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14章 前世(八)

關燈
聖上既然存了長久心思, 春宵一度之後,斷然不肯再叫她走的。

錦書看得出他心思, 無非是慢慢消磨日子, 叫她熬著, 回心轉意罷了,如何肯依。

然而聖上畢竟是聖上,想要拿捏一個小女子自是容易,言語之中軟中帶硬, 先說她兩個胞弟懂事,再說承安在外辛苦,一席話下來, 錦書饒是心中憤恨,也只得忍下。

親近事都做了, 聖上反倒君子起來,將她拘在含元殿的偏殿裏, 除去不得外出,其餘倒還自在,衣食用度比照自己,無一不精。

那夜過後,他晚間便往偏殿就寢, 雖是同床, 卻也沒再碰她, 有禮的很。

錦書憂心那夜之後有孕, 私下向身邊嬤嬤要了避子湯藥, 許是聖上吩咐過,嬤嬤也沒多問,親自去取了給她。

雖然前路茫茫,不辯方向,但她並不能就此認命,也沒法就此認命。

世人對於男子總是寬容,尤其是,當他掌握權柄時。

妲己西施之流,固然獻媚於君主,但亡國之禍,又豈能歸於小女子一身?

若非天子無道,又怎會亡國。

這事兒傳出去,聖上最多是被朝臣對奏,可是她呢?

一個狐媚名頭,怕是如何也躲不掉,運道差些,怕要臭名遠揚。

錦書不在乎自己聲名如何,也不計較百年之後,世人如何評說,可是,有些人的名聲,她很在意。

她進了含元殿,做了聖上的女人,承安怎麽辦?

人議鼎沸,會如何評論他?

會不會有人說是他獻妻媚上,以求前途?

便是不這樣說,私底下的取笑,卻也同樣傷人。

她的承安,骨子裏也很驕傲,如何能忍得了別人譏諷嘲笑。

再則,倘若他知道她消息,回宮之後,同聖上起了爭執,又該如何是好?

本就不受待見,若再貿然行事,不知要怎樣申斥。

更不必說,世人會如何看待她的兩個胞弟……

錦書坐在菱花鏡前,對著自己面容端詳一會兒,不知怎麽,忽的生出一陣恍惚來。

倘若她沒有這張臉,或許……聖上便不會喜歡她了吧。

陳嬤嬤侍立在她身後,手執犀角梳,餘光瞥見她神情,心中一凜。

“夫人呀,老奴活了大半輩子,見得事兒多了去了,人吶,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錦書既到了聖上身邊,從前的稱呼必是不能用了,含元殿便以“夫人”指代,其中真意,令人深思。

陳嬤嬤本是先太後身邊的宮人,及先太後歿,便在聖上身邊伺候,因為行事細致,心思縝密,被聖上指了伺候錦書。

“老奴知道您心裏委屈,聖上也知道,”她動作不停,溫聲道:“所以這幾日,您從不給好臉,他也沒說什麽,依舊小意哄著,百般溫存。”

“這不是因為聖上大度,心思豁達,而是因為聖上憐惜您,疼愛您,女兒家再多的小性子,他也能容忍,”如雲堆發被盤起,陳嬤嬤將那把犀角梳擱到一邊:“可是那些踩到底線的事兒,他就未必能忍了。”

“夫人是他掌中寶,舍不得動,別人可不是,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錦書如何聽不出她話中深意,笑意冷淡:“嬤嬤這張嘴,不比聖上差半分,難怪被差使到我這兒來。”

“夫人,老奴沒有惡意,也不是想幫聖上說話,”陳嬤嬤聽她話中帶刺,也不動氣,溫和道:“只是知道您心裏苦,不想叫您一時著相,叫日子更苦。”

一席話說完,她自己似乎也有些感慨,屈膝一禮,離開了。

錦書低著頭,默然良久。

身處困籠,她還在想法子,聖上卻已經按部就班的準備好一切。

承安還在西南,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倒是方便他行事。

宮宴過後,二皇子妃便病了,這一次不同以往,兇險的緊。

賢妃幾次三番聽說她病的事兒,這會兒已經不太放在心上,只是承安不在,她若是出了事,等承安回來,備不住會怨她,便耐著性子吩咐人去瞧。

“娘娘,”嬤嬤回去之後,神情微急:“奴婢瞧著,二皇子妃怕是不太好,這幾日連飯都只用一星半點兒,這個冬天,只怕難熬……”

“竟有這麽嚴重?”賢妃驚道:“太醫怎麽說?”

“也說不太好,”嬤嬤道:“叫早做準備呢。”

“真是,”年關快到了,這時候出事,終究晦氣,賢妃隱約不悅道:“偏生在這關頭病。”

“更衣,我瞧瞧她去,”頓了頓,她又道:“既然不太好,就早些叫尚宮局的人準備著吧,算是沖喜。”

聖上過去的時候,錦書正坐在案前出神,一本詩集勉強翻了幾頁,便被擱置。

不過幾日,人竟清瘦好些,下巴更是尖的可憐。

冷眼一瞧,不必假扮她那人精神更好。

聖上存了天長地久的心思,只欲慢慢哄她心軟,等兩下裏關系柔和下來,再圖其他。

可人心畢竟不是能計量的東西,情意也一樣。

她近來吃不下飯,人也懨懨,失魂落魄,他嘴上不說,心裏終究難過。

“這麽晚了,怎麽也不掌燈?”他到她身邊去坐下,掃一眼那本書,輕聲道:“你也不嫌傷眼睛。”

錦書伸手過去,隨手將那本書合上,卻沒理他。

聖上不在意她冷待,繼續道:“朕聽她們說,你晚膳都沒用多少,是不喜歡菜色?”

“宮廷裏總是那些東西,用多了也沒意思,”她不出聲,他也不嫌尷尬,接著道:“朕昨日從揚州叫了個廚子,淮揚菜做的清鮮,叫他備兩個,你再用幾口?”

錦書沈默著不說話,似乎沒瞧見他似的,聖上反倒笑了,試探著握住她手腕,向外吩咐道:“吩咐禦膳房,松鼠桂魚,西施含珠,蟹粉獅子頭,再叫份清粥,快些。”

外頭內侍應聲,出宮去吩咐,聖上卻轉頭瞧她淡的幾與面色相近的唇色,輕聲道:“你這幾日身子弱,少食油膩為好,淮揚菜清淡,倒是合適。”

錦書依舊沈默,聖上卻不肯在等,略靠近些,道:“第一次見朕時,朕說三句,你好歹還肯回一句,這會兒呢?朕說了這樣久,你連頭都不肯點一下。”

錦書忽的笑了一下,語氣很冷:“聖上覺得,還有什麽好說的?”

聖上看著她,柔聲道:“只要你願意,說什麽朕都依你。”

錦書眼底閃過一抹嘲諷,別過頭去,不再做聲。

晚膳自然也沒有再用。

聖上勸了許久,見她無意,倒不強求,叫人撤了,便一道往塌上歇了,隔一床被子,秋毫無犯。

真真是同床異夢。

承安聽聞錦書病重,宮中已經在準備喪事的時消息,人尚且在西南,送信人的話一入耳,頭腦中便是“嗡”的一聲,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顧不得手頭上的事兒,連衣裳都顧不得換,只身一人疾行到院子裏,翻身上馬,想要即刻返京。

“殿下,你瘋了嗎?”幾個心腹顧不得他激烈反應,連拖帶拽,好歹進了屋子:“西南的事兒還沒結束,您貿然回京,聖上會怎麽想?朝臣會怎麽想?”

“因私廢公,荒唐!”

“您不在乎這點,可您是否知道,朝臣知曉後,又會如何議論二皇子妃?”

“那讓我怎麽辦?”承安眼眶通紅:“宮中已經在準備喪事,若是回的晚了,叫我對著滿院白幡看嗎?!”

“不成啊殿下,”心腹苦勸道:“來送信的是賢妃的人,背後就是三皇子,到底為何,您不知道嗎?不管您有沒有奪位之意姑且不提,絕不願憑空背上一個汙名吧?”

為了女人拋下公務,禦史彈劾,只怕更不留情。

“背就背,大不了做個閑王,”承安咬牙,眼含淚意道:“總好過來不及見她一面,便生死兩隔!”

“殿下!”心腹跪倒在地,哀求道:“再等等,再等等!最多半月,這邊事便能定,屆時您先回京,自有我們在此打理,半個月——就半個月!”

“好,就半月,”一句話說完,似乎抽幹了承安氣力,癱坐在地上,喃喃祈禱道:“千萬千萬……要等我。”

賢妃聽人說二皇子妃快不成了,雖覺晦氣,卻還是紆尊降貴,親自去瞧了一瞧。

塌上美人清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也是可憐,她假意垂淚一會兒,回披香殿後,便吩咐人準備後事,以防萬一。

這模樣,還不知能不能熬過年去呢。

果不其然,十二月二十一這天,還沒等承安從西南趕回,二皇子妃姚氏,便在宮裏咽了氣。

承安星夜兼程,待到馬匹疲憊,不能趕路時,便尋了驛館歇腳,也是在這裏,碰見傳信內侍的。

“你說什麽?”他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似是被雷擊中一般,呆立許久,方才恍惚道:“再說一遍。”

“奴才說,”那內侍見他神情,有些不忍:“二十一日晚間酉時,二皇子妃沒了。”

“胡說!”承安忽的變色,一腳將他踹開,厲喝道:“大膽奴才,竟敢如此詛咒她!”

內侍見得事情多了,也知他是一時不能接受,瑟縮在地上,半日沒敢起身。

心腹見承安面色慘淡,仿佛隨時能昏死過去一樣,彼此對視,不免擔憂,想要上前去勸說,卻被他周身哀慟之氣所感,不敢近前。

承安腦袋裏昏昏沈沈,似乎是進了鉛,墜墜的疼,勉強向前幾步,卻不知意欲去往何方。

心腹見他如此,只當是魘住了,心中驚惶,正待去扶,卻見他慘淡一笑,竟吐出一口血來,隨即不支倒地。

一眾人驚得站不住腳,慌忙扶了往內室去,又打發人尋大夫。

二皇子妃病逝之事傳出,賢妃早有準備,倒是不慌,吩咐尚宮局按之前準備的來,按部就班的進行喪儀。

臨近年關,丈夫不得重視,又不曾生育子嗣,便是皇子妃,喪儀也未必有多隆重。

錦書早聽陳嬤嬤提過這事兒,心中倒不難過,只覺得解脫。

作為姚氏的她,死了也好。

最起碼,不會令丈夫和娘家蒙羞。

只是不知……他們該有多傷心。

聖上不欲大肆操辦這場喪事,便接著臨近年關的由頭,叫賢妃低調行事,停靈三日,便行安葬。

賢妃自己樂得省事,自無不應。

當然,聖上並沒有借機敲打姚家的意思,為討好錦書,反倒將姚軒升了一升,連姚昭,都給指了一門親事。

錦書聽了一聽,也沒理他。

相對之下,她更憂心兩個弟弟傷心,以及……即將返京的承安。

前者身處宮外,便是覺得她的死蹊蹺,也無能為力,最多便是暫且蟄伏,他日再探。

而承安,他自幼生活在宮中,心思縝密,聖上這般手段,未必能瞞得過他。

父子相爭,君臣有別,他總會吃虧。

由不得她不擔心。

事實上,錦書猜的一點兒不錯。

承安畢竟是在宮闈傾軋中長大的,最知曉那些見不得人的私隱手段,待到轉醒,遣退眾人,抽絲剝繭之下,很快便發覺其中蹊蹺。

臨行前她的那場病,夜裏不安的夢語,以及獨自垂淚,卻不肯言說的心事。

他剛離開沒多久,她就病了,還沒來得及歸京,人就沒了。

倒像是有意支開他一樣。

心中有了主意,他再不遲疑,雖未曾猜出其中真相,卻也知此事絕不簡單。

顧不得心腹挽留進言,第二日清晨服藥之後,承安便命人牽馬來,飛馳往長安去。

賢妃身為後宮位分最高之人,承安回宮,少不得要去拜會。

他是聖上現存長子,雖不得聖眷,卻也是小小威脅,賢妃樂得拉攏,但若是有機會鏟除,卻也不會手軟。

早在前些時候,她便聽人回稟,說二皇子聽聞二皇子妃病故,竟傷心吐血,震驚與他們夫妻情意之時,又覺時機來臨。

年少吐血,命不久矣。

有了這層思量,她便定了主意,一邊落淚,一邊說些錦書臨終前情狀,眼見承安眼眶紅了,神情黯黯,方才停口。

承安從她話中得到想要的,便起身告辭,恰巧遇上三皇子妃楊氏,倒是說了幾句。

楊氏年紀與錦書相仿,並無利益沖突,關系不壞,知她病逝,傷心許久,這會兒見承安行色匆匆面有倦色,顧不得避諱,勸了兩句。

“往日裏,皇嫂最不放心的便是二皇兄與兩個胞弟,”她低聲道:“皇兄若是為此傷神,她泉下有知,不知會多傷心,還請節哀。”

承安聽出她話中好意,道:“心領了。”

“也是怨我,”楊氏見他如此,想起自己聽說他回京途中吐血之事,心中歉意更甚:“若非我叫皇嫂一道躲懶,也不會受風著涼,拖延成病。”

承安心中一動,面上哀色更甚:“怎麽說?”

楊氏不覺有他,黯然道:“那日宮宴的酒烈,我們兩個量弱,都有些受不住,我便邀皇嫂一道往外透風,哪知竟睡死了,連皇嫂不適,早早離去都不知……”

承安眼底神色微亮,楊氏尤且不知,繼續道:“我只當是染了風寒,也沒細思,哪知再過幾日,便聽說皇嫂病重……”

承安聽到最想知道的東西,心中已有決絕,同楊氏說了幾句,便返回宮去。

他不得聖上喜歡,錦書行事不免戰戰兢兢,從不肯叫人輕看,,即使身子不適,也絕不會早早離開聖上與諸妃宗室都在的宮宴,落人話柄。

除非,她實在是熬不住了。

可病重的消息,是在幾日後才傳出的。

又或者是,宮宴上有什麽她忌憚的,想要躲過去。

再或者……那日離開的人,根本不是她!

照常理而言,前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後者不僅荒誕,而且機會近乎渺茫。

可不知怎麽,承安一顆心忽的劇烈跳動起來。

萬一,那是真的呢?

不然,宮中何必匆匆辦了喪事,停靈三日,便急忙下葬?

這是冬日,不懼天熱屍腐。

這念頭跳到心間去,叫他幾乎站不住腳,跌跌撞撞,往自己宮裏去。

錦書雖死,侍奉她的宮人們卻還在。

這裏面,有人對他說了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