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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夫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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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夫妻(二)

妙真給胡家的信還未托到人送出去,寇立隔了沒兩天就趕到嘉興來了。恰趕上那時大家正在良姑媽屋裏吃午飯。

因良家人口少,妙真良恭兩個一向都是和姑媽一起吃飯,現今添了鹿瑛,不過多添一副碗筷。不像胡家,都是各房各自吃飯,除非節下或是寇夫人傳人用飯。好好一個家,在吃飯上頭便先弄得個四分五裂。

鹿瑛端著碗道:“不過這一年大哥都是跟著太太一起吃,他那房裏沒人嚜,自己吃也冷清,廚房裏也難弄他的飯。”

說到寇淵,妙真因問起杜鵑:“杜鵑再沒上家裏去鬧了?”

既說到杜鵑,又不免叫人想起從前那樁公案。一桌四人除良姑媽不曉得,都是本家。

鹿瑛瞅良恭一眼,見他面色無異,便低著頭說:“起初那年鬧得厲害,托她叔父來說了兩回。老爺太太大哥皆不理會,後來他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說了。杜鵑氣得沒法子,把大哥的事四處編排,逢人就說。如今滿亭人都曉得大哥身子不好,大哥臉上掛不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也不和人往來了,成日不是在織造坊就是在家悶著,性格悶得愈發古怪。太太打算替他另娶,也難,好點的人家知道他的病都不肯,差些的人家太太又不願意。”

妙真捧著碗暗瞄良恭一眼,心裏直樂,面上偏要作出副哀愁模樣,“淵哥哥那病,真的就無藥可醫了?”

良姑媽搭了一嘴,“要是能治,不早就治了?他們寇家那樣富裕的人家,難道還怕請不到好大夫?男人這上頭的病,麻煩得很吶。咱們鳳凰裏打拐處那劉家,他們家老三就有這種病,二十六的年紀了還沒討上個媳婦。”

說得妙真好笑,把腦袋歪到良恭眼皮底下去,“你也是快三十歲了才娶親,往前那些年月,人家八成也是這樣說你的呢。”

他姑媽嗔她一眼,“胡說!他怎麽樣,難道你不清楚?”

妙真轉頭過來,“我是說別人大概是這樣議論嚜。”

良恭冷笑著給她夾片糟鮮藕,“這種事別人議不議論不與我相幹,只要你不抱怨就好了。”

大家臉上一紅,他姑媽調過筷子頭打他,“什麽話桌上就說,簡直沒臉皮!你妹子還在這裏坐著呢!”

鹿瑛臉險些沒低到碗裏去,暗拿眼瞟他們夫妻兩個,他們倆互看一眼,像是相互指責,又像是在羞臊對方。使她想起和寇立早年新婚的時候,寇立那人比良恭還口沒遮攔,高興起來不管不顧,什麽沒廉恥的話都往外溜,常臊得人臉紅心跳的。那心跳是久違的了。這些年她沒日沒夜的吃藥,非但沒把身子治好,反倒把一顆心治死了似的,她常常摸不到它在跳動。

它總是沒聲沒息地懸在腔子裏,好像是她這個人總是沒聲沒息地坐在他們的屋子裏。她又沒有旁的事情可做,紡線針黹用不上她,他們寇家本來就是做的這買賣。先前寇夫人倒也讓她管過大半年的家,可她性情軟弱沒主見,常被底下管家婆子們挑唆,弄得家裏越發亂沒章法,後來也不叫她管了。

幾年下來,她可忙的事唯有寇立一件。他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這列芝麻瑣事也成了她生活裏的頭等大事。他是她的天和地,是她一切時光的消遣。她不像妙真,她的命運從沒有過波瀾壯闊的起伏,即便偶然波折,也是一條平緩的線。總體看來,幾乎是沒有變化的。

近幾年最大的變化就是秦珠兒與蘭香兩個小妾。當變故到來,她又覺得還是不生變故的好。

妙真在對面桌上看見她一張臉又由紅轉了白,便在底下偷偷踢了良恭一腳,拿眼神警示他不要忘謹言慎行,分明昨晚才告訴過他一遍的。

良恭領會,覺得這飯吃得沒了意思,丟下碗道:“我吃好了,要往李大人府上去一趟,下晌不必等我吃晚飯。”

他姑媽一聽這些“大人”就膽戰心驚,即便良恭這幾年頻頻與這些個大人打交道也不能適應,因問:“李大人叫你去他府上做什麽?可別是你哪裏得罪了他!”

“我能有哪裏得罪他?您老凈是瞎擔憂。他嫌他家花園北角那塊地方景色不好,一到冬天就雕零得荒,叫我去替他想法子歸置歸置。”

妙真把箸兒點在下嘴皮上笑,“你打算要他個什麽價錢啊?”

“你說得我好像是故意坑人。”良恭掐她臉一下子,“我就是個奸商,也不敢在這些大人頭上動土啊。得先去看看要換什麽花什麽樹的再說。”

妙真瞟鹿瑛一眼,忙歪著頭把臉讓開,剜他一眼,“你忙得過來麽,眼下好幾處工程呢,監工的人手都不夠。”

“再忙也得先把李大人的工程先做出來。”良恭因知道她在家給鹿瑛哭怕了,正想借故往外頭避一壁,便提議,“監工的師傅若不夠,等我繪出圖來,你替我去監工好不好呢?”

他姑媽先不答應,“虧你想得出來!叫她年紀輕輕的婦人家往人家府上去替你監工,她看得懂你那些畫啊紙的?”

良恭微笑,“她行的,您老可別小瞧她。李大人家怕什麽,他家夫人她們也是見過的。”

說著走了,妙真擱下碗去送一程,路上橫著眼瞪他,“叫你別在桌子上拉拉扯扯的,你偏不聽!給鹿瑛看見,她心裏不定什麽滋味呢!噢,他們夫妻不好了,我們偏在她面前那樣子,不是故意叫她難堪麽?她本來就是個多心的人。”

良恭本來牽著她的手,聽見這話便丟開,長嘆著笑,“好好好,那往後咱們就做個‘君子之交’,你別來惹我,我也不去惹你,今夜裏你就搬去夜合齋和她睡。”

妙真笑著打他胳膊,“叫你得臉了!還敢趕我。”

“可不是我要趕你,你要做君子,和我睡一張床上做什麽?既和我睡一張床,我可保不齊不做個‘色胚子’。”

“我說的是當著她的面不要那樣親熱,背著她,還和平常一樣嚜。”

“誰教給你的?你從前讀書,難道先生就沒說過做人就得人前人後一個樣。”

妙真登時把臉板下來,掉身就走。良恭又趕回去追她兩步,圈住腰將她抱起來笑,“瞧,說不過我就要耍小姐脾氣。”

恰巧在個紫藤花架子旁,秋風一刮,兩個人身上都掛了些紫色屑片。妙真居高臨下地把他眉梢上掛的一片摘下來,順手捶他一下子,“那你又要說!”

“嗳,成親的時候可是你自己發過誓的,說從今往後做夫妻,不比從前做主仆的時候,叫我凡事不許瞞你,要和你有商有量。你也不能夠拿主子派頭壓我,凡話好好和我說。”

她兩聲撐在他肩頭,把鼻子向旁一歪,“我難道沒有好好和你說話麽?”

“你看這樣子是在和我好好說話麽?誰家奶奶說話是拿鼻孔對著爺的?”

“我們家!”妙真低4下眼來捏著他的鼻子轉。

他擺擺頭笑起來,“原來你從前說話都不算數的。這也罷了,誰叫咱們家你就是天理王法呢。”

哄得妙真高興了,捧著他的臉正要狠親一口。忽然七山不知道哪裏橫沖直撞地冒出來,“爺,車已套好了。”一看眼前,也嚇了跳,忙背轉身去。

妙真撇撇嘴,從良恭身上跳下來,一面拍著他肩上的花瓣,一面道:“講好了噢,李大人家那處工程叫我去監工。我可不能再聽鹿瑛哭了,這兩日做夢也有個女人隱隱約約的在我耳根子裏頭哭!”

良恭答應著和七山往外去,妙真又轉回姑媽房中。甫進門就看見鹿瑛和他姑媽不知說到了什麽,又在桌上淌眼抹淚,他姑媽只好也把飯碗擱住安慰。

見她進來,鹿瑛匆匆拭淚一笑,“正和姑太太說到咱們家太太,我還說呢,都是姑媽,咱們姑媽就不像姑太太這樣和藹親切。”

妙真笑著走回案上,回憶起寇夫人的模樣,其實也算是和藹可親的,只是這份可親裏千萬別掛礙上前程利益。她從前待鹿瑛也算很好的,想必後來是因為鹿瑛久不生育的事益發冷落了鹿瑛。

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又豈有千日好的呢?妙真早看開了,畢竟好與不好,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她不喜歡揪著前塵往事不放,她可貴的時光,都要用來銘記當下每時每刻的幸福。

她端起碗笑道:“我們姑媽就是這性情,待誰都和善,你住久了就曉得,她老人家許多好處呢。”

良姑媽嗔笑,“唷,故意當著你妹子的面把我捧得高高的,好叫往後你有了什麽不是,我也不能跟你計較是不是?”

“連您也把我想歪了!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兩個人笑著,看得鹿瑛眼圈又是一紅,“您瞧瞧,我在家就不敢同我們太太這樣說話,她老人家必定要說我們沒高沒低沒老沒少的。其實早年她也不是那樣子待我,終歸是我久不生育的緣故。眼下好了,那個蘭香才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們太太說是最要緊的時候,馬虎不得,千樣好百樣好的只管給她弄來,也不怕花錢,也不怕費事。我來前幾天,聽說湖州來了個好穩婆,從前是在南京專給人官宦人家管生產之事的。我們太太早早的就下了個帖子請人到家來住著,專門歸置了間屋子出來,還叫了兩個丫頭去伺候。這還把我個正經二奶奶放在眼裏麽?!連知會也不成知會我一聲,又把蘭香從那過我們院裏挪騰了出去。這意思明擺著是防備著我,難道我就那麽壞?!我就那麽壞!……”

她越說越激烈,唾沫星子飛了一桌。妙真只在心裏翻著白眼道:又來了。

無奈放下碗來,再不能吃,只聽她憤憤抱怨。耳邊有一句沒一句的,都是老生常談。只在鹿瑛偶然拔高的調子裏,妙真看出她這些年的變化。她望著鹿瑛眼中漸漸浮起的斷紋,企圖在那破裂的眼睛裏找尋到她那位永遠岑靜文雅的妹妹。翻了個遍,只找到那個鹿瑛的幾縷殘影。

她不禁檢視自己,是否也在世事變幻中變得猙獰?

也有過那麽一段,但可幸短暫。她從未化作塵寰的灰燼,到三十出頭的年紀,對生活曾灰過心,然而又重新熾烈地熱愛上了。

走神的功夫,忽然小丫頭點墨跑進來報,“外頭來了位年輕官人,說他姓寇,是奶奶的妹夫。我沒敢放他進來,跟他說要先進來通傳一聲,他現在門房裏和老爹爹吃茶呢。”

妙真驚訝著掉頭,而後笑著埋怨一句,“你這丫頭真不懂事,那是二姑爺,怎麽不放人進來呢?”

不想鹿瑛噌地站起來,“不放他進來才好!打他出去!”

妙真又掉頭笑,“我還說要給湖州送信去呢,這兩天還沒托著船,偏他就追來了。怎麽又不放他進來?難道你就永不見他了?”

一時問得鹿瑛啞口無言,低頭坐下,把條哭濕了的絹子在腿上拼命絞著。

良姑媽也勸,“看相隔這日子,恐怕你前腳走,他後腳也坐船跟來了,可見他的心。不放他進來,叫他去哪裏住?難不成外頭住棧房?沒這樣的話。叫人家聽見,不說你們小兩口鬧口舌,倒說我們家連個待客也不會,親戚老天拔地來了,還叫人住在街上。點墨,快去請二姑爺進來。”

點墨又捉裙跑出去,鹿瑛張口要說什麽,也沒來得及說。妙真暗裏窺她,見她那張死氣沈沈的臉上總算又浮起一絲活氣。

妙真判定他姑媽說得對,這世上有的夫妻,天生就是作死的冤家,旁人看來多麽不對付,但在他們各自心裏,一定早擰成了個打不開的死結。譬如胡老爺胡夫人,鄔老爺鄔夫人……像她和良恭這樣不為利不為名的,單單因為愛結合在一起,在這些夫妻裏,倒顯得怪異和突兀,是不被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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