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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連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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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連城破

且說那押司不由得瞠目結舌地問道——

“知軍大人, 您怎麽也來了”

阮平潮越過一眾緝拿鎖人的官差,同那押司擺擺手,道:“你先帶人出去,沒我命令不許進來!”

然後變戲法似的, 換上一張和藹笑臉——他本就是個清風霽月的人, 款款走進來更是惹得眾人矚目, 只是因為他官兒大, 大家瞧了他一眼便連忙低下頭去。

阮平潮打眼一望, 瞧見了唯一接他目光的女子, 便震袖上前,笑問道:“可是折羽真人之舊仆”

這原是一段有隱喻的話, 所謂的折羽真人便是當今聖上, 張書染聞言輕輕頷首,朝那阮知軍蹲了個福。

“奴家見過知軍大人, 給知軍大人道福。”

“折煞了,折煞了!”阮平潮連忙虛托起張姨娘的手, 又問道:“不知聖物何在,可否請來一現”

“請知軍大人稍等。”張書染微微一笑,隨即揮手, 早有丫鬟蕊書蕊簟捧著兩只檀木匣子走來, 向那知軍展示匣中之物。

阮平潮湊近了看這兩樣物什,一樣是孔雀翎翠羽折扇, 一樣是水過天青釉雕龍紋賞瓶,這兩樣東西, 民間罕見, 非禦制不可有。

他將這女子的身份信實了五分,又上前一步, 看見寶扇與寶瓶身上的刻印,果然見“閔州肅王府”幾個篆字——這是皇上當年龍潛時的封地與封號,阮平潮鄭重地看了看眼前女子,他已信實了她十分。

忽兒的,他向京師的方向伏地跪下,連聲道:“微臣阮平潮遙祝陛下聖躬康健!臣見此二物如睹聖顏吶!”

說著,這阮知軍聲口都帶著哭腔。

張書染:“……”

不過,知軍大人這一跪,倒惹得在場其他人都稀裏糊塗跪了一地。

“都散了,都散了!”阮平潮遣散眾人,來到張書染跟前,從容笑道:“阮某見過姑姑,叫姑姑受驚了。”

張書染忙道:“不敢,阮大人,奴家既無誥命,也無官職在身,擔不起‘姑姑’二字。況且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因著陛下擡舉,奴家才有這等體面。這兩樣禦賜之物本就不該這樣堂而皇之地拿出來,皆因奴家之失。”

阮平潮聽她話裏話外如此圓融,頓感此女子城府深不可測,滑不丟手,忙笑道:“姑姑說的哪裏話,回想當初離京時,幸得陛下和貴妃召見,臨行前貴妃娘娘還曾說,連州城有她的舊友,當年她們一同在潛邸侍奉還是王爺的陛下,我記得當時還有傳聞,說肅王爺身邊有一對絕世雙姝——”

“奴家怎敢與貴妃娘娘比肩”

“呃……”

阮平潮結舌,看著對面女子恬靜容顏,並未察覺自己被打斷了話,也沒生出被冒犯的不悅,反而不斷拿眼睛覷著她,心裏嗟嘆道:世事無常,人生兩樣,怎麽一個位比中宮享不盡富貴尊榮,一個跑到這荒涼州府當一介商戶的姨娘

*

既然通了身份,張書染與那阮知軍寒暄兩句後便道出請他上門的來意——穆家二爺穆道勤的案子到底是什麽境況目下有什麽證據,誰指認誰揭發將來如何審,多久結案等。

談到這些,阮平潮也收起嬉笑之態,很快公事公辦地答覆張姨娘。

“這案子嚒,目前形勢不見好,罪證很有力度,至於姑姑想知道是誰指認,誰揭發,請恕某不便作答,不過,本官可以透露一句實話給姑姑,若查明證實貴府二爺是被冤枉的,快則一旬,慢則三個月,總也出來了。”

張書染心裏有底,寫道:“奴家省得規矩,多謝大人告知。”

……

*

山間歲月長,層林盡染霜。

熬著盼著,她們來到清凈山已經有三日,府上仍舊沒有派人來接。容姐兒好似一夜之間長大,不再沒形沒狀猴兒似的滿山亂跑,每每晨起便跟著師傅做早課,至晚方歸;

晴秋卻沒有這樣的閑適,清凈山上的生活一概從簡,且並不是很便宜。道士們每日都無比忙碌,除每日誦持功課,祈禳齋醮外,還要下山賑濟。作為借住此地的居士,晴秋要自己擔起她和容姐兒的一日飲食起居。

……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山中層林盡白。

大雪壓著樹枝踩起來咯吱咯吱,晴秋背著草簍,緩緩行在山上,撿拾晚間要燒炕生爐子的柴火。

目下正值酉時,老爺兒正沈沈落下去,一擡頭便是滿天緋霞,仿佛擡擡手就能夠到似的……晴秋墊腳看盡了興,才拾了滿筐碎枝枯柴,緩緩下得山來。

手套叫雪濡濕,叫風一吹,已然上了一層冰霜,晴秋把它脫下掖進框子裏,兩只手蜷進袖中,蝸行牛步往山腰道觀裏走。

她並不覺得辛苦,寒冬臘月,山中鳥獸絕跡,只有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越發顯得萬籟俱寂,反倒歡喜起來——自打崇元十三年入府,一晃已有十年過去了,這十年她日日守在那四方天地裏打轉,還是頭一回,不,是

第二回 出府來。

不過,相較上回跟著鴻哥兒短短地逛了一回大街相比,在清凈山的這幾天,顯得格外悠長。

這種心境,不可與外人道,對待府上,她自然是擔憂的,擔憂是否發生了什麽,擔憂張姨娘遇到了什麽難事……可是某一晚,她起身關叫風吹開的窗戶,臨窗往外望去,一彎弦月掛在天上,仿佛比在穆府看到的更亮更美。

她才恍惚察覺,她已經出府了,這一剎那,她心底是雀躍的,可是轉瞬即逝,又滿腹惆悵起來。

……

心焦與心喜,兩種覆雜矛盾的心緒感染著晴秋,鬧得她夜夜不得好睡。

“咚——咚——”

渾厚的鼓聲在山間徘徊傳蕩,晴秋加快腳步,容姐兒該誦完功課,她要回去燒炕生爐子了。

*

“今天我聽人說,是我二伯壞了事。”一回來,容姐兒便帶回了一個令人無比震驚的消息。

晴秋有兩三年不做堆柴生火的差事,好在手藝沒忘,很快燒著了炕,摸一把鼻尖,忙擡頭追問道:“二老爺壞事姐兒如何得知”

“要過年了,觀裏來上香打醮的多,我聽見有香客咕嘰,托小道童打聽來的,說……”容姐兒露出哀哀的表情,兀自搖頭道:“說二伯犯了通敵叛國的罪,叫知軍大人索走了,連家裏都被官差圍了!”

晴秋聽了,驚恐萬狀,不可置信:“怎會如此”

那姨奶奶呢晴秋幾乎要脫口而出,只是當著容姐兒的面,她不能這麽問,容姐兒定比她自己個兒還要惦記,便硬生生忍住了。

容姐兒如何不擔心姨娘,惶惶地坐在炕稍,沒了一點主意。晴秋忙起身,道:“姑娘別憂心,正經該歇一會子。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姨奶奶是有章程的,定能遇難成祥,況且這也只是香客風聞罷了,又有誰真見著了百口傳一句話,芝麻粒磨盤大。這屋裏冷,姐兒往炕頭坐一坐,別回頭凍壞了身子,等回家去姨奶奶該責怪奴婢,沒將您服侍好了。”[註①]

她故意這樣說,讓容姐兒知道回家是有指望的。

容姐兒吶吶點頭,晴秋便服侍她脫了鞋子上炕,不一會兒,便躺在晴秋燒得熱乎乎的暖炕上迷瞪著睡著了。

……

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崔氏提著食盒進來,她一進來便看見侍女晴秋一面在竈前添柴,一面掩面啜泣,不由輕聲道:“好端端,淌眼抹淚的可是為何”

晴秋忙起身,抹了把臉,蹲了一福,吶吶道:“太太,奴婢是……想家了。”

“正該想家了,”崔氏知道她們主仆的心事,這一天容姐兒雖然嘴裏嗡嗡念經,耳朵卻沒閑下來過,遂拍拍晴秋肩膀,寬慰笑道:“把你主子叫起來,你們隨便用一點飯食,這就下山去罷。”

晴秋一怔,隨即轉憂為喜,忙問道:“可是家裏來人了平安無事了”

崔氏道:“這個你回去就知道了,總之姨奶奶打發杜管家來接你們,就等在山門前呢。”

晴秋幾乎喜極而泣,忙叫醒容姐兒,擔驚受怕一整天的容姐兒睡得也不實,很快悠悠轉醒,聽聞可以回家的消息,立刻精神了,掙著就要下地,飯都不要吃了。

“立刻回去!”

“還是用一點飯食,這一路顛簸,起碼要走上兩個時辰,肚裏也好受用。”晴秋勸著。

崔氏也道:“很是,快起來吃一點兒再走,不然咱家姨奶奶可要怪罪我啦。”

“我姨娘再不敢怪罪太太的。”容姐兒笑道,匆匆用了兩塊點心,喝了半碗茶,再吃不下了。

出門時,卻看崔氏沒有要跟著的意思,忙問道:“太太不和容兒一起家去嚒”

崔氏笑道:“我要過了聖誕才回呢。”

每年崔氏都要在清凈山給老君過聖誕,這是她堅守十幾年的舊例了,闔家都知道,容姐兒因此也不再多言,拜別再三,和收拾好包袱的晴秋攜手下山去了。

……

一路嘁嘁喳喳喜憂參半自是不表,且說她們主仆二人回到家時,已是夤夜,從角門而入,卻見張姨娘掌著燈,獨伶伶一人正等在二門外。

“姨娘!”母女相見,分外動情。

容姐兒抱著張姨娘嗚嗚咽咽地哭,又摩挲她臂膀,查看她是否有恙,半晌才嗔道:“這大冷的天,如何能在冷風裏久站”

晴秋也在旁幫腔道:“姨奶奶的確有失考量,這風冷得緊,不知道後半夜怎麽過呢,等會子進了屋就得吃一劑丸藥才行。”

張姨娘笑道:“也罷也罷,瞧你們一個一個,我是估摸著時辰掐著點兒出來的,你們不說我愛重,反倒來念起我的經!”

說起念經,這些日子容姐兒沒少吃這個苦頭,不由忒兒一聲笑道:“姨娘要是想聽人念經,容兒肚子裏可多著呢!”

“是嚒,那你正經念來一篇聽聽。”

“唔,不成,這會子肚裏空空,須得兩碗湯飯下肚才行!”

……

她們回屋,一屋子丫鬟圍著上來伺候,容姐兒櫛沐梳洗後,吃得釅釅地睡去。

等服侍容姐兒睡熟了,晴秋披衣來到東廂。

她原想關照張姨娘夜裏咳嗽的,誰想姨娘竟也沒睡,正點著燈靠在炕邊看一本書,底下蕊書蕊簟圍在熏籠邊打葉子牌。

張姨娘見晴秋進來,忙指了指炕頭,笑道:“快來坐。”

晴秋走近,並不坐,反倒拿著蠟燭往前一照,見張姨娘讀的是一本樂府詩集,不由嗔道:“大晚上讀這阿物兒作甚又不為考——”

“我不考女狀元,沈嬤嬤,饒過我這一遭罷!”張姨娘撂下書,搶先笑說道。

晴秋噗嗤一聲也樂了,笑道:“這倒叫奴婢沒話說了,好了,熄燈睡罷。”

“睡不著,你也睡不著嚒”

張姨娘打量晴秋,見她心事重重,的確,從山上回來她們就沒說過兩句話,她心裏肯定是有疑慮的,便打發蕊書蕊簟,道:“也罷了,你們倆別在這裏熬更守夜的,自去睡,叫晴秋打發我睡覺。”

蕊書蕊簟樂得如此,均忙道了個是,在暖閣外頭小榻上囫圇睡了。

*

晴秋剪亮蠟燭,來到張姨娘炕前,張姨娘讓出一邊炕頭,兩人把臂同坐。

張姨娘說道:“想必你也聽說了,二老爺如今正羈押在司理院大牢之中。”

“是。”晴秋頷首,輕嘆道:“這家裏哪處墻是密不透風的,奴婢一回來就聽人說起了,都說二老爺壞了事,叫人給下了大獄。奴婢只是不知,二老爺所犯何事想打聽,問來問去,真真兒的啞巴傳話,呆子打岔——說不清,道不明。”

張姨娘冷嗤一聲,道:“她們哪裏知道內裏只怕這會子就是二太太,也是糊裏糊塗的,不明就裏。”

“那您……”晴秋欲言又止,她知道張姨娘雖然如今事事回避不出頭,但若論消息靈通,處事妙絕,這府上無人能及。

不然,怎麽提前送走了太太和容姐兒

果然,只聽張姨娘喟嘆一聲,道:“我已派人多方打探,如今知道的是,冒出來一張他畫過指的賣給塌它十萬石糧草的文契,叫人拿住了,指證他通敵叛國。”

晴秋驚詫不已,忙四下環顧,見屋裏只有她主仆二人,才略放心些,不由失聲道:“通敵叛國咱們家的糧食湊都湊不夠,還有多餘的賣給塌它況且這樣大的事,二老爺究竟怎麽敢真的是他做的嚒”

是啊,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貓膩的買賣,如何當得真

張書染苦笑道:“誰說不是呢,這陣子咱們家一直買糧賣糧,所有的賬我都算過了,官府也都全查沒了去,全沒有錯的,那糧食本就缺得緊,如何冒出十萬石來賣給塌它”

“那就是遭人陷害了,想必青天大老爺在上,知軍大人審案嚴明,定會還給二老爺清白的。”

張姨娘沒說話,秀眉仍是緊蹙著。

晴秋為寬慰她,又道:“再說奴婢冷眼瞧著,二老爺這兩年狠改了些,不像從前似的那麽混不吝,這也是咱們三爺每日耳提面命,忙前殿後之故。”

“是啊,我總是不信二老爺,也信你老爺的。”張書染喟嘆道:“這一回關卡可難過了,咱們是沒準備的著了人家有準備的道,自然要吃虧。”

“這可怎麽是好”晴秋情急之下,把心裏話也問出來,她是奴婢,本不應該把主子的難處挑明來說的,不由抿了抿唇,“奴婢說錯話了。”

張書染握住她的手,像是說給她,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不礙的,你不說我也知道。不管是二老爺還是咱們,這回難過也要熬過去。我心裏總有個恍惚的想頭,這個案子除了那一紙契書,再無實證,怎麽結案卻看的是前方戰事。若是一朝得勝,我穆家危難自然不打自消,烈火烹油順勢而起;若是萬一戰敗,那就是大廈傾倒,猢猻四散……”

“一定不會的!”晴秋回握住張姨娘的手,忙道:“三爺就在邊關督辦糧草,有了糧食,再加上咱們連州百戰百勝的藩軍,一定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張姨娘見她無比堅毅的眼神,心上也被感染了幾分,沈沈吐出心中郁氣,笑道:“對,你說的沒錯,自然是要這樣。”

*

戍北原,連州界,回望與太平兩山峽谷。

山風如號,吹響軍旗烈烈。

這一路護衛嚴明的輜重隊伍見首不見尾,緩緩前行。孟青指著前方一片狹隘山谷密林之地,神色頗為凝重地道:“此處就是彭將軍折戟埋骨之處。”

穆道勳神色莊敬地看著這片土地,連日來的風沙與大雪早將累累屍骨掩埋磋磨殆盡,只有林間被胡亂砍掉的樹木,石頭上尚未解凍的血跡,四處散落的箭矢能隱約窺探出那是怎樣的鏖戰。

軍士們神情也都莊嚴肅穆,沈默又警戒地走過這片峽谷。

“傳令下去,疾行穿過這片峽谷,日落時分在前方路口紮營!”

軍令一道道傳下去,滿是輜重的隊伍在一重一重號角聲中加快了步調,向前進發。

……

車隊又行了兩日,看著茫茫雪野,視線盡頭出現蜿蜒的河流,巍峨的石頭城,便知道前方便是他們此行一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大靖重鎮,檀壽關。

“過了檀壽,往北再行一千多裏,就是莫爾道大關了。”

孟青騎在馬背上,和穆道勳慢悠悠說著話。這一路相比從前急行軍,很是不一樣,一則護糧隊伍輜重頗多,是實打實的“尾大不掉”,二則隊伍裏不僅有糧車,還有幾千匹馱馬、上萬名役夫囚徒,每日裏雜事摩擦不斷,光嚴肅軍紀就夠孟青小將軍煩心的了,因此急脾氣很是消磨許多。

派出去的神臂弓游擊打馬回來,報道:“啟稟孟將軍,前方檀壽關燃起狼煙,請將軍探看!”

孟青很快收起從容態度,拍馬疾馳而去,約行了幾箭地,走到一處高坡,掏出懷中千裏望,搭眼望去,只見前方檀壽關上與平日並無二致,能隱約看到駐防的兵士與左右巡回的夜不收,只是不知為何,左右高臺都燃起叢叢狼煙,這讓小孟將軍的心狠狠提了起來。

“傳我號令,全軍輪番上甲,各營都以糧車為中心,成‘之’字型團團相靠,嚴陣以待!”

一聲令下,護糧隊伍齊齊動了起來,剎那間大地上揚起飛沙無數,孟青手搭千裏望,眼睛緊緊盯著檀壽關城門,忽然,只見那門樓上兩個“夜不收”揮舞大旗,打起了旗語——嚴令禁行!

孟青猛地蹙眉,喝道:“傳我號令,全軍披甲戒備!”

各營伍長齊齊行動,連穆道勳都有小兵送來一副鎧甲。這一路行軍,穆三爺都沒穿過這阿物兒,不由得心裏一跳,怎麽回事,怎麽臨到自家關界,反而要頂盔摜甲起來[註③]

他忙不疊穿戴好盔甲,再回頭時,整個漫長見頭不見尾的護糧隊伍,已經團團相靠,成一個巨大的“之”字型了,穆三爺滿目震撼之餘,只剩下對孟青這個年輕後生的佩服。

……

戍北酷寒,雖是正午的天,明晃晃的老爺兒掛在天上,卻和一盞刺眼的明瓦燈無甚差別,照在人身上,除了亮堂,沒有一絲熱氣。

地上走獸全無,天上倒是有幾只燕隼,忽遠忽近地飛著。

眼下該怎麽辦

檀壽關近在眼前,守城士兵卻詭秘莫測地打起“嚴令禁行”的旗語,眾人都期盼地看著孟青,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將軍,在這種境況下該做出何指示

“斥候聽令,速速前去探路,改道過敕藍河,不走檀壽關。”

檀壽關本就是依附敕藍河與莎梭河為界,孟青的意思是要讓護糧軍隊強行過河,不從關裏走。

敕藍河在檀壽這個地界兒上,河道十分兇險,不過眼下正值隆冬,再洶湧的河水也叫老天爺上了凍,只需稍作準備,就可涉冰渡河。

不過,這麽沈重的糧車,能平安過得去河嚒

正當穆道勳猶疑躊躇之時,忽然只聽破空中傳來一聲鳴鏑,他擡眼望去,卻見打頭一個斥候從馬上跌落,隨即視野盡頭漫起騰騰飛沙,大地震動——

他尚不覺,但行軍已久的兵士們都神色為之一振,這是騎兵的聲響,這動靜,約莫有三千人!

“列陣!弓箭手——”孟青驅動身|下馬匹,奪過旗兵手中大旗,大旗旗語,並喝道!

*

大靖崇元廿三年,臘月廿五日,檀壽關界前,前來送糧的連州藩軍輜重隊伍遇到塌它蠻兵突襲,雙方即刻就地展開激戰。

人員冗雜,尾大不掉的護糧軍遇上兵強馬壯、靈活機動的塌它騎兵,戰況可想而知,孟青只堪堪堅守了一刻鐘,便覺得泰山壓頂,只怕這回要嗚呼哀哉了。

可他是帶頭將軍,萬萬不可有洩露士氣,便咬死了牙關,狠沖著——他時時註意著頭頂上方檀壽關界傳來的旗語,終於在一個當口,他密令幾個游擊傳令給後方十五個糧車——“如此這般,速去!”

……

穆道勳作為朝廷指派的護糧官,本就不上戰場的,早早被兩個伍長護在隊伍中間一輛輜重車裏,他卻忍耐不住挑起簾子往外看,卻見後頭十多輛糧車突然離了隊,很快被蜂擁而上的塌它騎兵包了個滾圓!

“糧車!快救糧車!”他不由心急如焚喊道。

那兩個伍長看著糧車被劫走,只得痛心搖頭道:“沒有軍令,我等均不能動。”

只能看著辛苦籌集來的糧食被塌它騎兵占去,穆道勳憤怒地錘了錘大腿,這時候是個漢子都想自己提刀上馬,和敵人狠殺一通。

兩個伍長似乎看出了他的盤算,忙殷殷勸道:“糧官大人,您是掌管我們吃飽飯的,還請稍安,外頭除非打沒了人,否則您都是安全的。”

這等安全,我要之何用

穆道勳心道,可是面對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伍長,他也發不出怒火來。

“大人,您看!”

其中一個伍長忽然指著窗外,幾乎跳起來道:“俺就說小孟將軍智勇雙全,瞧瞧,桐油都用上了,哈哈哈,燒得他們捂著馬屁股亂竄!”

“你這話裏不尊重,‘小’字該去掉啦!”

穆道勳顧不上聽兩個伍長打趣,連忙探出頭去看,果然外頭黑煙滾滾,卻原來是被借走的那幾輛糧車著了火,而火之所以起,是護糧隊伍裏早早就準備好禦敵自保的桐油!

他心裏直叫阿彌陀,正讚嘆之時,忽然聽見“哢哢”一聲巨響,檀壽關巨大的城門在他眼前豁然洞開,饒是見慣了世面的穆家三爺,也不由得被眼前這一幕震撼得唇角微微翕張。

“打馬扯呼,進城!”孟青隨即喝道,全軍聽令,如臂指使,游龍擺尾一般,全速沖進檀壽關內!

……

護糧隊伍拼盡全力快速進入檀壽關,一到了關裏,才曉得情況如何緊急——他們此前已經在此和塌它騎兵鏖戰三日有餘,城裏民兵損失泰半,婦孺皆上陣,連民房的檁子都拆下來拿到城樓當了滾木。

一片蕭索狼藉。

常年駐守邊關的軍人似乎看慣了此情此景,他們不舍得浪費一刻鐘來懷緬感慨,唯有穆道勳,望著眼前家園盡毀,百姓流離失所之景,陡然心生悲戚。

檀壽關將軍道:“還請孟將軍速速開拔,我等稍後便開啟城門,出城和敵人死戰!”

孟青眼裏含淚,口中堅毅地說道:“今日多謝劉將軍相助,事態緊急,別無贅言,青在此遙祝劉將軍殺盡蠻賊凱旋!”

穆道勳至此才明白,原來先剛這檀壽關將軍將他們引入城裏,是冒死之行為,而且他們還要出城繼續迎戰,也是了,蠻賊還在外頭,若不趕盡殺絕,檀壽關下面,是連州城……

可是,他轉了轉身,看劉將軍身畔孤零零只有百餘人,他忙看向孟青:“孟青,劉將軍的人馬未免也太少了!”

劉將軍朗聲笑道:“糧官大人小看吾等,若有機會咱們軍中一敘,大人親自數我胯|下人頭!”

說著,集合兵士,上馬疾馳而去。

“咱們也盡快出發!”孟青扯著穆道勳臂膀,說道。

檀壽關城門再一次打開,只是這次只開了條銥驊僅供一匹馬通過的縫隙,劉將軍摔殘部很快疾馳出城。

城門將闔未闔之際,穆道勳看到了聽見前方嘶嘶馬鳴,以及無數塌它騎兵疾沖而來帶起的騰騰煙塵——

“塌它增援了!”

他緊緊攥著孟青的小臂,不可置信地說道。

孟青眼眸一閉,兩行熱淚混著臉上的泥土滾滾而下,穆道勳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劉將軍和他的部下,是兇多吉少了。

“留下兩車糧食,其餘整裝,即刻出發!”孟青任由冷風吹幹淚痕,很快恢覆堅毅面容,對穆道勳說道:“伯父,我們要趕快前往莫爾道大關,把剩下的糧食送過去。檀壽關地處天塹,目下只有這一波蠻寇突襲,但莫爾道大關,那裏駐紮著數萬草原騎兵!”

這道理一路上無數人都和穆道勳說過,但他望著城門,還是感覺渾身發冷,“不,孟青,你應該抽一批人留下來和劉將軍一同制敵,將門外的賊寇全部殺死,否則,檀壽關外三百裏,就是連州城吶!”

孟青沒說話,擡頭望了望天空,好半晌才道:“聽我的命令,即刻出發,絕不戀戰——穆伯父,我們耽擱一時,莫爾道大關就有無數兇險,大關失受,數萬蠻兵大舉壓境,受難的就是整個大靖,全部大靖子民!”

家人與國人,孰輕孰重,兩難抉擇,饒是經世四十載的大商人穆道勳,也盤算不出這筆賬,他呆楞楞直挺挺叫孟青拽上了馱馬,鞭子一揮,馬兒疾馳而去。

“駕!”

……

“伯父放心,連州城有三萬藩軍駐紮,還有朝廷指派下來的阮知軍指揮作戰,定是能化險為夷,安全無事的!”

路上,孟青不忘安慰憂心忡忡的穆道勳。

“借小將軍吉言!”穆道勳不住地回望,並祈禱說道。

*

連州城,穆府。

這兩日二太太梅氏都打發人來請張姨娘過去說話,張姨娘知道她是心裏焦急穆二爺,可她千百樣安慰人的話都說盡了,梅氏仍然惘惘的,她再打發人來,便支使晴秋過去,同她敷衍一會子。

……

晴秋剛從二太太處出來,往燕雙飛這裏走,路過春醒畫堂角門,兩個小丫頭一邊貼桃符一邊閑話,只聽她們叨叨地說道:

“那大人一來,就看見姨奶奶身旁的那倆丫鬟,蕊屏蕊簟,一人捧著一個黑漆漆的木匣子出來,你可知道這是兩樣什麽來歷的物件”

“那會子我都嚇傻了,躲在花園裏,不知道是什麽,你別賣關子,快說!”

晴秋原本無意偷聽,只是“姨奶奶”三個字順風飄來,不由得叫她停住了腳步,四下環顧,找個墻根靠著,支著耳朵細聽。

卻聽方才那個小丫頭興頭頭笑道:“我瞧見了,是一把扇子和一個青瓷瓶子,好生奇怪,這兩樣東西竟叫那個大官拱手拜了兩拜,那態度,變得比馮嬤嬤見著大少奶奶還快!”

這話形容的,連壁聽的晴秋也不禁失笑。

只是扇子和瓶子晴秋跟在姨奶奶身邊多年,收拾細軟時也沒見過什麽尊貴物件是扇子和瓶子的,想來這兩樣物什是一直被束之高閣,不叫外人看見的。

“要我說,還是咱們姨奶奶有急智,當時那麽緊要的裉節上,她打發兩個小廝,一個前往通判衙門請來徐通判,一個前往知軍府請來阮知軍,瞧瞧人家這兩手,比二太太光會哭強多了!”

“嗐,你也別這樣嘰咕二太太,咱們姨奶奶嚒,那是真人不露相,誰又有她那份本事和派頭呢若事到臨頭到你自個兒身上,你那兩條腿想必還不如二太太硬邦呢”

“也是……欸,你說,咱們姨奶奶到底是什麽人呢那天鬧哄哄的,阮知軍又屏退了許多人,根本沒人聽清他們說的是什麽,可是看阮知軍的態度,姨奶奶實是一位尊貴了不起的人,怎麽會這樣”

“不知道,不過她是姨奶奶,我想這肯定沒錯的,她總是不一樣嚒。”

“也是,可惜當時我被一個觀察箍在地上,嚇都嚇死了,誰理會他們嘰咕什麽”

……

晴秋聽到此處,知道這兩個小丫頭也不過是閑磕牙,沒甚重要信息,便百無聊賴地抽身離去。

其實她回來時,銀蟾早就嘰嘰嚓嚓和她說過了,姨奶奶的底細,還有她和阮知軍的談判。

“姨奶奶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不知道,說出來駭你一大跳!她竟然是陛下潛邸時的宮人,據說還有品呢!你沒看見,當時家裏被人繳成什麽樣!什麽官差,簡直是闖進來的土匪!後來那個阮大人來了,他倒是瞧著文人墨客樣子,說話也算有禮有節,姨奶奶跟他說:‘只說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男人又不在家,她可以闔門閉戶全家都不出門,至於官府,案子想怎麽查就怎麽查,若是果真穆家通敵叛國,那麽全家鋃鐺入獄沒有二話,若是沒有實證,就不奉陪了’。”

晴秋那是也聽得連連點頭,就是這個話呢,連切實的罪證都還沒有,就先把一家老少主仆都拿了下獄,這數九寒天,大牢裏又沒火炕燒,多陰損的主意呢,好賴沒有做成,真是老天佛祖保佑!皇帝陛下萬福!

……

晴秋一面回憶那天情形,一面拐進燕雙飛,進了東廂,見到事中人正在憑窗遠眺。

明瓦窗戶半開了條縫隙,冷風嗖嗖吹進來,吹拂得張姨娘鬢發淩亂,晴秋忙回屋拿了一件氅衣出來,披在她身上。

“您看什麽呢”

晴秋也順著窗戶縫往外望去,可惜外頭只有一望無際碧藍的天,連雲彩都沒有,不由勸道:“若是煩了悶了想看天,何不穿好衣裳走出去透透氣也好趁機看一整片天,這麽窗戶縫裏瞧,把天都瞧小了不說,還容易著風邪!”

張姨娘叫這小丫頭的話氣笑了鼻子,回身點著晴秋額頭嗔道:“偏你歪理甚多,什麽叫‘把天瞧小了’讓有心人聽去,治你個大不敬!”

晴秋忙不疊捂住嘴巴,嚇得幾乎失色,“咱們府上如今都有官府的壁聽啦”

張姨娘瞪了她一眼,沒說話。

二人便在窗前一起看起天來。

……

“快過年了,百事吉,春幡勝,也該掛起來了,晴秋,總不見你張羅這些。”

“您冤枉了我,這些我一早就備下了,只等著新春元旦那天叫容姐兒掛呢。”

“今兒就掛吧,紅紅艷艷的,瞧著熱鬧,這家裏實在是太蕭索了。”

張姨娘忽兒嘆道,晴秋聞音知意,明白她是想那些沒回來的人了。

*

上天似乎偏愛叫人求之不得。

崇元廿四年這個年,是不能如眾人心願,好過了。

年節前夜,塌它騎兵大舉來犯,直逼連州城城門!守門將士誓死抵抗,三個時辰之後被塌它蠻賊捉中一個空檔,以燃燒浸泡過桐油的滾木強攻城,終於城破!

疾馳入城的蠻賊雖然很快被趕來的藩軍一舉殲滅,但越來越多的塌它騎兵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他們從四面八方強勢攻城,狼煙乍起,血流成河!

城中軍民還在殊死抵抗,知軍阮平潮沿著城樓拾級而上,手搭千裏望,看著遠方疾馳而來的塌它騎兵,如同一團黑壓壓的雲翳,從天邊逼近到眼前——

沒有人知曉他當時做何想頭,也無人理解他隨後的命令:

“開城門!”

“開城門!!”

“開城門!!!”

沒有人聽令,眾將士都傻眼一般看著他們的知軍大人,阮平潮望向全城童叟婦孺,跌坐在地上,喊道:“給我開城門!”

城門口的小小兵士渾身一個激靈,手搭在門栓鐵鏈上才一剎那,便感覺地動山搖,緊接著城門被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量從外鄉裏破開——他被震飛了出去,摔在地上時,眼睛裏最先看到的是塌它人的鐵蹄!

不!

小兵無聲地吶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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