

善善可是聞所未聞!

她在雲城的時候,每一日都睡得日上三竿,足足睡飽了才起,溫家可沒有那麽多的規矩,廚房裏的竈一直溫著,何時她起了,就給她做飯。她還是這麽丁點兒小的孩子,溫宜青向來慣著她。

善善不敢置信極了,可丫鬟們說的頭頭是道,她也不知該怎麽反駁,就與她們商量:“就不能睡飽了再去嗎?不睡好了,我怎麽嘗的哪個好吃呢?”

丫鬟:“這樣不符合規矩。”

“與外祖父母說一聲不就好了?”

丫鬟們笑作一團,誰都沒放在心上,善善只好不情不願地起了床。

她想要人抱,可丫鬟們也不同意,嘴巴裏說著什麽禮儀,善善也不懂得。她走出去的時候,石頭早就起了,善善還想把他叫上,又被丫鬟們攔住,說是不符合規矩。她就只好和石頭哥哥揮揮手打了個招呼。

她在路上問:“我娘呢?奶娘呢?”

“姑奶奶一大早就去給夫人請安了。”

怎麽又是規矩?

善善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到了飯廳,她也不是來得最晚的,但也坐了大半。

善善高興喊了一圈:“大舅舅,大舅娘,二舅母……”

叫完了,也不等人應,自己找到空位坐了下來。

桌上擺了滿桌,伯府那麽大,善善一大早起來走了那麽多路,這會兒早就覺得餓了。她剛拿起筷子,旁邊的丫鬟就著急地說:“小姐,錯了,錯了!”

嚇得善善一下停了動作。

眾人互相對視一眼。

大夫人小聲提醒:“善善,得等老爺夫人來了才能用膳。”

善善:“……”

她癟了癟嘴巴,放下了筷子。

從前她在家的時候,娘親可從來不管這些。有時候她忙碌鋪子的事情回來的晚,還叫她自己先吃了。

她摸了摸空空的小肚子,在肚子裏憂愁地嘆了一口氣。

坐在她隔壁的女孩忽然笑了一下,善善記得她,是三舅舅家的表姐,她好奇地問:“你是不是從鄉下來的,什麽規矩都不懂?”

三夫人笑著道:“善姐兒原先在小地方,那兒可不像京城講究。”

祁晴又問:“你是從哪兒來的?”

善善連忙說:“雲城。”

“那是什麽地方?我連聽也沒聽過。”

善善也不介意,還想與她說說家鄉的好,可表姐不願意聽,她撇過了腦袋,與身邊的三夫人說話。善善張了張口,也閉上了。

她心裏頭失落落的。

怎麽京城裏的表姐與錢叔叔說的不一樣,好像一點也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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