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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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老鬼講起他的故事。
其實是往事，但老鬼說已經過去兩百多年，用故事更為貼切。
這故事與文王有關。
就是那位每每談及衡國史必繞不開的，第一英明神武的衡國君王。
史載文王遷都變.法，開疆拓土，成就中原霸業，其影響甚至福澤了衡國之後百年，綿綿餘威。
他令後代衡王個個做起霸主舊夢，雖然最後都是夢醒時分。
衡人盡誇文王，沒有說他不是的。
就連眼前這只因著文王才喪命的鬼，開口也是先提文王豐功，講他他如何一步步強大衡國。
老鬼道：“有一說一，時間過去兩百多年，說起他的文韜武略，卓遠見識，老夫仍是服氣的。”
老鬼告訴小南，自己母衡父桓，本來可以做桓人，也可以做衡人，但因著崇拜佩服年輕的文王，選擇報效衡國，投身入伍，從小兵到元帥，一路追隨自己的王南征北戰。
老鬼精通騎射，亦擅兵法，是衡國歷史上唯一沒打過敗仗的將軍。他描述每一場戰役都細且真，小南聽著，仿若身臨其境，禁不住感慨：“鬼弟啊，沒想到你這麽厲害！”
“還行吧，一般一般。”老鬼耳朵變了色，鬼也會紅耳朵？自謙完還是忍不住秀一把：“那時候他們說老夫是‘不敗戰神’。”
老鬼說，自己領命拓土，四方征戰，在箭風血雨裏拼殺了四十年，從青春到白頭。
霸業定下衡國太平的時候，臣子們老了，文王也老了。這位霸主在六十歲時發願，要給功勞最高的五位臣漫天封賞，除了王爵土地和免死鐵券，還打算在宮裏建一座高閣，文臣武將，代代彰昭。
老鬼當時是五臣之一。
高閣在修造的時候，南部起了場叛亂，偏巧不巧，那個領頭的反賊，不僅是老鬼的舊部，還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老鬼相當火躁，向文王申請去平叛，要親自擒捉逆徒。
然而文王卻未允他，派了別的將軍去，打了敗仗。
老鬼再請戰，文王依舊不允，派了自己的嫡二子去，這回不僅沒打贏，公子還戰死了。
文王老年喪子，沈郁悲痛。
叛軍勢如破竹，文王的抉擇再艱難，也不得不派出唯一的不敗戰神。
老鬼的軍隊才剛剛抵達，衡國就遍傳起他要改旗易幟。
文王傳書，急召老鬼回叢陽。
老鬼是久經沙場的將軍，豈甘心臨陣撤軍？他修書一封命親信兼程送回叢陽，向文王申辯。自己則率領軍隊，不退不撤，按原計劃進攻。
老鬼認定文王會相信他，相信一輩子給自己賣命的忠臣。
老鬼一生未曾娶妻納妾，沒有子嗣，但他兄弟姊妹眾多，彼時一家四十來口人，全在叢陽，老鬼的母親年過八旬，親自拄拐面聖，擔保兒子的清白和忠君。
文王晦暗良久，方開金口，表示相信老鬼。
在南方，老鬼這一戰只打了三天，就勝了。他生擒逆徒，凱旋叢陽。
班師回朝的路上，其實就有點不一樣了，文王遲遲不頒嘉獎，來往通信頻繁，卻只叮囑他回去。老鬼的部下有心提醒，只怕大王仍舊猜忌，到了叢陽需做防備？
或者，不回叢陽。
老鬼自己心裏也是疑遲過一會的，但想著君臣同心四十年，好幾次過命時都如兄弟一樣，且大王頒了免死鐵券給他，回去了也不會有什麽的。
老鬼就安心回了叢陽。
文王召他進宮。
這回是家裏幺弟勸他做防備，穿件軟甲備把短匕，說兄長一人可以不怕，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做弟弟的有女人有兒女，還有剛出世只兩個月的小孫兒。
“更何況你要考慮到娘年紀大了，更應保平安。”幺弟勸道。
老鬼道：“莫要再以小人之心揣度大王。”又道自己若穿了軟甲持了兇器，豈不坐實謀逆之心？
清者自清，他拒絕了幺弟的安排，按照規矩卸甲卸劍，輕身無防護入宮。
道上，老鬼尚未見著文王，先見大夫雲離。這位雲大夫是剛提拔起來的年輕後生，說話頗為誠懇。老鬼青眼有加，之前在文王面前推薦好幾次。
雲大夫剛面聖出來，言文王不在殿內。
老鬼便問：“那在哪裏？”
雲大夫告知，文王去視察高閣修造了。
老鬼謝過雲大夫，便要去高閣那邊尋覓文王，雲大夫忽然記起自己有件事漏稟了，決定同老鬼一道去高閣。
老鬼路上還同雲大夫說笑，雲大夫還約老將軍明日一起喝酒。
到了高閣下面，不見文王。老鬼仰面，發現閣樓外體已經造好了，今日有霧氣縈繞，隱隱好似雲端。
雲大夫自告奮勇入閣去問內侍，不一會兒回來告訴老鬼，文王就在閣樓裏面，召他進去。
老鬼不疑有詐，拾級登閣，快到最頂層的門口了，才感覺不對勁。回頭低窺，發現樓梯上低頭候著的那些個內侍裏，有個雙腿在發顫。
“大王在裏召見——”雲大夫道。
老鬼回首，瞪眼望著雲大夫，這是他在軍中練出的眼功，一對上，撒謊的絕對露怯、破功。
哪知這雲大夫坦然同老鬼對視，眸中盡是坦蕩鎮定。
老鬼認為是自己想多了，大步跨進室內，忽從四面湧上一圈刀斧手，老鬼本能躍起，徒手對付時回頭一望，那雲大夫竟帶領內侍，飛速鎖上鐵門。
這閣裏門是砍不爛捅不穿的厚鐵打造，四面無窗，老鬼一面鏖戰刀斧手，一面質問雲大夫，為何要騙他入死局？
雲大夫道：“老將軍不要血口噴人，雲某說的每一句皆是真話，行正坐直，何時騙過人？更不曾引你入局。反倒是老將軍你，造反謀逆，大王要定你的死罪！”
文王要他死。
老鬼自是不甘心，奮戰力竭，他殺了所有刀斧手，拼命拍門，卻再無人應聲，這扇門至死沒再開過。
門外的鎖，一銹就是兩百來年。
“所以太後是雲大夫後人？”小南拍拍老鬼的肩，若非老鬼易醉，此時想同他喝一杯。
姥姥說過，一醉解千愁。
老鬼點點頭，“不僅害我媚上的雲離平步青雲，顯赫善終，他家後代亦跟他一樣，憑著那顆無廉恥的心血，走到哪都混得風生水起，現在竟成了簪纓世家，男子做大官，女的竟成太後了！”
“怎麽壞人還得好報了！”小南忿忿，但心中仍有一疑，環視四周再次確認，這閣樓無甚異常，她方才進來也是輕輕松松，怎麽可能困住老鬼，令他死後不入六道？
“你死後真是被這閣子困住了？”
老鬼挑眼皮，眼珠往上翻翻，告訴她自己的故事才講到一半。
他在高閣中活活餓死，化作厲鬼——但再厲的鬼也是要投胎的，老鬼卻發現這閣樓他做了鬼魂，卻不能穿墻破土，沖出牢籠。
無常也不來索他。
再仔細琢磨。四方畫像神龕，不再是餘下四位功臣，而是專門針對他的四面邪術，將他鎮在其中。
層層地涼心——不，鬼的心本來就是涼的。
文王害怕他忠心耿耿的臣子報覆，做事做絕。
東、西、南、北，小南覆再四望，掛著的畫像和牌位，不像是邪術啊？至少她沒有感受到什麽。
發問：“這些……真不是原先要彰表的四位功臣？”就算按老鬼說的，剩下四人突然失卻嘉獎，大家不會生疑和不平嗎？
“呵呵，不是。”老鬼笑了兩聲，既淡且冷，“老夫被困高閣，不知外面世界，但幾個老夥計長什麽樣子，還是記得的！”
老鬼一度以為自己永困閣中了，直到數年前，當今大王從柏地來到叢陽，進了宮，一切新奇，東探探，西逛逛，如冒險般發現並登上這座廢棄的閣樓。
老鬼笑道：“小子當這是塵封的寶庫呢！”
大王生了好奇心，找來叢陽城裏手藝最好的巧匠開鎖。
老鬼捋捋胡須：“老夫還記得小子那天進來的樣子，先是塵灰嗆得咳嗽，繼而又被蛛網嚇一大跳！”老鬼禁不住笑出聲，小南聽著，腦海裏也有了大王的滑稽畫面。
“那小子以為鎮著老夫的四面邪像是寶貝，著人搬走了，只留這掛的擺的廢的沒用的，老夫怕他個裊！這才能得自由出入。”卻也不是完全自由，十分虎的大王把四座邪像搬回去把玩，後來膩了，丟進另外的倉庫裏，但還在王宮中。
所以老鬼出不得宮墻。
只能在宮裏一圈又一圈的溜達。
“溜達著溜達，把家裏人，幾個老夥計的後事也都弄明白了。”老鬼出來這幾年，努力在宮裏搜尋消息，想知道掛念的那些人後來怎樣了。過往年歲太久，只得史書裏摳出只言片語，文王蓋棺定論的謀逆罪，抄家斬首，老母兄弟，無一幸免。
他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幺弟，對不起全家人。
老鬼口中的四個夥計，就是餘下那四位功臣，老鬼說有兩位文臣甲乙，兩位武將丙丁，其中文臣甲死的時候文王還哭了，不僅給甲風光大葬，還給他的幾個兒子都封了王。
過幾年，文王翻出老鬼的謀逆案，查來查去，竟定了這位文臣是老鬼同黨，於是又一家子抄斬。
在文臣甲死後兩年，發生了洛河汛澇沖毀拱衛營的事，茫茫百姓浮屍，文王震怒，親自徹查，挖出一幹賄賂腐敗的朝臣，其中就有文臣乙。
彼時乙已八十，但法不容情，仍掉了腦袋。
武將丙，後來也遇到老鬼一樣的問題——在外打仗，有人造謠他造.反，文王召丙回叢陽。老鬼前車之鑒，丙哪敢回啊，直接躲到桓國去了！
文王捉不到他的人，把他全家都殺了。
武將丙躲在桓國，雖得桓王禮遇，但到底不是桓人，不敢重用他，郁郁而終，屍骨都不得歸國。
老鬼講到這感慨：“他最可惜，因為他比我們都小，跑去桓國時才只四十，後半輩子就那麽廢了。”一位武神，活著時再不能上戰場，再不能橫刀立馬。
老鬼準備不講了，小南卻煎熬得不行，哪有說了甲乙丙不說丁的，這不挖坑不填完麽？
之後她纏了老鬼好幾日，老鬼才告訴她武將丁的結局——史書上對他的評價是“虛懷若谷”，說得一點也沒錯，丁有其他幾人包括老鬼都學不過來的優點，就是低調謙虛。
丁拒封請辭，告老還鄉回家種地去了！
天清水澈，又無功名利祿牽掛，丁活了許久，文王死了，文王的兒子孫子都死了，丁還活著，一瞬成了四朝老臣。文王的重孫想恢覆曾祖父的霸業，請丁出山，拜為元帥，輔佐親征。
剛出國境遇上桓軍埋伏，丁喪命於踩踏之中。
老鬼語調悠悠，眼神茫茫：“所以我和我的夥計們，當中哪一個最慘，哪一個是最好下場？怎麽算呢……”
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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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講起他的故事。
其實是往事，但老鬼說已經過去兩百多年，用故事更為貼切。
這故事與文王有關。
就是那位每每談及衡國史必繞不開的，第一英明神武的衡國君王。
史載文王遷都變.法，開疆拓土，成就中原霸業，其影響甚至福澤了衡國之後百年，綿綿餘威。
他令後代衡王個個做起霸主舊夢，雖然最後都是夢醒時分。
衡人盡誇文王，沒有說他不是的。
就連眼前這只因著文王才喪命的鬼，開口也是先提文王豐功，講他他如何一步步強大衡國。
老鬼道：“有一說一，時間過去兩百多年，說起他的文韜武略，卓遠見識，老夫仍是服氣的。”
老鬼告訴小南，自己母衡父桓，本來可以做桓人，也可以做衡人，但因著崇拜佩服年輕的文王，選擇報效衡國，投身入伍，從小兵到元帥，一路追隨自己的王南征北戰。
老鬼精通騎射，亦擅兵法，是衡國歷史上唯一沒打過敗仗的將軍。他描述每一場戰役都細且真，小南聽著，仿若身臨其境，禁不住感慨：“鬼弟啊，沒想到你這麽厲害！”
“還行吧，一般一般。”老鬼耳朵變了色，鬼也會紅耳朵？自謙完還是忍不住秀一把：“那時候他們說老夫是‘不敗戰神’。”
老鬼說，自己領命拓土，四方征戰，在箭風血雨裏拼殺了四十年，從青春到白頭。
霸業定下衡國太平的時候，臣子們老了，文王也老了。這位霸主在六十歲時發願，要給功勞最高的五位臣漫天封賞，除了王爵土地和免死鐵券，還打算在宮裏建一座高閣，文臣武將，代代彰昭。
老鬼當時是五臣之一。
高閣在修造的時候，南部起了場叛亂，偏巧不巧，那個領頭的反賊，不僅是老鬼的舊部，還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老鬼相當火躁，向文王申請去平叛，要親自擒捉逆徒。
然而文王卻未允他，派了別的將軍去，打了敗仗。
老鬼再請戰，文王依舊不允，派了自己的嫡二子去，這回不僅沒打贏，公子還戰死了。
文王老年喪子，沈郁悲痛。
叛軍勢如破竹，文王的抉擇再艱難，也不得不派出唯一的不敗戰神。
老鬼的軍隊才剛剛抵達，衡國就遍傳起他要改旗易幟。
文王傳書，急召老鬼回叢陽。
老鬼是久經沙場的將軍，豈甘心臨陣撤軍？他修書一封命親信兼程送回叢陽，向文王申辯。自己則率領軍隊，不退不撤，按原計劃進攻。
老鬼認定文王會相信他，相信一輩子給自己賣命的忠臣。
老鬼一生未曾娶妻納妾，沒有子嗣，但他兄弟姊妹眾多，彼時一家四十來口人，全在叢陽，老鬼的母親年過八旬，親自拄拐面聖，擔保兒子的清白和忠君。
文王晦暗良久，方開金口，表示相信老鬼。
在南方，老鬼這一戰只打了三天，就勝了。他生擒逆徒，凱旋叢陽。
班師回朝的路上，其實就有點不一樣了，文王遲遲不頒嘉獎，來往通信頻繁，卻只叮囑他回去。老鬼的部下有心提醒，只怕大王仍舊猜忌，到了叢陽需做防備？
或者，不回叢陽。
老鬼自己心裏也是疑遲過一會的，但想著君臣同心四十年，好幾次過命時都如兄弟一樣，且大王頒了免死鐵券給他，回去了也不會有什麽的。
老鬼就安心回了叢陽。
文王召他進宮。
這回是家裏幺弟勸他做防備，穿件軟甲備把短匕，說兄長一人可以不怕，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做弟弟的有女人有兒女，還有剛出世只兩個月的小孫兒。
“更何況你要考慮到娘年紀大了，更應保平安。”幺弟勸道。
老鬼道：“莫要再以小人之心揣度大王。”又道自己若穿了軟甲持了兇器，豈不坐實謀逆之心？
清者自清，他拒絕了幺弟的安排，按照規矩卸甲卸劍，輕身無防護入宮。
道上，老鬼尚未見著文王，先見大夫雲離。這位雲大夫是剛提拔起來的年輕後生，說話頗為誠懇。老鬼青眼有加，之前在文王面前推薦好幾次。
雲大夫剛面聖出來，言文王不在殿內。
老鬼便問：“那在哪裏？”
雲大夫告知，文王去視察高閣修造了。
老鬼謝過雲大夫，便要去高閣那邊尋覓文王，雲大夫忽然記起自己有件事漏稟了，決定同老鬼一道去高閣。
老鬼路上還同雲大夫說笑，雲大夫還約老將軍明日一起喝酒。
到了高閣下面，不見文王。老鬼仰面，發現閣樓外體已經造好了，今日有霧氣縈繞，隱隱好似雲端。
雲大夫自告奮勇入閣去問內侍，不一會兒回來告訴老鬼，文王就在閣樓裏面，召他進去。
老鬼不疑有詐，拾級登閣，快到最頂層的門口了，才感覺不對勁。回頭低窺，發現樓梯上低頭候著的那些個內侍裏，有個雙腿在發顫。
“大王在裏召見——”雲大夫道。
老鬼回首，瞪眼望著雲大夫，這是他在軍中練出的眼功，一對上，撒謊的絕對露怯、破功。
哪知這雲大夫坦然同老鬼對視，眸中盡是坦蕩鎮定。
老鬼認為是自己想多了，大步跨進室內，忽從四面湧上一圈刀斧手，老鬼本能躍起，徒手對付時回頭一望，那雲大夫竟帶領內侍，飛速鎖上鐵門。
這閣裏門是砍不爛捅不穿的厚鐵打造，四面無窗，老鬼一面鏖戰刀斧手，一面質問雲大夫，為何要騙他入死局？
雲大夫道：“老將軍不要血口噴人，雲某說的每一句皆是真話，行正坐直，何時騙過人？更不曾引你入局。反倒是老將軍你，造反謀逆，大王要定你的死罪！”
文王要他死。
老鬼自是不甘心，奮戰力竭，他殺了所有刀斧手，拼命拍門，卻再無人應聲，這扇門至死沒再開過。
門外的鎖，一銹就是兩百來年。
“所以太後是雲大夫後人？”小南拍拍老鬼的肩，若非老鬼易醉，此時想同他喝一杯。
姥姥說過，一醉解千愁。
老鬼點點頭，“不僅害我媚上的雲離平步青雲，顯赫善終，他家後代亦跟他一樣，憑著那顆無廉恥的心血，走到哪都混得風生水起，現在竟成了簪纓世家，男子做大官，女的竟成太後了！”
“怎麽壞人還得好報了！”小南忿忿，但心中仍有一疑，環視四周再次確認，這閣樓無甚異常，她方才進來也是輕輕松松，怎麽可能困住老鬼，令他死後不入六道？
“你死後真是被這閣子困住了？”
老鬼挑眼皮，眼珠往上翻翻，告訴她自己的故事才講到一半。
他在高閣中活活餓死，化作厲鬼——但再厲的鬼也是要投胎的，老鬼卻發現這閣樓他做了鬼魂，卻不能穿墻破土，沖出牢籠。
無常也不來索他。
再仔細琢磨。四方畫像神龕，不再是餘下四位功臣，而是專門針對他的四面邪術，將他鎮在其中。
層層地涼心——不，鬼的心本來就是涼的。
文王害怕他忠心耿耿的臣子報覆，做事做絕。
東、西、南、北，小南覆再四望，掛著的畫像和牌位，不像是邪術啊？至少她沒有感受到什麽。
發問：“這些……真不是原先要彰表的四位功臣？”就算按老鬼說的，剩下四人突然失卻嘉獎，大家不會生疑和不平嗎？
“呵呵，不是。”老鬼笑了兩聲，既淡且冷，“老夫被困高閣，不知外面世界，但幾個老夥計長什麽樣子，還是記得的！”
老鬼一度以為自己永困閣中了，直到數年前，當今大王從柏地來到叢陽，進了宮，一切新奇，東探探，西逛逛，如冒險般發現並登上這座廢棄的閣樓。
老鬼笑道：“小子當這是塵封的寶庫呢！”
大王生了好奇心，找來叢陽城裏手藝最好的巧匠開鎖。
老鬼捋捋胡須：“老夫還記得小子那天進來的樣子，先是塵灰嗆得咳嗽，繼而又被蛛網嚇一大跳！”老鬼禁不住笑出聲，小南聽著，腦海裏也有了大王的滑稽畫面。
“那小子以為鎮著老夫的四面邪像是寶貝，著人搬走了，只留這掛的擺的廢的沒用的，老夫怕他個裊！這才能得自由出入。”卻也不是完全自由，十分虎的大王把四座邪像搬回去把玩，後來膩了，丟進另外的倉庫裏，但還在王宮中。
所以老鬼出不得宮墻。
只能在宮裏一圈又一圈的溜達。
“溜達著溜達，把家裏人，幾個老夥計的後事也都弄明白了。”老鬼出來這幾年，努力在宮裏搜尋消息，想知道掛念的那些人後來怎樣了。過往年歲太久，只得史書裏摳出只言片語，文王蓋棺定論的謀逆罪，抄家斬首，老母兄弟，無一幸免。
他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幺弟，對不起全家人。
老鬼口中的四個夥計，就是餘下那四位功臣，老鬼說有兩位文臣甲乙，兩位武將丙丁，其中文臣甲死的時候文王還哭了，不僅給甲風光大葬，還給他的幾個兒子都封了王。
過幾年，文王翻出老鬼的謀逆案，查來查去，竟定了這位文臣是老鬼同黨，於是又一家子抄斬。
在文臣甲死後兩年，發生了洛河汛澇沖毀拱衛營的事，茫茫百姓浮屍，文王震怒，親自徹查，挖出一幹賄賂腐敗的朝臣，其中就有文臣乙。
彼時乙已八十，但法不容情，仍掉了腦袋。
武將丙，後來也遇到老鬼一樣的問題——在外打仗，有人造謠他造.反，文王召丙回叢陽。老鬼前車之鑒，丙哪敢回啊，直接躲到桓國去了！
文王捉不到他的人，把他全家都殺了。
武將丙躲在桓國，雖得桓王禮遇，但到底不是桓人，不敢重用他，郁郁而終，屍骨都不得歸國。
老鬼講到這感慨：“他最可惜，因為他比我們都小，跑去桓國時才只四十，後半輩子就那麽廢了。”一位武神，活著時再不能上戰場，再不能橫刀立馬。
老鬼準備不講了，小南卻煎熬得不行，哪有說了甲乙丙不說丁的，這不挖坑不填完麽？
之後她纏了老鬼好幾日，老鬼才告訴她武將丁的結局——史書上對他的評價是“虛懷若谷”，說得一點也沒錯，丁有其他幾人包括老鬼都學不過來的優點，就是低調謙虛。
丁拒封請辭，告老還鄉回家種地去了！
天清水澈，又無功名利祿牽掛，丁活了許久，文王死了，文王的兒子孫子都死了，丁還活著，一瞬成了四朝老臣。文王的重孫想恢覆曾祖父的霸業，請丁出山，拜為元帥，輔佐親征。
剛出國境遇上桓軍埋伏，丁喪命於踩踏之中。
老鬼語調悠悠，眼神茫茫：“所以我和我的夥計們，當中哪一個最慘，哪一個是最好下場？怎麽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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