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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兵戈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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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兵戈起(上)

崇元廿三年, 註定是大靖朝歷史上多事的一年。

這一年南方突糟大旱,赤地千裏,酷暑難耐;好容易到了夏末秋來,北部邊關戍北原突降多場大雪, 雪至人深, 糧食欠收, 牲畜凍死, 及至到了時年臘月, 連一貫湍流不息的敕藍河, 都罕見的結冰上凍。

民間便有流言四起,國祚不祥, 是以天降大難——禦京中的皇帝連夜前往天壇祭祀, 禱告蒼天,暗地裏又打殺下獄了一匹蠱惑謠諑之人, 這才堵住朝野悠悠之口。

距離禦京三千裏地外的戍北原,饑荒中的連州城因為援糧到來而得以覷得一絲喘息之際, 北方蠻族突然發兵奇襲,恰如一朵陰翳再次籠住戍北原的上空!

*

崇元廿三年,臘月初十, 夤夜時分, 戍北原上莽莽一片闊野,在穹頂稀疏的星光下, 閃著微弱幽藍的光。大風從北方刮來,一路卷著雪沫子, 滾石飛沙幾不見人, 唯有鷹擊長空,孤狼嘯月, 方是此間一點活氣。

而散落在這片野地裏的軍屯駐兵營房好似一張以天為經、以地位緯的棋盤格子,縱橫百餘裏,全披著漆黑氈布,在夜色中仿如一座座龜息的豐碑,散發著不可名狀的震懾之意。

……

是夜,連州督軍行轅,戰報像箭矢一樣,飛速地疊到案前——

“莫爾道大關報!狼煙燃起,全關整肅巡防,派兵兩萬馳援檀壽!”

“檀壽報!蠻寇騎兵搗毀檀壽關界,檀壽三千將士,誓死抵抗無一人生還!”

“檀壽報!大關援兵追擊蠻寇,與蠻寇後軍殊死鏖戰,俘獲駱駝三百餘匹,馱馬千餘只!然蠻寇前軍已棄輜重脫走,目視馳入連州城!”

“……”

“八百裏加急!”一名背上插旗的斥候急奔入帳內,遞上一封簡書,急報道:“連州界報!彭將軍已於今日子時點兵五萬,於回望、太平兩山峽谷之間圍堵蠻寇!請軍令!”

眼下,能正兒八經下軍令的連州安撫使霍存山並不在行轅中,而是南下上禦京給太後奶過娘娘祝壽去了,況且臨近年關,說不得又要在京中磨勘交際一番,就是回程也得是年下——如此節骨眼兒上出事,很是叫人唏噓扼腕。

滿帳中坐了一屋子鈐轄、都監、兵馬巡檢、提轄兵馬等武官上將,聞言霎時猶如開了粥鍋一般,都爭著要點兵前去馳援。

其中一名錄參率越出人群,道:“還請小將士先去換馬歇息,吾等稍議,再將密令傳與你。”

那斥候領命,行軍禮去了。

你道這說話的錄參是誰原就是前文所說孟二小姐的父親,正銜權知連州府藩軍錄事參軍孟仲軒是也,因帥司臨行前交代,凡軍中粘膠膩牙的事都由他從中調停,因此才站出來。

等待他話落,那廂武官們也正相議著:

“眼下軍情如火,怎奈何帥司不在行轅,如何計議”

“連州戰情已飛鴿傳與帥司,想必這兩日便有示下。軍令未到之前,我們切不可自亂方寸!據斥候來報,此次襲邊蠻寇約有兩萬,其中一半是馱馬輜重,一半是輕騎兵,輕騎先行馱馬押後,咱們便先命各路軍屯嚴陣以待,收拾糧草,想他塌它蠻賊一路奔波,正是敵疲我逸之際,趁此機會,層層設卡攔截,豈不絞殺幹凈!”

“也正是了,想我連州腹地千裏,軍屯駐紮星羅棋布,兀那賊寇敢來,定叫他埋屍戍北,做吾家花肥!”

“說的極是!”

須臾之間,又有一個急報送進來,是斥候從東邊探得的消息,原來塌它騎兵已於昨日揮兵西下,奇襲葵乞,葵乞力寡不能敵,如今已經要和談了!

一夜之間,兩地起兵,草原蠻寇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吶!

滿室寂靜,將軍們都歇了吵嚷,來到墻上掛著的戍北原山河地勢輿圖前,不知是誰的蒼勁手指,落在輿圖上某個點——

連州境內與葵乞接壤的地方便是老虎灘,因為臨界三不管,加上戰事頻發,便有著大片的無主荒地,還是自打崇元十六年帥司霍存山帶著軍屯民兵和百姓來此開墾,幾年精耕細作,才把那片慌灘打理成如今這片千裏沃野。

更何況,老虎灘腹地還建著三座碉堡,碉堡裏面的物什世人罕知,唯有軍中幾個親信武官是清楚的,其中一座大的是兵器庫,另外兩座小的則全是糧食——早在許多年前,霍存山就已經對此暗中籌謀了。

“不好,塌它人極有可能是佯裝進攻,饒去我連州主力,趁我等分身乏術之際,從葵乞翻山進來,潛入邊界密林,瞬息之間他們便可攻占老虎灘!屆時,帥司和咱們這幾年的心血,都將盡付東流。”

說話的是連州藩軍帶行營副帥都監魏杜康,十五歲時抽丁當兵便再也沒有脫下戎裝,打了大半輩子仗,連帥司在是都對他恭敬有加,因此魏老將軍此言一出,眾武將便都渾身一個激靈,冷汗乍出。

軍情如火,容不得遲疑耽擱,很快商議出決斷,寫了軍令,孟仲軒便叫來斥候,給了令牌,又切切叮囑道:“回望與太平兩山之間峽谷地勢險峻,還請速速告知彭將軍,只在峽口邊設路障,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以逸待勞,切不可冒進,墮入蠻寇的包圍陷阱,損傷兵力!”

“是,領命!”

*

臘月初十,給太後娘娘祝壽的煙花落紅還沒來得及清掃幹凈,塌它人襲邊的消息便仿佛插上了翅膀,不消一日,便傳遍連州城每一處角落。

更遑論戲院邊上,說書攤前,還有酒館茶館裏,到處都有消息靈通的人在口若懸河,大談國事。

……

城西,穆府。

如此堂皇大宅,縱然外頭亂作一團,裏頭仍舊是一派安穩祥和的。

晴秋從燕雙飛出來,手裏捧著個袖爐,一路往東南角門上走去。只因容姐兒用過晌午飯,見天色晴好,便說要去哥哥的新院子走走逛逛,姨娘叫晴秋跟著同去,又恐那裏無人值守,便吩咐往綽楔門上叫兩個看管的婆子跟著,小丫頭雪清風瘦等也一齊去伺候著,如此,一大簇人才施施然過來。

游玩了半日,眾人見此間雕梁畫棟俱是新施的粉墨,又因這裏人跡罕至,連雪都是幹凈的,更襯得碧瓦朱甍,景色如畫,越發的喜愛非常,流連不止。

只有晴秋,老媽子似的跟在她們身後,絮絮叨叨,又是叮嚀容姐兒以防跌了倒了,又是禁管著小丫頭們別闖進鴻哥兒和孟二小姐的屋子,簡直兩只眼睛都看顧不夠。

容姐兒打趣道:“你們都聽她的罷,眼下我哥不在家,我那嫂子也尚未過門,這新院子是咱們沈嬤嬤當家主事呢!”

眾人無不促狹一笑,晴秋剛到嘴邊的話便一哽,嘆息著搖搖頭,道:“也罷了,奴婢給您換個袖爐去,您慢些逛著。”

……

且說晴秋新換了袖爐回來,因進了院子,瞧不見人影,聽聲兒,四下裏也靜悄悄的,便心裏打起突來,一徑往花園走去,也是四下無人——當即背脊一寒,卻見花園盡頭桃樹底下銀蟾在猛搖手,忙提步趕了過去,因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容姐兒呢”

“姐兒在那後墻邊上,聽書呢!”銀蟾笑嘻嘻回道。

饒是處亂不驚的晴秋也吃了一嚇,叱道:“什麽‘聽書’這院子沒有人值守,外頭就是大街,保不齊就有外賊或者腌臜人進來,你不老實看顧著她不說,還帶著她亂跑!”

銀蟾笑道:“你先別忙發火,只管過去聽聽就知道了。姐姐,不願人家打趣你‘沈嬤嬤’,成日家的嘮嘮叨叨,比那些看媽婆子還能管事!”

晴秋瞪了她一眼,道:“只因我比你們長幾歲,你們出來一趟只知走馬觀花,我自然要慮的多!”

……

她二人嘰咕一路,相攜來到後院,果然見銀蟾說的不錯,容姐兒正在後院花墻底下坐著,因這裏是花園游廊盡頭,仍有一截美人靠,她便在這上頭坐著,身子底下墊著的是小丫頭風瘦的一件外襖。

晴秋忙走來,容姐兒離著老遠便搖手比劃著示意她噤聲。

晴秋一哂,輕了手腳,將新灌的袖爐掖進容姐兒懷裏,換了舊的下來,摸著這個舊的尚有一絲熱氣,便叫風瘦捧著,然後徑自往容姐兒邊上風口一站,也支棱起耳朵細聽——

原來這截花墻外頭就是街市,大街上吵吵嚷嚷好不熱鬧,且挨著墻根的這一處,聽起來是個茶酒攤,賣茶酒的攤主迎來送往,招呼著客人坐下,客人圍爐煮茶喝酒,嘈雜相議:

“…別說是一夥塌它騎兵,就是草原王親自披掛上陣,也難是咱們連州藩軍的對手!咱們有多少兵馬那可是十萬吶——朝報上是不是這麽說的”

“不說十萬兵馬,就說咱們連州城,老哥兒幾個住了半輩子,聽見誰破過這石築的城墻,銅澆的大門沒有雖說是邊關,那些蠻賊莽夫也只夠在邊線上小打小鬧一番罷了!”

“且別自滿,我可是聽說如今塌它騎兵來勢迅猛,咱們在檀壽關可吃了一大敗仗!”

“老弟這話才是長他人志氣,檀壽關不過是一座邊防小關,你說塌它人怎麽不去搗毀莫爾道大關我聽說莫爾道大關的將士們昨兒一早就將塌它這貨蠻賊給擒了個正著,繳了幾千匹駱駝呢!”

“謔,駱駝就擒獲了幾千匹那塌它人帶了多少輜重,又有多少兵馬別不是有四五萬人罷!”

“…這……我也沒細打聽呢,我就聽那戲園子外頭有人說的!”

“不能,如今滿草原都劃拉不著齊心的五萬人。”便有一個知情的道:“你們沒聽說嚒,那新晉的塌它小王爺圖特庫魯爾原是老王爺圖特力恒的次子,老王爺傳位給他,本就違背了他們草原人幼子守竈的傳統,幾個兄弟又都不伏,便拉攏派系要將這小王爺趕出王宮——我猜度著,這小王爺就是為了此事,才想出南下的奇招,打算來個威懾朝野,鞏固王位!”

“嘶……不對罷,我怎麽聽說這次塌它帶兵的主將並不是小王爺的人,而是他大哥的人,外號‘大紅胡子’的那位猛將!”

“那就是小王爺施計,消耗他大哥兵力唄……”

“也罷了,管他是什麽計謀,諸位說的都是長他人志氣的話,且讓老夫來說道說道。老夫是擔心吶,誠然咱們連州城固若金湯,可主心骨卻不在家,欸!”

“是啊,帥司還沒回來,這一去給老太後娘娘過壽,壽宴還沒吃好,人家就打上門來了——你們說若這裏頭沒貓膩,誰信呢”

“許是塌它人知道咱們帥司不在連州城,是以才行兵發難”

“皇帝下令外省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都得回京祝壽,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兒,塌它蠻人就是想打探,想來也容易。”

“只盼望帥司盡快啟程,早早回來主持才是吶!”

“且慢,你們難道沒聽說眼下帥司想要回來,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有人參他。”

“這有什麽稀奇據說每年參帥司的折子都要頂破禦書房了,無非是說他恃才傲上,目無法紀,這也是朝野都會說的話了,想來皇帝耳朵也聽出繭子了。”

“非也是說這些舊話,咱們帥司原就是皇帝潛邸時的府中賓客,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什麽‘傲上’這種話一聽便知道是有那等狹隘善妒的人杜撰出來詆毀他的,自然無需辯駁。只是我聽說,有人參帥司一本:蓄養重兵,在連州城當‘土皇帝’——雖然土皇帝都是咱們百姓間的玩話,難免皇帝入了心,要拿他……”

“他這麽大的一個官兒,怎麽拿”

“嘿,瞧您說的,官兒再大,能大得過皇上這些年帥司總攬咱們連州一州軍務,總有失察疏忽之處,拿住哪一項,借題發揮不能把他拉下馬來就說開墾老虎灘一事罷……”

“且慢,開墾老虎灘這是義舉仁善之事,小老兒我當初就是古雅遭災討飯來連州城的,得幸蒙恩,才有了老虎灘一塊地,才能活下來,怎麽這等積德行善的事還能成了帥司的把柄”

“那我問你,你在老虎灘種地,交稅錢了沒有”

“交什麽稅錢,不是有政令‘凡所開墾荒地皆免邊賦田稅十五年’嚒,這可是太|祖皇帝在位時就曾下過的恩旨,我自然沒交啦!”

“就是這話了,不說咱們連州城,就是戍北原,也本來就是一大片荒野,都是開荒開出來的,年年都有田地免賦稅,叫皇帝和其他州府怎麽看呢況且這個錢也有人惦記,一日不落入他袋裏,他就眼饞呢!”

“我知道,仁兄你說的是朝中——”

“也罷也罷,為防有耳目壁聽,咱們還是歇了話罷,前一陣兒你們沒聽說,光是禦京就打殺下獄了一批人,全是老百姓,不過是議論了幾句國事,就……欸,噫籲嚱!”

眾人談及此,也是唏噓一番,又閑說了一會話,這茶攤才算另起了話頭,說起別事。

*

而晴秋駐足聽完,不覺腳已酸了,才想起自個兒竟一動未動站了這許久,冷風直嗖嗖吹在她背上,也才覺出冷來。

容姐兒亦聽得惘惘的,起身離了美人靠,悵然走到花園裏,撿一處大石坐了,也不管寒涼,只嘆道:“晴秋,外頭打仗了。”

晴秋將自己的外襖脫下來,拿給容姐兒墊著,道:“外頭的事奴婢不知道,也是才聽見。”

容姐兒不坐她的衣裳,覆又起身,問道:“你見過打仗嚒”

“沒有。”

“我也沒有,雖說長在邊關,卻得幸生在這一處富貴無虞之家,我也沒見過打仗……我真不想打仗,外頭的人怎麽都不怕呢”

“奴婢猜著,他們應該是篤信帥司的為人,畢竟咱們連州城可是他老人家一手壯大起來的。”況且,就連晴秋自己也不覺得塌它來犯是多要命的事,不然這幾百年挨著塌它人生活,連州城不都被屠絕了

總是天無絕人之路,況且他們的確還有一位霍存山霍帥司。

“你豈不知——”容姐兒欲言又止地看了晴秋一眼,那一眼似有悲戚之意,晴秋竟看得怔住,卻只聽容姐兒道:“我乏了,咱們回罷。”

說著,徑自別人眾人離去,望著瘦削孤伶的背影,晴秋心上一緊,竟瞧出了幾分張姨娘的情態來。

不過,容姐兒到底年紀小,還沒有姨娘的城府,到了晚間,櫛沐梳洗過後,銀蟾睡了,容姐兒在炕上輾轉反側,拉著陪她一起不睡的晴秋說起話來:

“晴秋姐姐,你知道嚒皇帝陛下圈禁了霍叔叔!”

晴秋乍然聞之,不禁瞠目。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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