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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游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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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游子歸

天上大雪仍舊不管不顧地下著, 地上很快又起了一層白,遮住了眾人紛亂的腳步。

二太太望了望天,心裏不免一嘆。

“吱呀——”外頭綽楔門又一次豁然洞開,這回是清哥兒進來了, 只見他穿著一身官服步履匆匆, 見到院中兩口棺材, 怔了半晌, 失聲道:“可是三叔和姨奶奶——”

二太太頷首, 清哥兒步伐踉蹌, 走到兩棺旁,扶棺痛哭了一回。

眾人便又忙冒雪出來, 安慰勸解, 清哥兒哀聲道:“三叔和姨奶奶已經登了極樂,眼下這麽草草裝斂也不是個事, 還得請族中耆老來,把他們好好安葬才是。”

澍哥兒在旁也道:“也得報告衙門一聲, 派個仵作驗看後入殮才是正經儀程。”

二太太叱他道:“你插什麽嘴!”

晴秋原本站在雪地裏,聽見這話,慌忙扶住棺木不撒手, 搖頭道:“不可入殮, 現在還不到時候!”

清哥兒道:“這說什麽胡話人死升天,要趕緊入土為安吶!況且主子議事, 豈有爾等下人摻和的道理”

晴秋卻不理會他,兀自往兩副棺木當中一跪, 兩臂展開, 很有些當仁不讓的架勢。

“唉呦,清哥兒, 犯不著和一個丫頭子吵嘴,”二太太打起圓場,道:“她是張姨奶奶生前最愛重的丫鬟,想來是秉承遺志的,況且鴻哥兒還沒回來,若是要入殮,也得等鴻哥兒回來抗幡啊。”

“是啊,”澍哥兒也幫腔道,“不然等二哥回來了,他的怒氣誰又吃得消”

清哥兒思索一番,這話也是,只是兩副棺木堂而皇之地露天了放著,怕是不合規矩,又道:“那也得請報告衙門一聲,請個仵作過來,方是正經儀程。”

眾人嘈雜相議,又聽“啪”的一聲,綽楔門再三次被推開——進來的卻是穆家宗祠幾個叔伯長輩。

一進門便嗚咽嗚咽扶棺痛哭,然後問清哥兒,收斂之事將如何

清哥兒忙回道:“此等大事,還是等家長長子,鴻哥兒回來再議!”

“他哪裏回的來唷,城裏蠻賊是殺幹凈了,城外你們但凡去看一眼,那都是箭矢急發,硝煙遍地的屠宰場啊!”

耆老長嘆一聲,又指著來者中一個青年,道:“眼下你在衙門裏當差,自是無暇他顧這裏,澍哥兒又從了軍,軍令大於天,更是難能回來一次,勄漸雖是你遠房堂弟,但你們也是在學裏一塊念書長大的,如今三房沒人,就讓他抗幡主喪罷——勄漸,你去各屋裏把東西都歸置了,再上外頭叫一班唱白事的——”

眾人還驚訝於族中耆老的話,就見晴秋猛地從雪地裏起身,手裏擎著一把匕首直視眾人道:“看誰敢上前一步,休怪小女子拼上性命也戳他個血窟窿!”

“嗐,你這狂妄賤婢!”族中幾個長輩連連跳腳,卻見人群中一個青年上前一步——瞧他獐頭鼠目的樣子,應該就是那位“勄漸”了,晴秋攥緊匕首,狠狠盯著他。

“性子這麽烈,倒是很有滋味。”他嘻嘻一笑地說著,很不將眼前這個丫鬟放在眼裏,徑直往前走了幾步,盯著晴秋道:“你往這兒紮下去,來來來——我告訴你,奴婢欺主,告到官府,你直接就是一個死!”

“我不怕死!”

穆勄漸卻嗤的一聲笑了,擺擺手,招呼他帶來的族中幫閑子弟:“這家裏到底沒個主人,連下人都蹬鼻子上臉做起主來了,你們先把各房門都鎖了,稍後等清點家什,我倒要看看這丫頭除了懷有匕首,還偷拿了主家什麽東西!”

清哥兒見他們一窩蜂就要往裏沖,出聲阻止道:“勄漸,慢著!世伯,世叔,這是作何吶!”

幾個宗祠長輩忙道:“清哥兒你就不要管了,再說你們穆家已經分了家,你們大房如何能管到三房裏來,這家已經沒了男人,自然有族中長輩做主,給道勳辦個體體面面的喪禮,好讓他在九泉之下安心啊——”

“什麽狗屁體體面面!”澍哥兒掙脫開二太太的禁錮,猛地上前嚷道:“你們這些老不休,不過是瞧著三房家裏沒個主事的,就想著前來分一杯羹!”又朝那獐頭鼠目道:“勄漸,你是哪根騰上的瓜我們連州城穆家,放著正經少爺鴻哥兒不用,倒用你來抗幡,你配嚒!”

澍哥兒到底是混街市的,一張嘴就撕開了宗族耆老們的遮醜布,只氣得那幾個老頭兒白胡子亂撬;那穆勄漸也是臉上漲紅,雙眼冒火,他看著滿院子穆家人,也不過都是孤兒寡母罷了,便給自己的幫閑們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們不必懼怕,只往前上就是了!

他桀桀笑道:“鴻哥兒呵,這大雪連天,城外又有亂賊,他能回來就燒高香了,興許回不來呢,咱們也應該早做打算!”

“你放屁!”

當空一聲怒罵,卻是庭中那個貌美侍女兀地冷啐一聲,眾人回頭,只聽她高聲冷笑道:“澍少爺先剛這話還是留了顏面,要奴婢說,什麽‘分一杯羹’,不過是上門預備著吃絕戶的罷了!告訴你們,你們打錯了主意!”

說著,她從懷裏掏出一疊紙,往天上一撒,撒紙錢似的,挑眉冷冷道:“若想繼承這家業,好呀,你們當這家裏是真有金山銀山吶,這一年頭裏三爺一直幫著連州府籌措糧食——喏,都是借契,拿罷!你們這頭搶走這家裏一根挖耳勺子,我都要告到連州府!眼下連州府不上門來索錢,那是瞧著往日我們三爺的面兒,我倒要瞧瞧你穆勄漸在連州府跟前有幾分面子!”

眾人再想不到眼前這貌美侍女有這等口齒,聞言都怔了一下。

穆勄漸從地上胡亂拾起幾張紙來看,的的確確是矜著連州府官印的借契,又接連看了幾張,都是名目各異的借契——他臉色唰的一下煞白,想不到風光無兩的穆家三房背地裏卻舉了這麽多債,一時杵在那裏,咽了咽唾沫。

幾個耆老也撿起借契看了看,都張口結舌起來,沒想到這到手的山芋竟然非但燙手,而且還蟲蛀生了蛆,一是叫人拿不起放不下。

清哥兒便順勢道:“眼下事忙,喪禮諸事還等鴻哥兒回來再定罷,況且天又極寒無比,倒不急入殮,我明兒去衙門,請個仵作來先驗看驗看就是了。”

二太太也上前一步,笑道:“諸位世兄世伯冒雪而來,本該煮雪烹茶的,怎奈這家裏為了躲債,幾日都沒生火,凍得寒窯洞似的——幾位隨我來,到我那兒坐坐,我們那院子雖說不及這裏清雅,下人們卻把爐子生起來了,咱們過去暖和一會子。”

說著,又給清哥兒、澍哥兒都遞了個眼神,這倆兄弟便架著擁著把幾個耆老連推帶攆弄出了門。

而二太太本是婦道人家,原本宗祠裏是沒人聽她說話的,這會子臺階遞下來,大夥也變順勢而為,擁三簇四一齊兒從燕雙飛出來。

……

人一走,小棗兒立即飛奔關上了綽楔門,又上了一根門栓,才拍著胸脯,吐出兩口惡氣。

晴秋一張一張撿起地上借契,吹掉雪泥,碼平。

“這是真的嚒”小棗兒拾起一張,顛三倒四看了看,可惜她不識字,覆又拿給晴秋。

“是真的。”晴秋將借契仔仔細細收進懷裏。

小棗兒嘆了一口氣,又問:“往後怎麽辦”

“等,等鴻哥兒回來。”

“欸,今天算是把他們打發走了,那趕明兒他們在找別的名目還來一遭怎麽辦呢”

晴秋想了想,和小棗兒說了一句話,小棗兒擰著眉問:“這能行嚒”

“怎麽不行”晴秋道:“孟家二小姐和我們鴻哥兒都過了文定了,婿家的事,上門求一求他們,應該會施以援手罷即便不幫,就拿出我們三爺來,當時是他孟大少爺一口一個保證——”

晴秋收了話頭,不再繼續。

小棗兒心裏卻明白,這是說不出道不明的怨懟——當初帶兵出發時,孟青一口一個保證穆三爺周全,全須全尾帶回來,怎料打了一回仗,結果帶兵的將軍完好無損地回來了,手無寸鐵的護糧官卻折在戰場,連屍骨都未能收殮,如何不叫人心灰意冷心生怨懟

……

大雪又連下數日,早已湮沒地上兩口厚棺,燕雙飛的綽楔門再也沒有被敲響過,瞧著這下得沒天沒地的雪,晴秋過得也渾渾噩噩,不知日月。

“晴秋,你好歹也吃一口罷。”小棗兒端來兩碗清粥,一碗給自己,一碗給晴秋,她面前原有一碗,因一口未食,已然凍得硬邦邦。

晴秋道:“你拿走,我不食——我是真吃不下。”

小棗兒嗐了一聲,啐道:“我明白你要給我姨奶奶守喪,可說句不中聽的,你這麽熬著,我怕還沒等到給姨奶奶下葬的那天,我要先燒化你了!”

晴秋轉了轉眼珠,看向小棗兒:“這兩天有勞你了,放著罷,我等會兒便吃。”

……

晴秋用了點飯,走到小廚房,小棗兒正躲在竈臺下吃雞腿,見晴秋來了,慌忙抹著嘴邊油,辯解道:“我……我就是看缸裏凍著好些生雞崽子也沒被搜刮走……你要不要一起——”

“你吃罷,本來你也不用守這個規矩,都是憑心。”晴秋一壁說,一壁抱了把柴火,出了廚房。

“我心也誠得很吶。”小棗兒小聲嘀咕,又念著晴秋不知抱柴火做什麽,忙跟上去,卻見她徑直走向正堂前那棵大榕樹下,正當她狐疑的時候,卻見晴秋拿掃把,囫圇將榕樹下的雪掃幹凈,然後把柴薪攏在上頭,掰著火折子,竟點起了火!

“這可不是頑的,你這是”小棗兒忙出來道。

晴秋擺擺手,示意無礙,她點的柴薪其實不多,況且四周又全是雪,斷然起不了勢,小棗兒起初以為她是在祭奠,也就沒說話。

不料晴秋如此反覆報了幾回柴火,再掃幹凈地面時,卻見早已冰凍的土地竟然有了些許松動跡象!小棗兒也回過味兒來,拿了鐵鍁,兩人合力輪番向下挖著,竟挖出了一個木匣子。

打開木匣,裏面別無他物,只有一副鑄鐵牌,上面鐫刻著四個大字——

“無、諍、三、昧。”小棗兒一字一頓道。

“你不是不識字”晴秋唬了一跳。

“這是佛經上的話呀!”小棗兒忙道:“老太太常叫我找經書,尤其是這本金剛經,一半兒我都認熟了呢。”

“那這話是什麽意思”晴秋看不懂。

小棗兒撓撓頭,吐了吐舌頭:“我一聽經書就犯困,哪裏知道——我呀,哪怕識兩個字,也還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晴秋嗔她一眼,手指點點她額頭,道:“也罷了,既是佛牌,總是好意。”便掖進懷裏仔細收好。

只有小棗兒還在嘀嘀咕咕:“費這麽大勁兒把它埋樹底下,做什麽呢”

……

雪霽初晴的那日,鴻哥兒回來了。

晴秋呆呆地看著走進院中的人,他瘦了,背也打彎兒,一瘸一拐的,可他終於是回來了!

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晴秋抹了把臉,扭身往廚房跑去,小棗兒放下栓門杠,也跟著進去。

唯有穆敏鴻,久久矗立。

今天是個乍晴的天,老爺兒懶懶地掛在頭頂,碧藍如洗,萬裏無雲,街市上如斯熱鬧,有吵著讓媽給買糖果子吃的幼童,有搖著皮鼓逗弄孩子的父親,歡歌笑語,聲聲入墻而來。

可這一切,都和他無半點瓜葛,太陽晴好他偏偏心冷如墜冰窖,碧空萬裏他偏偏頭頂陰雲密布,一家子親眷和睦更是叫他心頭滴血,他從此,再也沒有父親母親了。

穆敏鴻向前疾走,右腿膝蓋上傳來刺心的疼,可是連疼痛也不能讓他清醒。

他猛地頓住,看著院中兩口棺——是假的罷,定又是誰想出來逗弄他的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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