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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梳順著密林間的小道一路跑了下來,步伐愈發雜亂地踩在灌木叢裏,酸腥的草汁四濺沾在她的裙袂上,留下黴斑般的點子。風似彎刀灌進她的衣袖裏,將她瘦削的身體撐了起來,遠望像一只羽翅破碎的蝶。

她停了下來,躬著腰扶著自己的膝蓋,擡頭看著前方密林深處,像一張黑漆漆的亟欲吞食的大嘴。這條路好黑,黑得就像她過往那麽多年走過來的每一天一樣。

她一下子就卸下方才心中支撐著自己的那一股氣,向後仰倒坐在地上,內心細細密密地湧出無邊的自我厭棄來。

少頃,察覺到有人沒有刻意壓腳步聲,緩緩落在了她身邊。她警惕地擡起頭,就看到摧心肝那雙陰惻惻的眼睛。

“喲,這是誰呀,怎麽像個被丟棄的小可憐一樣?”他雙手攏著袍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殷梳。

殷梳立馬撐身站了起來,她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屑,退後兩步反問他道:“不趕著去完成教主的任務,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摧心肝冷笑了兩聲:“若不是你,我們早就完成了教主之托,你還敢提教主的任務?也怪我沒有早些看破你!”

殷梳完全沒有要辯解的意思,面色平靜任他打量。

摧心肝圍著她踱了兩步,嘖了一聲:“讓我想想,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生出了別的心思?”

殷梳擡眼看他:“你猜猜。”

“是在殷莫辭發現萬鈞和我們有來往,要你誘殷莫辭踏入圈套的時候?”

殷梳平視著前方,呵了一口氣。

摧心肝篤定地看著她:“是你暗中助他們發現了武林盟成立的真正目的,迫使我們不得不提前計劃!”

殷梳幹脆地承認了:“不錯。”

“所以教主命你配合萬鈞誘殷莫辭中計的時候,你不但百般阻撓,還試圖告訴他真相。”

“是。”

摧心肝搖了搖頭,推斷了一下又問:“應該還要更早些,是要你將萬鐘之死嫁禍給萬大小姐的時候?”

殷梳冷漠地反問:“那個任務我不是照做了嗎?”

壽宴那天,遠遠看到萬鈺彤被假扮的那個小廝引去見萬鐘之後,她便也算好時間借生鲙之事也離開了宴廳。後廚人來人往,要糊弄住幾個仆婦簡直不要太簡單。她伏在房頂上,看到萬鈺彤和萬鐘客客氣氣語帶鋒芒地打了幾圈太極之後,萬鈺彤離開了萬鐘的院子。

她輕身一躍而下,敲開了萬鐘的門。

萬鐘見到她十分驚訝,但也沒什麽防備。所以當她在屋內站定,袖中冷光一閃,一招便取向萬鐘的要害。

當他躺在地上如同瀕死的魚一樣時,她附在他耳邊問出教主命她問的問題,從他的面色上得知了答案。

離開房間時,回頭看到他那雙自以為是的眼睛裏最後定格的滿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是蠢得可憐。

摧心肝心思轉得極快,他猜測:“一來當時……你不可能推脫掉這個任務。二來你覺得萬鐘是罪大惡極之人,死便死了,沒什麽可惜。”

殷梳眸光一閃,竟與她當時所思吻合了八九分。

“至於萬鈺彤……你一面巧言令色死咬著緹月山莊不放,把這潭水越攪越渾,順帶萬大小姐也被洗脫了許多嫌疑,所有人都信了這件事真的別有內情。另一面順水推舟鼓動殷莫辭和須縱酒索性救她走,掙脫棋盤跳到局外,真是好算計。”

見殷梳沈默,摧心肝又問:“所以當時你在地牢的時候,根本也沒想過要救我,或許還想我死在地牢更好?”

殷梳淡淡地看著他,沈默未語。

那天夜裏殷莫辭離開後,她從氣窗進入地牢,落在摧心肝面前。

“你終於來了。”摧心肝被鐵鏈吊著,甕聲甕氣地開口,“不過這次用不上你,很快就會有別人來救我。”

“是誰?”殷梳聞言一驚,立馬追問他。

摧心肝眉頭一緊,變了面色看著她。

殷梳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沒有再問。

摧心肝被綁得久了,忍不住開口抱怨道:“上次天賜良機,你要是在米鋪就結果了那小子,說不定老子我今日就不用遭這個罪了。”

此刻摧心肝似乎也和她想到了同一件事,他逼近了一步:“難道還要早些,是在米鋪伏擊的時候?你當時和我說,你沒法殺須縱酒的那些話根本就是你現編的托詞!”

殷梳挑眉,她伸手探入袖子,慢慢握住自己的手腕。

當時她是怎麽說的?

她當時義正言辭,反過來抱怨道:“我還要問你呢,莫名其妙的我就挨了一把迷煙,都沒人和我提前說過有這個安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都不知道該不該配合。”

摧心肝一訕:“米鋪那些人不太穩重,見武林盟的人頻繁去了幾次便亂了陣腳,自己拿的不中用的蠢主意,我們提前也不知道。”

殷梳抱臂幽幽地說:“那種情況我怎麽敢動手?再說了,單刀穿柳的功夫你也領教過,我若是一擊不得手,哪還會再有機會?教主的指令是要我好好潛伏在武林盟,我若一時沖動,之前下的功夫不都付諸流水?”

摧心肝覺得她考慮的似乎都在理,便嘆了口氣遺憾道:“也是,可惜了。”

但殷梳似乎言猶未盡,她湊近幾步,彎下腰看著他渾身上下皮開肉綻的傷口說:“有什麽好可惜的,若但是是你置身於那種情況,面對他們六人絞成的一個殺陣,若稍微不留心一點,哪怕是武林前輩怕都不能全身而退,換你你敢動手嗎?我若在那時貿然動手,除掉了穿柳刀,豈不是要自己面對這些人?”

摧心肝有些奇怪,他說:“你若出手,他們自然會明白你是誰,你擔憂這個幹什麽?”

殷梳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們教中的人難道個個都和我們一條心?誰知道他們是不是趁機來殺我的呢?”

想到這裏,摧心肝幾乎要暴走大罵:“我當時竟信了你瞎編的鬼話,你從那時開始就準備反叛了吧?”

殷梳已經摸住了劍柄,她側首看著摧心肝,輕聲問他:“我們行的是什麽磊落軼蕩之事嗎?談何反叛?”

摧心肝微怔,他仰天大笑:“你不過是奉教主之命安插在武林盟的一顆棋子,怎麽,你不過是演了幾天戲,就把他們的那些做派都學會了?你也想和他們一樣走所謂的武林正道?可惜啊,無論你演得再像,假的始終成不了真的,也改變不了你血液裏面的東西。”

殷梳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摧心肝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逼問道:“你真是好義氣,真是情深意切。可你想過沒有,他們以前的確待你以誠,但那不過是你借著這個身份得來的,現在他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你覺得他們還會信你嗎?方才你為他們解圍,現在卻只能獨身在這裏,他們還在意你的死活嗎?”

殷梳神情很淡:“理應如此。”

“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現在隨我回教中請罪,看在你師父陽波的面上,或許還能保全性命。”

“我若不呢?”

她話音未落,便感受到背後一陣疾風傳來。殷梳反身揚劍,劍意蕩開,令人無法近身。

赫連碧疾呼:“與她廢話這麽多幹什麽,還不出手!”

殷梳渾身內力匯聚一處,她一劍劈開夜幕:“就憑你們也想擒我?”

摧心肝一面猛攻,一面苦苦勸說她:“就算你叛出湮春樓,武林正道也斷不會容你,你可還有路可走?你尚且年輕,根本不明白這世上許多事情原本就無法定論,何必自討苦吃?”

殷梳沒有答他,她不欲多鬥,只想速戰速決抽身離開,手中劍法使得潑水不漏。

但面對赫連碧和摧心肝兩人合力,赫連碧內力綿長,摧心肝身法詭異,兩人配合無間,殷梳一時間難以脫身。

鏖戰片刻,殷梳隱隱感覺到那股逐漸熟悉的針砭之痛又從奇經八脈緩緩升起。她手下動作愈發快決,但抵不住那股摧心剖肝的絞痛,她眼前模糊了一瞬,便失了一招。

她喉頭腥甜,嘴角又滲出幾條血絲。

摧心肝收了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違逆教主之命,體內的毒想必早已被催發,哪怕不用陶笛,這摧心之痛也永世不可擺脫。這種滋味不好受吧,不要再負隅頑抗了,你註定只能是湮春樓的人,認輸吧!”

殷梳眼前看到的景象竟離她愈來愈遠,她憑著一口心氣接住赫連碧劈頭蓋臉的攻勢,大聲反問摧心肝道:“我想自己選擇一次,我錯了嗎?”

摧心肝的身影也從她視野中消失,但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了過來:“命數已定,你做再多也是徒勞!”

殷梳抿著唇不再答話,強壓著體內毒性發作勉力應敵,但赫連碧的纏鬼劍竟越來越快,如狂風卷擊在她的衣裙上刮開好幾道口子。

她心知如此這樣下去遲早落敗,而體內氣血亂竄愈發難以控制,身法穿梭時夜風獵獵灌入她耳中,刮得她額角也開始生疼。

她心火叢生,縱身淩空旋起,右手持劍連掃,左手捏指運起另一種心法,空手在纏鬼劍劍身上一劃,帶出一片火花。

一直留意著戰局的摧心肝看到殷梳突然變幻招式,且左手兩指屈起指尖凝氣,氣勢懾人冷鋒逼仄,不由驚呼:“不好,東堂主小心!”

赫連碧也已面色驟變,他聚氣劍中才勉強接住了殷梳這一擊。感受到殷梳內勁竟陡然提高了近一倍,赫連碧大驚看向殷梳,見她那雙琉璃般清澈的眸中無悲無喜,同時一股醇厚的內力從她手心中騰然升起。

他咬牙使出平身絕學,一面回應摧心肝:“不妨事,她毒性發作,已是強弩之末,絕對不可能再撐過十招!”

殷梳拇指抹去唇上的鹹腥,面對赫連碧迎面而來極狠決的一劍她竟不躲不閃,而是急速運功將手上的劍訣發揮到了極致,遮天劍意朝赫連碧壓了過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而就在他二人劍氣相接前一刻,殷梳感覺到身後傳來一陣破空之聲,一股精純勁力截住了赫連碧的這一擊。緊接著一道玄色的身影飛掠到她面前,刀光連環,挾寒芒呼嘯之勢朝赫連碧橫劈了過去。

與此同時,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後背。

她轉頭,便又看到了這個在她精心編制的謊言中與她相伴數日猗猗綠竹般的少年郎,他那雙玉石般清透的眼眸此刻映著冰寒的月色,正真切俯瞰向她的眼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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