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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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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謝景一連跑過大街,跑過小路,穿過竹林,從蜿蜒小道上一路前行,濺起一地的泥水。

直到眼前出現熟悉的小屋時,他這才逐漸慢下腳步。

這已經是以前那樣,下雨時屋裏會有昏黃的光,光亮透過窗戶,映亮一小片窗邊的葉片。

方瑜站在竹籬前,試探著喊了一聲。

長久的連續不斷的雨落在在地上的聲音之後,門扉打開,一絲光亮從縫隙裏透出,然後不斷擴大。

頂著一頭淩亂白發的人站在門口,手裏還卷著未看完的話本子。揉了把白發,那人閑閑靠在門邊,道:

“回來了?”

只簡短的一句話,方瑜喉間不自覺一澀,不管不顧穿過竹籬,走進院落。

“……”

塵不染拿著話本子的手略微一動。

這個人怎麽也學著不走正門。

檐下可以避雨,方瑜進了院子,剛走至檐下時,忽而意識到自己滿身臟汙,於是停下了腳步,堪堪停在了雨幕之中。

塵不染沒讓人在自己門前罰站的愛好,讓人走到屋檐下面來。

方瑜被人帶著走進檐下,身上的泥汙和雨水垂落,蜿蜒出一片臟汙的痕跡。

塵不染也註意到了,只略微擺手,道:“你走時打掃了便好。”

方瑜不進屋,塵不染不懂這人在想什麽但表示尊重,回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想了想,又順手給外面人拿了一杯,重新回到檐下。

方瑜也不知自己現今該作何,只無理由無目的地看著熟悉的人影,視線追隨過去,又看著對方回來。

對方回來時,自己頭上一重,他仰頭擡手拿掉頭上東西,發現是一條幹凈的毛巾。

毛巾上還帶著微弱的皂莢味,不算十分好聞,但莫名讓人心安。

他於是把毛巾重新蓋回了頭上。

雖修行時間並不算長,但方瑜已像其他修士那般輕易感知不到細微的氣溫變化,身上沾染的雨水只消掐個訣便能全數消散。可他這時卻像是將這些全數忘記了一般,只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用最原始的方式慢慢擦著頭發。

分明感知不到細微的溫度變化,他卻覺得身上逐漸溫暖了些。

把手裏茶杯放下,塵不染又重新慢慢坐下來。

方瑜擦著頭發,透過細碎發絲看向一邊的冒著熱氣的茶水,之後擡眼看向坐在一側的人。

這人性子跳脫,但算不上一個話多的人,他不說話,對方也不怎麽說。

直到毛巾也變得濕潤,腦袋逐漸清醒了些,方瑜掐了個訣。

——讓毛巾又變得溫暖幹凈。

然後繼續用毛巾擦頭發。

塵不染:“?”

塵不染覺得這人修行回來,長了本事,少了腦子。

但他比較心善,沒有將這話說出。

直到頭發已經幹了大半,方瑜慢慢放下手裏毛巾,過了許久後,這才低聲道:“陳不然,我沒家了。”

“我爹沒了,這裏也沒我的容身之所。”

除了這裏,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又該去哪。

求道之時,他設想過許多,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離家一趟再回來時,竟成了這幅光景。

書信的篇幅有限,求道之時發生的事情又太多,一封信遠遠裝不下,他原本還在信中寫,待他下次能選擇下山歷練的地方時,便找個離家近的地方,到時回來看看,那時再慢慢說。

一轉眼,他沒了爹,也沒了永遠到不了的“到時”,成了鎮上人眼中的外人。

店小二原本與他相仿年紀,他在時不少犯錯,現在人仍是那個人,卻像是變了副模樣,也能扛起辦大宴的重擔,突然就能夠獨當一面。

此前在鎮上時幾年如一日,他並未察覺,原來只這麽短短時間,竟能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雪白的毛團輕飄飄跳上窗臺,看了眼外邊景象,之後抖了抖毛,風一吹,又重新跳回屋內。

雨聲接連不斷,方瑜像是已經平靜下來,看向身邊人和一邊的茶水,問道:“你怎的不喝酒了?”

“喝酒容易記起事。”

方瑜道:“不應當是喝酒忘事麽。”

塵不染沒有回對方特意提起的輕松話題,慢慢喝了口茶水,只道:“你若想哭便哭。”

以後踏上修道路,親緣盡,故友絕,滄海變,便想哭也哭不出了。

方瑜拿著毛巾的手逐漸收緊,垂下眼來。

就一個呼吸間,握著毛巾的手沒忍住一松,一直壓抑在最深處的情緒瞬間如洪水決堤般奔湧而出。

塵不染拿著茶杯,原本還想再喝口茶,結果身上一重,面前多了個還頂著毛巾的腦袋。

猝不及防被人抱住,他沒忍住後仰,好歹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把手裏茶杯穩住了,沒讓裏邊茶水溢出。

頭底下是壓抑不住的低啞哭聲,他慢慢放下茶杯,也不伸手安撫,只把手支在一側,擡眼看向昏暗燈光沾染下拍打上葉片的雨水。

身上的人斷斷續續道:“陳不然……我只有你了。”

塵不染沒應聲。

方瑜在這檐下待了半夜,他也跟著在這坐了半夜。

情緒宣洩完了,打的是覺著不好意思,加上還需回去處理後續的事,方瑜在後半夜走了。

修道的一個好處便是先前哭得眼睛通紅,聲音發啞,但一顆丹藥下去,瞬間恢覆原樣,又成了那個沈穩的大宗弟子。

料想到他會回來,店小二忙完酒樓裏的事,已經去到了宅子裏等他。

許多事情東家在得病之時已做了打算,包括酒樓的事。

知道自己兒子不可能再困於一家小鎮上的酒樓,東家在得知他選上劍宗時便已經做下打算。他們在這鎮上已無任何親或戚,酒樓無人繼承,他便決定把酒樓交到小二手上。

小二雖腦子不大靈光,但認得清事,人也本分勤快,雖不能讓酒樓如何擴大,但也能不至於斷在手上。

方瑜應當是常年不在家,東家在此前已經決定宅子裏的傭人到了月底便遣散,之後便不留一人。

不留人,但宅子還在,算是個念想,以後要是想家了,還有個去處。

方瑜就著燭火,安靜地看著看完了東家在病後提筆努力寫下的信。前面的字還算順暢,後面便歪歪扭扭,有些傾斜起來,還有不少濃黑的墨點。

一封信從頭看到尾,他慢慢闔上眼。

重新睜開眼時,方瑜站起來,把一把鑰匙遞到了小二手上。

這是宅子的鑰匙,上面套了個圓環,小時是戴在他脖子上,長大後便是揣身上,自打懂事起,從未離過身。

小二沒接:“少東家自己留著便好。”

稱呼已經叫習慣,他到現在也未能改過口來。

方瑜道:“以後應當極少回來了。”

小二不自覺擡眼看向他。

說是極少回來,但他卻莫名覺察出,這個極少,或許是再也不回。

安靜片刻,他最終還是接過了鑰匙,道:“我幫少東家保管著,待少東家回來時,這裏肯定仍舊和現在一樣。”

方瑜點了下頭,沒應聲。

人已下葬,席也吃過,鎮上第二日又恢覆成平時那般。

幾日時間一過,酒樓換了新小二,原本的小二站在櫃臺後,開始打起了算盤。

在山裏待滿幾日,方瑜在天還未亮時便到了青山腳下,一直待到天亮,聽到門扉打開的聲音才動彈了下。

他是來道別的。

此前哭也哭過了,事情也安排完了,他已沒其他好說的,只認真道了句:“下次回來時,便帶你去治病。”

塵不染擺擺手。

方瑜走了。

走過路過無數次的田野,離開了這個從小待到大的地方。

從此鶴唳代雞鳴,浮雲代山霧,青山鎮沒了少東家,只餘劍宗無家之弟子。

青山腳下的小屋,燈熄了,便沒再亮起過。

大悲之後便是大喜,酒樓原東家安息後,鎮子西邊的姑娘出嫁。

鎮上已許久無喜事,對象還是白雲城城主之子,鎮上人一片喜氣,說是沾沾喜氣,加之被邀請,便一路送親去了。

蛋子也跟著家裏人一起湊熱鬧來了。

他依舊帶著不離手的小黑,為了看著喜慶些,還特意在其身上綁了個大紅緞子。

白雲城路遠,一路走走歇歇,算不得累,只是費時間。

中途再次歇下的時候,蛋子抱著小黑在路邊石頭上坐下,而後聽見有水聲從樹林之後傳來,於是站起身走去。

這邊有條小溪,穿過樹林以後便可以看到,溪水清澈,緩緩流淌向前。

他把小黑放在一邊,蹲溪邊伸手去夠溪水,感受著水流從指縫間穿過。

覺得有些好玩,他轉頭去看一邊的小黑,卻發現原本耷拉著一張毛臉的身影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帶著金色暗紋的長袍衣擺。

他順著視線上移,看到的便是一個頭戴玉簪的男人。

原本在地上的小黑在他手上,動彈了兩下後不再反抗。

這是個長得很好看,看著也矜貴,但莫名唬人得很,蛋子開口,說話的聲音忍不住抖了下:“它是我的朋友,膽子小,你能不能先放下它?”

男人看了眼他,之後手指勾上黑色絨毛裏的紅繩,問道:“可否告知這是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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