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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舊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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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舊塵(一)

“先是吵了一陣,後頭像是又好了,沒聽見高聲。我也是從那頭路過,看見他們有個丫頭掃了堆碎瓷片出來。像是把咱們那套汝窯盅脆了,還有個紫砂壺。”

點墨那小丫頭子走到廚房裏來,一面在蒸籠摸了塊棗泥桂花糕吃,一面向她娘與妙真兩個報告。

妙真聽見砸碎了她些東西,心下很不痛快,略帶惋惜地絮叨,“夜合齋那把紫砂壺,還是前年宜興來求畫的薛大人帶來的呢,說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我們在鳳凰裏的時候用不上,搬到這裏來,吃茶的器皿也多,也沒用。怕擱在庫房裏不留神給翻騰壞了,就擺在了夜合齋裏。平白的就給砸了,怪可惜的。”說著把掰斷了一截缸豆,懶懶地丟在小圓簸箕內。

老陳媳婦在墻根底下坐著摘菜,也嘆,“可不是?又不好叫他們賠。”

“賠哪裏好叫人家賠呢?”妙真恨就恨這個,吃了這個啞巴虧,心裏愈發盼著鹿瑛趕緊跟寇立回湖州去,“這會和好了,想必在我這裏也住不到幾天了。也蠻好。”

闔家下人都曉得妙真和她親戚走動得少,兩門骨肉血親,一家在常州,一家在湖州,都借著相隔甚遠的緣由不大來往,其實還是吃了他們兩家不少虧的緣故。

老陳媳婦不好過多置喙,只拿著菜籃子起身,走到竈上來,“只是在咱們家幾日,咱們還得周到幾日。你瞧瞧下晌還要添個什麽菜?我看著素了些,不成個席面。”

妙真一看竈臺上擺的都是些家裏現成的菜蔬,也有幾樣魚蝦一只鮮蹄髈,到底尋常,便道:“我出去買些葷菜好了。一只燒鵝,再買一簍子螃蟹好不好?這時節正出螃蟹,咱們家還沒吃上呢。”

“這也好,螃蟹不過蒸一蒸,也便宜。我這裏先把蹄髈煨上。你可帶個人出去?”

“不必帶人了,我從棲鳳橋上過去,往老趙家先叫他們把螃蟹送來,順道再走去李大人府上一趟,告訴良恭回來吃晚飯。姑媽起來若問我,就說我街上去了。”

說話回房換了身衣裳,也不戴帷帽,挎著籃子一徑由棲鳳橋穿到正街上去。這一帶的商販多半都認得她,和她說話招呼。她也點頭答應著,在旁人驚艷的目光裏,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攏攏發鬢走到老趙家水貨鋪子裏,看見是老趙的獨身女兒坐在櫃臺裏。妙真心道,這丫頭比她還要傻些呢。她不由得端出些身經百戰的架勢,指點江山似的要了二十斤螃蟹,十斤鮮蝦,兩條鰣魚。囑咐道:“一會你老爹爹回來,叫他往我家送去。可個個都要活的,不許哄我,送去死的可不收啊。”

那丫頭一雙眼只放在她臉上,傻怔怔地點頭,“曉得的,您家是老主顧了。”

妙真高高興興出來,又往李大人府上去。走到門下,偏兩個新來的小廝不認得她,攔住了問:“奶奶是找誰?”

正要答話,就見個管事的從裏頭走出來,拍了那小廝一下,“你不認得她?她是良大官人的奶奶,和我們太太常來常往的。”說著向妙真作揖,“良大官人此刻正在書齋裏和我們老爺說話呢,奶奶請先往我們太太屋裏坐回會去,小的去書齋裏告訴一聲。”

說話引著妙真進府,仿佛聽見背後那兩個在議論,“這就是那尤大姑娘不成?和邱家的三爺有些……”

另一個呵斷他,“胡說什麽!你怕她聽不見不不成?”

妙真分明都聽見了,卻只是微笑著裝作沒聽到。嘉興就這樣大,她和邱綸那點往事早給吹得家喻戶曉。本來已是舊聞,不想近幾年來,先是她和良恭成婚,又是家裏的生意越做越大,慕名來討畫的人越來越多……總之每逢他們家有點什麽進益,就少不得要把她和邱綸的舊事翻騰出來說一說,仿佛嘉興府沒了別的新聞。

她是習慣了,要不然也不肯往李大人家來,更不能和李夫人走動。也是奇怪,聽說邱綸也常到李家來走動,偏生就沒和他撞見過。妙真再想起他,只記得他紈絝公子的行徑,一如最初的印象,別的都變得極為模糊,已經不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一段感情。

有時候問良恭,把良恭氣得個嘴歪,冷笑道:“怎的,你還想回味回味?”

妙真翻個眼皮,“我就是有點不大記得清了,好像做夢似的。有時候聽見人家背後議論,我自己還發懵。所以才問問你,真真的有這回事麽?我是正兒八經喜歡過他麽?”

良恭滿面不耐煩,“既然不記得了,還問它做什麽?”

每逢說到此節就要變味,不像是追憶往事,倒像檢算彼此的前非。妙真總不免要嗤笑他,“瞧你這醋壇子樣……你看看我,多大方,你和易清的事我就從來不去追究。她每回到咱們家來,我還和她親親熱熱的,親姊妹一般呢。你的肚量怎麽還比不上我?不是說男人器量大麽?嗳,我還沒問你呢,當初易清要改嫁,你們倆那樣要好,怎麽你們倆又沒成呢?”

問得良恭一時無話可答,他也說不清,總歸咎於,“興許是緣分不到。”

妙真把扇子抵在下巴底下,微微仰著面孔琢磨“緣分”這東西,怎麽想也不明白。陽光碾碎了鋪在她秀麗起伏的輪廓裏,清透了她的紗裙羅衣。良恭歪倒在榻上,雙手抱在腦後靜靜地看著她,倒恍惚有些明白了。其實並沒有那麽玄妙,不過是老天爺肯給機會,自己也有勇氣去抓住這機會。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是妙真成就了他對愛的膽氣。

人家都說是伺候妙真的那幾年把他耽誤了,他卻不這麽想。那些年若妙真從未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他也不見得肯去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機遇。旁人看他是懷才不遇,可他自己從沒有打心底裏承認過自己。他看自己,是碌碌無為,是命如螻蟻。

後來是遇見了妙真,因為她需要他,才令他自命不凡。

妙真後來也把她和邱綸歸咎於“緣分未到”,或者根本是“緣分即止”,到這裏停頓,就是他們該有的命運。所以這幾年,他們同居一城,卻未再碰面。

偏今日好巧不巧的,邱綸帶著奶奶來問舅舅舅媽的安。李夫人也有些尷尬,誰知道今日妙真忽然過來?聽見管事的進來回,她也嚇一跳。

可叫人候在門外又不好,倒好像妙真和邱綸還有什麽斷不開的關系似的。那她個主家,豈不成了私底下拉纖的?何況邱綸的奶奶歐霜白還坐在這裏。因此愈發要坦坦蕩蕩地請人進來坐坐。

妙真進來福了個身,“沒得夫人的貼便造訪貴府,唐突得很。”

如今官場中誰不知道良恭與京中一些貴人交情頗深,都不敢怠慢。李夫人忙請妙真坐,一面款待了茶果,“你說這話就見外得很了,不請你你不來才是有意和我疏遠,快坐著!你們良官人和我們老爺在書齋裏說話,想必一會也該議完事了。”

妙真看一眼兩面對坐的男女,邱綸竟還是從前的模樣,一絲一毫不改,坐在人家屋裏也把一條腿翛然地掛在椅子扶手上。原也不要緊,李夫人是他的舅媽。不過看見妙真的眼掃過來,他又把腿放下去,有些不大自在地端坐起來。

對過坐的年輕媳婦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妙真猜到是邱三奶奶歐霜白。這幾年沒少聽人把她們兩個提在一嘴裏比。妙真兩廂裏一比較,還是坐在歐霜白這頭穩妥些,便走去坐在她旁邊椅上,和她點頭致意。

李夫人忙略過邱綸不提,替她二人引薦,“這位是邱家三奶奶,我的外甥媳婦。這位是尤家妙真,”因怕歐霜白多心,有意又道:“嫁給了良家。你應當是聽過的,就是那“絕景良家”,滿城凡官宦富貴之家的景觀盆栽都是他們家供著,上月咱們到洪大人家裏去吃酒,你說他們家的花園好,也是他們良家做的。”

歐霜白一早盡知這些消息,又不好當著妙真顯出來,倒好像她一向留意打聽著妙真的消息似的。故而只當是頭回聽見,扭頭向妙真點頭笑笑。

只一笑便又端回頭去,把對過邱綸盯著。邱綸本來偷瞄著妙真,一見她眼神射殺過來,也不敢瞄了,把一個腳踝橫架在另一條腿上,低眼撚著衣擺上的狗毛。

歐霜白養了條純白獅子狗,拿它當兒子,與它一屋裏同吃同住。邱綸厭煩死她這一點,她常抱著那狗和它嬌滴滴地說話,旁的家務事是半點不管,唯獨在這狗的吃喝上格外用心,竟要比著他幾個侄子侄女的飯食來餵它,惹得他大嫂常背地裏罵人。

她也愛玩,這點上兩個人倒很對脾氣,只是男人女人取樂的法子不同。邱綸自往外頭去走狗鬥雞,她在家沒別的法子,只好花錢。聽見人說這樣好使人買來,過幾日又厭煩了丟開,聽見人說那樣好又改弄那樣,憑它什麽奇珍異寶,都不過三五日新鮮。

長天日久,邱夫人也不高興,常抱怨說:“這樣子開銷,別說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皇帝老爺也養她不起。不像是討個媳婦,竟像是請了個祖宗回來。家裏大小事,憑她能不能為的,都不去理會,只顧著開單子朝賬房要錢!你大嫂二嫂為這個不知來找我說了多少回,都說我偏心,難道家裏的錢就緊著她一個人花?我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平不了你們這些虧空!你去對你媳婦說,從今往後她還要這樣流水似的開銷,她娘家貼補她多少我不管,在我的賬上,就得按例按制來!”

邱綸回去說過兩回,歐霜白一貫先是眨著一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問:“我上月開銷了多少啊?”

一說三百多兩,她自己也嚇一跳,便把那些玩意搜羅出來,使人去典了填虧空。到底裏頭還是折損了不少銀錢,自己不認賬,反抱著狗冷笑,“瞧瞧你們家,我不過花幾個錢她們就背地裏言三語四的說我。難道娶我來不想花錢,是為叫我給你們家當牛做馬?你要是像大哥二哥兩個管著點生意,我也不至於典當東西。你當他們幹凈呀?既管著生意,就不會沒有靈巧的進項。”

常把邱綸堵得沒話說,又不耐煩成日家和她為這些瑣碎爭執,愈發往外頭去混。兩個人都不過是長不大的孩子,也都是要人圍著自己轉的主,誰也不讓誰,常是哭哭鬧鬧的,日子倒也還算過得熱鬧。

不過熱鬧久了,邱綸又覺得沒意思。他到底是將近而立之年,有時候想起來,也想著該立一番事業。又不是這上頭的材料,料理過幾樁生意,總是狀況百出。

連他爹也灰心,說:“我看你還是玩你的去才是我的福氣了!真把家業交到你手上,豈不給我敗個幹凈?!我也不知是作下什麽孽,竟生出你這麽個一無是處的混賬!”

如今他又無事可管了,常聽見良恭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自己心下一比,很不是滋味。所以這幾年,並不是妙真碰不見他,倒是他有意避之,總是聽見有妙真出現的場合,他是萬不肯去的。

眼下偏生湊在一起,他心內百感交集,又有些懷念起妙真的好處。那時候她管他,其實未必是壞事,興許當初和她成了親,受她幾年管束,倒成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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