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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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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

李辰舟進殿的時候,皇帝正斜歪在坐塌上,一旁沈貴妃跪坐在頭邊,正給皇帝揉著腦袋。

他不由一楞,居然有妃嬪在此伴駕?

況且以往進殿,皇帝都正襟危坐一臉嚴肅,極少見到今日這般懶散形容。

屋裏燈點的也少,光線有些昏暗。

屋內地龍倒是開的熱,不一時就有些微微出汗。

皇帝瞧見他進來了,也只是隨意一指道:“坐。”

沈一奴忙收拾了椅子出來,李辰舟坐了下來,接了茶來慢慢喝了幾口,也不說話。

揉了片刻,皇帝擺了擺手,沈貴妃這才下塌來,規規矩矩下拜行了個大禮:“太子殿下。”

沈貴妃是宮中的老人了,乃是南王生母,母憑子貴,在五年前升了貴妃。

如今已年近半百,發上一絲白發也無,面色紅潤飽滿,算是保養得宜,體態豐腴。

他們雖同在宮中,倒是不常碰面。唯有盛大的宮宴之時,才可能遠遠瞧上一眼。

如此她行個大禮,倒也不算突兀。

不過近年皇帝愈發喜歡招些宮中的老人前來伴駕,那些剛入宮的年紀妃嬪們反而受了冷落。

瞧見沈貴妃的大禮,李辰舟卻也不起身還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沈貴妃面上未露半分不豫,起身站在了一旁。

眼瞧著天已黑透了,沈一奴上前請示道:“陛下,可要傳膳嗎?”

皇帝坐在榻上瞧了瞧兒子一眼,點了點頭。

不一時宮人魚貫而入,在外間擺了一桌子的飯食。

可口的飯菜之香瞬間飄進了閣內。

皇帝當先出去落了座。

沈貴妃卻對一旁的李辰舟笑道:“太子殿下,陛下為了請您來一起用膳,下午特意吩咐了禦廚房,燒的都是您愛吃的菜。”

說著她便立在了皇帝身側,為他布菜斟酒。

桌上不光擺滿了菜,兩側還溫了酒,此刻酒氣四韻,飄散各處。

李辰舟輕輕坐了下來,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欣喜。

太子來此,並未帶自己的宮人,侍膳的太監忙上前來伺候。

皇帝看也未看他,口中卻道:“快吃吧,來的這麽晚,身體可吃的消。”

一旁沈貴妃附和道:“殿下這幾日身體不適,陛下可天天念叨著,寢食難安呢。”

李辰舟眼也未擡,舉起筷子不過拈了片螞蟻大的菜來送進了口。

過了半晌,皇帝道:“瞧你氣色看起來好了許多,想是恢覆的不錯。”

李辰舟將菜咽下之後方道:“還行,不過還是有些氣虛,總不能太過勞累。”

不能勞累?皇帝忍不住慪了口氣。

這些日子天天帶著那女子四處跑的是誰?

一旁沈貴妃瞧出陛下的不高興,便道:“太子殿下瞧著清瘦了許多,這幾日雪下的大,天格外寒,殿下要格外保重身體才是。”

“旁邊溫著的是殿下最愛的青梅蘇落酒,殿下不妨喝點暖暖身子。”

一旁的太監聽聞,忙去斟了杯酒呈了過來。

李辰舟冷眼瞧了瞧那酒,自然知道她這是話裏有話。

他也不說話,也不接酒,只是無聊地將碗裏那片火腿夾得一絲一絲的,半天才吃上一絲。

他這般輕慢的態度,到底惹得沈貴妃面上有些難看。

她是南王殿下生母,南王行三,卻是如今陛下的長子。

她作為長子生母,在這宮裏自有一份體面在,便是陛下面前,那也是少有讓她落了面子。

只是太子曾在宮宴上對德妃所行她也看在眼裏,心裏到底顧忌不敢招惹。

如今碰了兩次壁,當即也不再多言,只是專心伺候陛下用膳。

皇帝卻端起那青梅蘇落酒,淺淺嘗了一口便棄了杯道:“這酒滋味雖然不錯,但到底不過是偶爾小酌之物,上不得大雅之堂,換了吧。”

“是。”一旁沈一奴忙將酒撤了下去,換了新的酒來,哪知要換太子這邊的酒,他卻擺手阻止了。

“陛下不喜,自可換去,但這酒恰是我的心頭好,我如今身體不適不宜飲酒,但放在一邊就是聞個味也是好的。”

皇帝忍不住眉頭一皺,卻轉了話題道:“各府入京述職的已經大多快要抵京了,這些大臣許多帶著家眷來京,此番朕著了沈貴妃,不日在宮中辦場消寒宴。”

“這些人都是我朝中流之柱,世家旺族。朕年紀大了不愛熱鬧,一有熱鬧就頭疼,你到時代朕前去招待一番。”

“好。”

皇帝一楞,不想他答應地這般爽快,反而好心道:“你平日裏就不大愛出席這些宮宴,若是實在不想去,到時露個面也就罷了。”

哪知李辰舟卻道:“既要辦消寒宴不妨辦的大一些,也別在宮裏搞了,索性搬到香山皇家別院去,那裏寬敞,景色又好又暖和,大家熱熱鬧鬧的。”

皇帝和沈貴妃一時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們可不相信這太子是真的熱心這宮宴之事。

瞧見兩人一臉狐疑之色,李辰舟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在皇帝面前一向冷著臉,此刻燭火之下,笑意漾滿嘴角,竟叫皇帝看得眼睛一花,心中莫名一陣感傷。

沈貴妃卻拿起帕子捂嘴笑道:“前些日子妾生辰,蒙陛下恩賜辦了個生辰宴,趙家和李家明揚京師的兩位千金也入了宮。妾左瞧一個長得水蔥一般,右瞧一個像是玉做的似的,實在是一時看花了眼,戀戀不忘。”

“只可惜南王殿下早已成婚,否則真想讓她們入了南王府去,做了自個兒的兒媳。”

“鬧得這些日子妾輾轉反側,著實惋惜,不知這兩個標志的小姐以後要便宜了誰去。”

“今日瞧見太子殿下這般形容,卻幡然醒悟,當只有配了太子殿下,才不可惜了那些小姐們的品貌。”

李辰舟臉上笑容轉瞬即逝,眼睛卻如寒霜一般透著冷:“看來我這個太子也算是當到頭了。”

皇帝一楞,沒聽明白:“你胡說什麽?”

“我身為太子,一國君副,竟不知陛下何時續弦設了中宮?”

“朕何時立了中宮!?”

李辰舟目光在沈貴妃身上掃過,這才道:“不是中宮?那我怎麽瞧著這位娘娘一副中宮的做派,不光要將南王妃做自己的兒媳,還關心起孤的婚事來了。”

皇帝瞧了瞧身旁的沈貴妃,皺眉斥責道:“你僭越了。”

沈貴妃一瞬間臉色慘白一片,盈盈跪倒在地。

她自恃是長子生母,又是貴妃,縱使在陛下面前也是有臉的人物,可此刻太子不過是在告訴她,她不配,貴妃再貴,到底不過是個貴妾。

主人家的婚事,哪有妾室置喙的份。

她一時忍不住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圈,不敢落下來。

南王已三十多歲,她在這宮中煎熬了近四十年,也到底還是個奴婢。

皇帝瞧見她跪著,有些煩躁,索性甩了手道:“你都這麽大把年紀了,就別學這些矯情做派了,速速退下吧。”

沈貴妃退了出去。

李辰舟卻似笑非笑地道:“秦姑娘陛下那日也是瞧見了的。我這幾日還帶著她在宮中四處走動,滿宮的人都瞧見了,陛下難道不知?”

皇帝咳嗽了一聲,道:“說實話她出生卑賤,朕實在是看不上,不過你既如此喜歡她,便是收了做姬妾也算了,只是這太子妃人選,朕。。”

李辰舟本也不想吃,此刻索性扔了箸,筷子落在盞碟之上,啪嗒一聲。

安靜的殿內,聽得格外刺耳,在禦膳上耍脾氣扔箸?周邊伺候的一眾宮人嚇得一個激靈,渾身狠狠抖了抖。

瞧見情勢不對,沈一奴忙揮手將宮人全都趕了出去,自己也輕輕帶上了門。

皇帝壓抑了好多天的怒火此刻到底忍不住,沈目怒道:“混賬!朕瞧你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一點規矩也不懂了!”

李辰舟道:“難道陛下要食言而肥?”

“朕已經允了你,還要如何?難道你還想要封她做側妃,做太子妃?”

“朕現在就算要幹涉又如何?你以為自己的婚事只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是皇太子,身上擔著的是天下的責任!你以為如今國泰民安?那西莽,北域,哪個不是虎視眈眈,便是國內這些個大臣,哪個沒有自己的心思?你不過回國才五年,根基不穩,唯有靠娶親,與重臣聯姻,才能穩固你的地位!

“況且這太子妃以後便是國母,要母儀天下便要端莊持重,難道你要娶一個那樣出身的女子,什麽也不懂,以後留著讓別人恥笑?”

李辰舟嘴角微諷道:“我可不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穩固地位。”

皇帝臉上一陣青白之色,他此生納了許多女人,大多皆是因為朝堂穩固所慮。

他此言難道不是在說自己靠身體鞏固地位?

皇帝氣地一把站了起來,甩了面前的碗碟,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劈裏啪啦一陣亂響。

“真是混賬!你便是這般與君父說話?!朕看詹事府的一眾官員是要換上一換了,竟教導出這樣的太子!”

李辰舟道:“我自小在西莽長大,哪裏需要詹事府的教導?”

“而且我很想知道,我娘走了,你可有半點傷心?”

皇帝勃然大怒,他踩著滿地的碎片一把抽出架上的天子劍來,刷地架在了太子的頸側。

銳利的劍鋒在燭光之下閃著寒光。

“朕不若殺了你這個不孝子!”

劍鋒寒涼異常,在脖頸上貼著皮膚,如冰錐一般。

李辰舟眉眼未動半分,看也未看那劍一眼。

他定定地看著皇帝,身體微動,那鋒利無比的劍刃立時割破了他一層皮膚,一絲鮮紅的血順著就流了下來。

“自我出生之日,就見多了這些刀鋒劍影,今日若能死在陛下的手上,也算死而無憾了。”

他目中堅定,眼見著又要更進一步,皇帝大驚,手中劍哐當落了地。

他徒然地坐了下來,手中下意識去桌上摸索著,要去握只筷子,卻沒有摸到。

瞧著自己雙手止不住的顫抖,皇帝連忙將手攏進了身側。

自皇後離宮之後,他感到自己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甚至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一天天的老下去。

他到底是心軟了。

李辰舟脖頸的血落了下來,他掏出巾帕來仔細擦了幹凈,那傷口只有一條細線,不仔細看當是看不出來。

擦完血,他將巾帕隨手扔進了一旁的碳爐,看著炭火搖曳,他到底不死心,還是幽幽地道:“我一直想知道,若是可以重來,您可會做不一樣的選擇?”

皇帝臉色灰白,哆嗦著嘴唇不言語。

他近年越多迷惘,感到心中空落落的異常難受。

便是日日進了後宮,還是不能填補心中失落之感。

李辰舟瞧見他失魂落魄卻迷惘不解的模樣,才知他在皇位上沈浮多年,或許早已經忘了什麽才是愛。

他將地上的天子劍撿起,將劍鋒上的一絲血擦了幹凈,這才又重放回了架上。

走到殿外,發現一圈的宮人,瞧見他出來,俱都跪伏在地瑟瑟發抖,顯然被殿內方才二人的爭吵聲嚇到了。

殿外果然已經下起了雪。

飄飄搖搖,天地萬物一片潔白,寒冷異常。

不過片刻,皇宮重又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李辰舟想到自己的暖閣裏,此刻秦小良想必已經做好了飯,正等著自己回去。

他緊了緊衣裳,準備上車。

不想突然感到袍腳一緊。

沈一奴跪在地上,一個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袍腳道:“太子殿下,奴婢今日鬥膽求您,陛下近日頭痛時有發作,夜夜不能安眠,還萬望求您能夠體諒一二。”

李辰舟低頭,瞧見沈一奴目中泛著水光,懇切的看著自己。

他是自小服侍陛下的,李辰舟少時有記憶之時就整日裏見到他站在皇帝的一旁。

平時沈一奴仿佛透明的一般,可只要皇帝招手,便又會立刻出現。

李辰舟皺了皺眉頭冷聲道:“放手。”

沈一奴聞言,不敢再抓,訥訥地松了手。

李辰舟招了招手,遠處又返回來的謝傳英忙上前來。

他低聲吩咐道:“你且回去吧,讓秦姑娘早點休息,今日不要等我了,她做的面我明早再吃。”

說著還未眾人反應過來,便見太子殿下順了順袍腳,竟返身又擡腳進了殿去。

殿內一片狼籍,膳桌旁早沒了人影。

方才還滿是人的殿裏,此刻靜悄悄的。

李辰舟行了幾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回響在室內左右回蕩。

不一時,內裏傳出皇帝的聲音:“沈一奴,他真是長大了,處處與我作對!你沒瞧見他方才的模樣,朕這些年真是將他慣壞了!”

“我難道還會害他?還不是為了他以後的路能好走一點!”

李辰舟停下腳步。

聽到皇帝咳嗽了幾聲,又道:“但是方才瞧見他在燭火下的眉眼,那脾氣擰巴的樣子,當真與她像極了。”

皇帝嘆息了一聲,又不言語了。

有些話,就是爛在心裏也不會說出口。

“可是有什麽辦法,他這幾年身體大不如前,又瘦了許多,連朕也不得不順著他…”

“不過說實話,朕的眼光確實不錯,這幾年他在朝上,可比我強多了。”

“朕瞧著那幫老奸巨猾的,還不是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見到他竟比見了朕還要乖順。”

“那一大幫子朝廷大員說殺就殺了,還沒出什麽亂子,曹家那倚老賣老的老舅舅,以往動不動就來尋朕哭訴,如今是提也不敢提要入宮的事了。”

皇帝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得意,語音都高了許多。

李辰舟有些好笑,原來他平日裏對自己橫眉冷眼,上月還為了自己一點情面不講就殺了他曹家表兄,鬧了幾天的脾氣。

不想背地裏倒覺得自己殺的好。

李辰舟故意加重了腳步,擡步進了暖閣,瞧見昏暗的燭火下,皇帝正歪在塌上。

燭火投下大片的陰影,面目在燈影裏一片黑暗看不清楚。

他聽到聲音不對,擡起眼來。

瞧見兒子長身而立,居然去而覆返了!

皇帝大出意外,卻冷聲罵道:“你這個逆子回來做什麽!是還嫌氣朕氣的不夠?!”

李辰舟撩開衣擺坐在塌前的椅子上,臉上一片平和。

“這屋裏炭火燒得太旺也非好事,陛下總要出去,這一冷一熱溫差極大,容易不適。聽聞陛下這些天頭痛不止,日日睡的不好?”

他居然對自己噓寒問暖,皇帝一時不適應,沈著臉怒道:“一定是沈一奴那個奴婢多嘴!”

“陛下何必生氣,您雖貴為天子,但也是肉胎凡身,身體偶有不適乃人之常情,難道這些連我也不能知道?”

皇帝轉了話頭道:“你回來做什麽!”

李辰舟卻笑道:“怎麽辦?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想走一時也走不了。”

皇帝擡眼瞧他穿得單薄,臉色雪白一片,愈發顯得整個人瘦弱可憐,不由罵道:“跟著你的人呢?不知道多帶些衣裳!”

“就是沒個貼心的人照應你,那幫子太監侍衛,哪裏懂伺候人!”

李辰舟挑眉故作不知道:“我瞧著您的沈貴妃倒是會個伺候人的,想必陛下的頭痛癥緩解了不少?”

皇帝一窒,沈貴妃一手推拿之術確實不錯,可也不過是緩了一時。

況且她每日裏靠近自己,總要為自己那兒子不忿,想要為他謀些實職。

南王為長子,但是為人心胸狹隘,瑕疵必報。

自打太子立了辰王,他心中不忿,連入宮都少了。只是皇帝寂寞,總想找個人做個伴。

李辰舟道:“您後宮美人三千,前朝又聯姻無數,可解了諸多問題?”

“我知道,世家門閥從史以來,便喜歡搞聯姻那套,幾個家族綁在一塊,同氣連枝,便是皇族也不能例外。”

“就如曹家是您母家,這些年您覺得他們對您助益幾何?”

當年曹家確實助了皇帝登上皇位,只是皇帝登位之後,曹家自恃為國舅府,行事每多霸道,愈發猖狂。

皇帝顧念著昔日情分,又是母舅府邸,雖然頭疼但也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皇帝卻道:“你莫往旁門左道上引。這些年,若不是有著這些人的支持,你以為朕能這般安穩?”

李辰舟道:“那又如何?陛下,我雖身於皇室,如今又成了皇太子,雖然不是我所願,但既已經踏上了這條路便絕不會回頭。但我要做的與您不同,我絕不會被權勢裹挾,做許多身不由己的事。”

“我李辰舟此生要做那高山,便絕不會隨波逐流,我要在高峰之巔俯視世間一切平庸。”

“我只要自己夠強,便是沒有妻族沒有母族的助力又如何?”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與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

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 張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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