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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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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厭往事

她與他四目相對,可他黑漆漆的眼中卻沒有她的倒影。

阿木微微後退一步,才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個懸掛的竹條籠子,與她面對面的孩子正被關在其中。

孩子黑發赤身,渾身泥濘臟汙,瘦弱地蹲在籠內,雙手緊緊抓著竹條,眼巴巴看著前方。

“你是……朱厭?”阿木從那稚嫩的臟臉裏依稀辨認出幾分朱厭的眉眼。

這時身後傳出了一聲輕響,光明洩入,光中塵粒飛揚,照明了昏暗的房間。

阿木才看清這是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眼前的孩子瘦骨嶙峋,門開後,進來了一個圍著頭巾的女人,孩子的眼中顯然一亮。

下一秒,女人疾步穿過阿木的身體,沖向了懸掛的籠子。

女人狠狠搖晃籠子,一雙美麗的眼睛瞪大欲裂,露著恨意,她使勁搖晃籠子,孩子被晃得顛來覆去。

女人咬牙切齒:“你怎麽還沒死?你怎麽還沒死?”

“夠了……阿霞算了吧……算了吧!”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進來,一把拉住了瘋狂的女人。

停止了搖晃,孩子卻暈的不行,縮在籠內幹嘔。

“這個壞坯子不死,我怎麽再嫁人!”阿霞沖老婦怒吼。

“都餓了六七天了,要不算了吧。”老婦為難道。

阿霞一抹眼淚,倔強道:“我不可能拖著他一輩子的。”

老婦看著在發抖的孩子嘆道:“作孽哦。”卻也跟著女兒離開。

“娘,我餓了。”男孩看著離去的背影小聲道。

無人回頭,無人回應。

“你別怕……”阿木看著男孩的眼神漸漸黯淡,她伸手輕輕一揮,果然穿透了眼前的景象,這裏的一切對於她來言,像是虛幻的蜃影。

她皺了皺眉,這裏和當初無名前輩帶她入虛境相似,彩珠帶著她到了這裏,是想要傳達些什麽嗎?

後來男孩還是被放出了籠子。

他出來後,依舊不被理會,家中的母女二人對他視而不見。

他餓極了就偷偷去廚房吃殘羹剩飯。

老婦不敢得罪女兒,只能盡量留點剩餘的。

但日子一長,還是被阿霞發現了,她狠狠拿笤帚打得男孩上躥下跳,男孩滾地哭饒,她也毫不留情,老婦躲在一邊不敢阻攔。

阿霞摔下笤帚看著縮成一團滿身血汗的男孩,哭泣道:“你就是個天生壞種!克死了你爹,現在還來拖累我!”

她狠狠踢了一腳男孩,男孩一聲悶哼,阿霞恨道:“你怎麽還不去死!”

男孩在地上躺了一夜。

阿木蹲在他身邊,沈默地看男孩身上的傷痕累累。

阿霞雖然年紀輕輕守了活寡,但長得不錯,又四處相看。

最終還是有男人願意接納拖油瓶的阿霞。

男孩得以喘息地過了段好日子,雖然阿霞和後爹不喜歡他,但他在新家不再挨餓了。

阿霞開開心心嫁人時,他被關在柴房,老婦給了他一把喜糖囑咐道:“你乖乖的,不要惹你娘生氣了,到新家聽你爹的話,孩啊,好好活著吧。”

男孩不言不語,把手裏的喜糖放在兜裏,捂得死死的。

吃飯的時候,他伸筷子要夾魚肉,阿霞的筷子狠狠抽在他的手上。

男孩的手一抖,手背泛起紅痕,筷子掉落。

“這魚是給你吃的嗎?下桌去,不許上桌吃飯!”阿霞呵斥,一邊的男人笑嘻嘻地看著男孩沈默地端著飯蹲到一邊角落吃。

阿霞把魚最好的一片肉夾到男人碗內,討好笑道:“你等會還要幹活,多吃點啊。”

男孩扒幹凈碗內的飯,偷偷看了那男人一眼,眼裏閃過戾氣。

夜裏,男人和阿霞親熱著,掀開被子正要躺倒,阿霞一聲尖叫。

男人被熄了火,不滿道:“鬼叫什麽!”

阿霞邊爬起來邊解釋:“窩裏有東西!”

她剛剛躺下的時候,裸露的皮膚被一片冰涼滑膩的觸感驚到了。

男人把被子全掀開,一股臭味清晰散開,被子下是一床開膛破肚的死魚。

死魚的內臟流出,魚血染紅床單,天氣炎熱,被捂著的死魚除了腥臭味還有了餿臭味。

阿霞面色一白和男人對視幾息。

男人的臉色越發鐵青。

阿霞率先發作,沖出門去廚房操起剁肉的刀,罵著難聽的言辭,直奔男孩的屋子。

阿木冷漠看著阿霞提刀發了瘋在屋內找男孩,她不理解為什麽會有母親如此厭棄自己的孩子,甚至於親手殺自己的孩子。

阿霞翻找了好一會,終於明白男孩逃跑了,她一下子從氣勢洶洶的儈子手變成坐地痛哭的受害者。

阿霞捶胸哭泣著自言自語:“老天爺,我的命怎麽這麽苦!生了這個孽種,讓我過不上好日子,就知道添堵——他親爹就是被他克死的,他現在就在克我了!”

屋後的樹上,男孩躲在樹葉間,聽著阿霞的哭訴,咬緊了牙關,還是有兩行淚水落下,最終還是擡手擦了擦,離開了這個家。

阿木自然是跟隨著男孩的視角移動。

男孩在外面流浪很多年,生存方式和吃的苦頭她倒是感同身受,畢竟她也四處討過生活。

她一路看著男孩饑一頓飽一頓,看著他被搶食的乞兒欺侮,被貪婪的商人欺騙,被兇橫的地痞流氓拳打腳踢四處驅逐。

也見證了男孩眼中的狠戾一日日深沈,報覆手段越發毒辣。

男孩漸漸成為少年,青澀的臉上有了熟悉的影子。

這就是朱厭的經歷嗎?可是,此刻的朱厭明明只是個普通人,別說法術了,甚至連那詭異的離火也不見端倪。

少年將手中打的魚賣了後,看著手裏的銅板,正準備去一邊的包子攤,卻頓住了腳步。

阿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個圍著頭巾的婦人正輕拍著懷裏的孩子,婦人看著懷裏睡得香甜的孩子,面容慈和。

她陪他默默看,這些年,他總是會為類似的溫情畫面逗留,眼裏是發自內心的渴求。

看了好久,他移開目光,買了包子獨自躲在街角吃,吃得漫不經心。

直到一個乞丐湊了過來,晪著臉看著少年。

這個乞丐曾經搶過少年的食物,後來被少年報覆瘸了後,便不敢招惹男孩。少年天生身強力壯,又報覆心極強,倒也在異鄉生存下來了。

少年撇了眼乞丐,迅速吃完手裏的包子。

乞丐失望至極,眼珠子一轉,討好道:“兄弟是來自珠鎮的吧?”

少年不答,只默默看他。

乞丐呵呵一笑,繼續道:“聽說珠鎮這幾年不少人家在尋親,兄弟莫不是也有家人在尋?”

少年微微楞神,開口問乞丐:“當真?”

乞丐見少年有了興趣,連忙道:“千真萬確!珠鎮現在可富裕了,以前也就靠采珠過活,這些年竟發達了,外面的人想去跟著發財都不行,兄弟要是珠鎮出來的,何不回家看看,說不定家裏有錢了在找你?”

少年聽後久久出神,眼中漸漸多了絲期許,那……娘親是不是也在找他?

一邊的乞丐見少年心動了,一臉終於趕走瘟神的得意。

時隔多年,少年終於回到珠鎮。

上了島後,少年卻在碼頭躊躇徘徊許久,最後趁夜色深沈,偷偷摸摸地回了繼父家。

記憶中的房屋被翻新了,好在屋後那顆大樹還在,少年靈巧地上了樹,悄悄觀察屋內的情況。

窗內燭光溫暖,圍著頭巾的阿霞正坐在床邊仔仔細細疊著衣物,疊著疊著,阿霞眉目憂愁地輕輕嘆了口氣。

少年緊緊盯著她的臉,婦人不負年華,臉上似乎松弛了些,但,與從前怒氣沖沖的模樣不同,如今多了溫柔賢惠的氣質。

他的心中頓時滿含期盼,喉頭一動,選擇了下樹,靠近了窗口,那一聲“娘親”就要出口。

“娘——娘親——”屋門被大力推開,一個三四歲,紮著總角的男童進來了,舉著手裏的風車沖入阿霞的懷抱。

阿霞寵溺地抱起孩童坐在腿上,神色柔和,輕聲細語:“娘的乖寶,怎麽跑得這麽急?”

孩子養得白嫩,童聲童語跟阿霞撒嬌:“娘親,爹爹給我買了個風車,我先跑回來給你看。”

阿霞笑得滿臉幸福。

阿木心中一酸,側頭看發呆的少年。

好一會,少年低頭自嘲一笑,離開了窗口,失魂落魄地翻出院墻。

他低垂著頭走著,阿木也跟著,俯身看少年低藏的神情,已然涕淚滿面。

阿木舉起手,即使無法觸碰,還是輕輕順了順他的後背,她以前不安的時候也很喜歡低頭掩藏面容。

她還有爺爺陪伴,少年卻被至親嫌惡拋棄。

這麽走了幾步路,少年被按住了肩頭。

少年下意識揮舞拳頭,側身要躲開來人。

拳頭被緊緊拽住,少年憤憤看來人,是一個中年男人,男人驚訝地打量少年:“你……你回來了?”

少年才認出這是他的繼父,當即就要甩開桎梏離開。

繼父卻緊緊抓住他,往家的方向拉去,嘴裏振振有詞:“你可算是找到了!這些年我和你娘到處找你,生怕你死在外面!快回家,你娘可想你了!”

少年聞言漸漸停止了掙紮,由著繼父拽他回家。

正如同繼父所說,少年的歸來,讓阿霞欣喜若狂。

阿霞如獲至寶地抱著他上下打量,眉眼隱藏的憂愁消弭,欣慰道:“回來了,回來了好!”

少年渾身緊繃被阿霞抱著,對上阿霞欣喜得幾近落淚的眼,內心的陰霾被暖意驅散,他終於委屈開口:“娘。”

阿霞吸了吸鼻子,正欲再說什麽,一邊抱著父親大腿的男童聞言,往少年走去,稚聲稚氣仰頭道:“你就是哥哥嗎?”

阿霞臉色一變,猛地抱起男童塞進夫君的懷裏,語氣頗重:“你以後不許靠近他。”

平日裏,男童何曾被如此兇過,頓時哇哇大哭,男人看了一眼阿霞,抱著男童出去哄了。

阿霞回過頭,一臉和藹對少年道:“我燒了熱水,你快去洗幹凈,娘去給你拿新衣服穿。”

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砸得暈頭轉腦,直到泡在舒適溫熱的木桶裏,他趁四下無人,給了自己狠狠一巴掌,隨著臉上的腫脹疼痛,他咧開了大大的笑容。

阿木卻有些遲疑,少年心裏極其渴望母親的憐愛,因此一點點甜頭都會讓他甘之如飴,暈頭轉向。

但作為旁觀者,阿木直覺不對勁,可惜她的視角只能隨著少年,無法去探尋其它訊息。

此時的少年正沈浸在久違的母愛中,興高采烈地穿好阿霞準備的新衣服,阿霞甚至為他做了一大桌菜肴。

珠鎮坐落於小島之上,一點風吹草動便很快家家知曉。

阿霞剛給少年夾了一大塊肉,叮囑他多吃點的話還未完,就有左鄰右舍前來拜訪。

“哎呀,你家還真找回來了……”身材臃腫的大嬸目光艷羨地上下打量少年,嘴裏嘟囔:“運氣可真是好。”

阿霞笑容滿面,摸了摸少年結實的臂膀,道:“這孩子打小不省心,這回倒是孝順一回,自己就回來了。”

另一個鬢角發白的大娘目光憐憫盯著少年,嘆了口氣:“這孩子也是個苦命的。”

阿霞不樂意了,登時拉下臉,大聲呵道:“混說什麽?”

拜訪的幾人見狀,互相對視幾眼,隨後閑扯幾句便散去了。

鄰裏剛剛離開,一個頭發雪白,身形佝僂的老人慢慢進門來了,一見飯桌前的少年,老人褶皺的臉上劃下淚水,顫抖地上前想要撫摸少年的臉。

少年警戒地微微後仰,眨眨眼,才看出這老人是自己外婆,幾年不見,居然蒼老至此,便頓住由她撫摸。

老人渾濁的眼睛緊緊看著少年,低聲哭道:“孩啊,你命苦啊,是我們對不起你!可憐的孩子!”

“哎喲,都回來了,就不要講這些話了。”阿霞把老人扶開些,一邊拿袖子擦了擦老人的淚水,一邊交待:“他才剛回來,你可別嚇他,阿寶在後屋,你快去看看,你不是最稀罕阿寶了嗎?”

老人聞言楞住,與阿霞對視一眼,又回頭看了少年一眼,最終道:“是,是,我去看看阿寶。”

老人去了後屋,阿霞便把大門扣上了,笑容滿面地重新坐下給少年盛湯,眉眼帶笑道:“來,多吃點,這是我特意熬的魚湯,你快都喝了吧。”

少年接過,看著湯匙裏乳白色的湯汁,眼裏氤氳了淚水,輕聲道:“娘,你還記得我愛吃魚啊。”

阿霞楞了楞,笑道:“你是我肚子裏出來的,為娘當然曉得。”

少年眼中陰郁減退,擡眼看著阿霞:“娘親,對不起,以前我經常做錯事讓你生氣,以後我乖。”

阿霞笑容一怔,嘆了口氣,擡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低聲道:“你能這麽想就好,娘很欣慰,好了,你快喝湯,不然都涼了。”

少年吸了吸鼻子,埋頭喝完這碗湯。

外面的天色已經暗沈,星月晴明。

阿木站在月色下的黑夜裏,難過地看眼前發生的一切。

“你還不出來幫忙!”阿霞推了推趴在一桌冷透了的飯菜前昏睡的少年,朝著後屋大聲喊道。

“來了來了。”男人掀開簾門進來,伸手也推了推睡死的少年,呵呵笑道:“這藥果然有用。”

阿霞急忙問:“阿寶呢?”

男人擡了擡下巴:“你娘看著呢,放心。”

阿霞松了口氣,有些難受:“今天我說他語氣重了些,哭了好一會,可憐見的。”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沒事,多大的孩子,明天就忘了。咱們還是趕緊辦正事吧。”

阿霞低頭看著少年,點了點頭。

這藥其實不好用。

少年並沒有完全昏睡過去,迷迷糊糊間,他聽見了後爹與親娘的談話,又被兩人搬上了板車,一路晃蕩著,被送到了島中心的龍王廟。

龍王廟前,一個老頭背著手看著跪在眼前的夫妻,又檢查了板車上昏迷的少年,點頭道:“好,你家的貢稅交齊了。”

夫妻倆連忙磕頭感恩。

老頭目送夫妻二人離開後,做了個手勢,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出來,把少年擡進了廟內。

不大的龍王廟下別有洞天。

阿木跟著這些人開了機關,下到了廟地下的暗室。

少年被捆上了木架子,暗室裏燈火通明,這間暗室立著密密麻麻的木架子,上面都綁著半大的孩子,每個人都面無血色,精神萎靡。

過了許久,藥效退了,少年清醒過來,下意識掙紮,卻一動不動,才發覺自己被捆得死死的。

“娘?”少年輕聲喚道,又迷迷糊糊憶起那段談話,心裏瞬間冰冷,眼中一股戾氣彌漫,血絲盡顯,少年憤怒嘶吼,如同絕境的野獸。

“吵什麽吵什麽?”一個粗糲的聲音由遠及近過來,來人過來呵斥少年:“你喊什麽?”

少年瞪著血紅的眼看他,怒問道:“我娘呢?”

這人聞言卻低笑幾聲,慢慢道:“你真是一無所知。你是你們家上的貢稅,你娘不要你了。”

“貢稅?”少年疑問。

“是啊,珠鎮每個人家都要上交一個孩子作為貢稅,不然發家致富的彩珠怎麽養?你娘是阿霞?你是阿霞那個丟了很多年的小孩?”這人嘖嘖兩聲,憐憫道:“你說你好好的回來幹嘛?今年輪到阿霞家,這一家正愁著貢稅的事情,你怎麽就送上門來了?”

“不,不可能,我娘不會不要我,她一直在找我的……“少年不可置信看著他。

來人好笑地看少年:“她不就是不想犧牲小兒子,才打你的主意到處尋你啊。你也是傻得可以,他們家的新房子,每日的吃喝不愁是怎麽來的?不就是靠著彩珠發達的。你回來了,這一家算是沒有後顧之憂了。”他悠悠嘆道:“奉勸你一句,消停安分點,這裏的孩子都是棄子,你乖乖配合采血,說不定能多活些時日。”

少年不再言語了,垂著頭,阿木已不忍再看他此刻是什麽表情。

分不清晝夜的暗室裏,到點了,有人會過來一個個餵水塞餅吃,再之後三個時辰,就見兩人一組過來了,一人提桶,一人拿著細小的刀刃一個個割開木架子上孩子的手脈,放完一小碗血,糊了藥草在口子上,再把碗裏的血倒進木桶,來時的空木桶,走時就剛好滿了。

每個孩子都沈默不語,慘白的臉上只餘麻木。

周而覆始,漸漸地,有的孩子皮膚變得青白,最終斷了氣息。

到點餵食時,就會被放下木架子擡出去,過不了幾日,又有新孩子遞補進來。

阿木站在少年的木架子前,看著眼前的血腥景象,又擡頭看了看不見天日的墻頂,上面享受榮華富貴的人家可曾會偶爾掛念這些棄子?

越想,她只覺自己的全身發涼,似乎血也隨著少年的血一碗碗被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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