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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立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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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立家(二)

往園中深處走些,有棵老槐下頭斜劈去一條兩丈長的小徑,直通一處海棠門。門內進去是四方游廊圍攏的一方小院。院子裏頭倚著假山栽著珠半丈高的紫藤花,這時候扭扭曲曲的枝幹上頭掛滿了紫吊子,正對著臥房的冰裂紋窗戶。

這面廊墻上開著個冰裂漏窗,把墻外的一排翠竹剪碎。良恭疏散地從那裏經過,湖綠袍子綠得更深了些,是紫藤吊子斑駁的影。踅繞到屋前來,看見小丫頭點墨坐在吳王靠上,喊她兩聲不應,彎腰去看,原來是歪在廊柱子上打瞌睡。

他們家只買了一房下人進來,一家五口,老爹爹管家,老媽媽在廚房當差,兒子年輕,跟著良恭在外頭跑。剩兩個女兒,一個十六歲叫點翠的,就是方才在跟著妙真小花廳內伺候席面的丫頭。還有這個幺女點墨,只十歲,不能差遣她別的,只叫她看屋子燒茶爐。原要再買幾個人,他姑媽不許。老太太閑不住,情願包攬些雜事來做,她笑說是窮了大半輩子,不慣乍富。

妙真是富慣了,使喚人得心應手。姑媽的屋裏就在他們屋子背面,雖不從一個洞門裏進,可打個噴嚏也聽得見。她常聽見他姑媽天不亮就在屋裏掃掃搽搽的,那笤帚“刷刷”一響,比雞叫還靈些,她馬上就要爬起來。

良恭常勸:“你起來也沒事情做,睡你的好了。她是年紀大了,叫她睡也睡不著。”

她不好意思,“姑媽都起來了,我還懶吃懶睡的,我臉皮生得有多厚啊?”

他就擰她的腮幫子,“沒多厚,也不過跟城墻似的。”

得到她一記重拳砸在他肩膀上,倒振得她自己手疼。

她早起發了兩日呆,實在無事可做,便往園圃裏去鉆研花草。跟著老師傅學了些本事,要他把園圃裏的事情交給她打理。她對美的鑒賞極有天賦,不過幾天連他給人家花園子畫的草圖也能看懂。她也不怕臟,肯把裙掛在腰間挽著褲管子在花叢裏踩,一叢一叢查檢花草的長勢。即便刮傷了皮膚,她也很快樂。

良恭想起來從前自己的願望是要她快樂,真到了這一天,才覺得那不單是為她,她的快樂也給他無窮的滿足。其實他還是沒多大出息,賺的錢越多,就越懂得,他追求的不過這麽一點點。

不過有錢到底是好事,他們這張床就是花二十兩銀子打的,一張髹黑的黃花梨四合如意紋月洞門大床。靠裏頭放著一排矮鬥櫃,鬥廚上嵌著如意銅扣,拉開裏頭分類放著她的私財。有他給她補齊的兩萬銀子的票據,這兩年她攢下的體己,不大穿戴的首飾頭面,以及些蜜餞幹果。

他不大喜歡她在床上吃東西,也說過兩回。她聽兩天,後頭又不聽了,依舊拉開鬥廚坐在床上抱著碟子吃。夜裏放下帳子,在鬥廚上點著蠟燭,黃橙橙的光撲得她一臉,悅動著小小的愜意和幸福。

她拿住了他的脈門,說:“我最喜歡放下帳子在床上吃東西了,好像這床就是個小小的世界,關起門來,只有咱們倆,還有好吃的,多好啊,難道你不覺得麽?”

所以他就丟開手不管了。有時候午晌歇中覺,聽見她“嗑哧嗑哧”地在一旁吃,他迷迷瞪瞪的以為是床底下犯了耗子。

點墨進來了,揉著眼睛問:“爺,才剛是你叫我麽?”

良恭攤在床上兩眼一翻,那都是哪輩子的事情了?他擡起手懶散地搖搖,“沒有,你回房去睡,廊上坐著吹病了。”

點墨又打著哈欠出去了,輕飄飄的點著腳。這丫頭年紀小,不懂事,遇見個永遠長不大的主子,愈發教不了。不過女人就是這點好,做什麽都輕輕盈盈,心思也不重。家裏的女人多於男人,像是離地半丈飛著一群蝴蝶,沒有世界的那種苛沈,使他每逢回家都能在剎那間感到松快自在。要是再有個女兒就好了,他想。

有一聲更重的嘆息忽然吹進簾來,是妙真回來,看見他倒在床上,走過來問:“咦,你沒在前廳上應酬客人麽?”

她在席上吃了荷花酒,那酒蜜汁似的,身上也帶著清甜。良恭一嗅到就如同吃了口花蜜,擡手拉她坐下,“我說吃醉了,回房躲個懶。你那頭散了?”

“散了。”妙真撇嘴道:“再坐下去,她們非得把咱們家的家底刨問出來不可。咱們掙多少錢,與他們什麽相幹,怎麽就那麽好打聽呢?”

她瞥他一眼,禁不住也倒下去,腦袋枕在他胳膊上,“應酬人真是累死了,往後家裏千萬要少請客。”

“不是你自己說的?做生意嚜。”

妙真長嘆一聲,“想想那時候我爹,真是不容易。咱們才多大點買賣,他老人家可是成日在外頭周旋迎待。”

她翻個身窩在他懷裏,想著明日還要擺上一天的席,真恨不能稱病不見客。不過不好把這些事情都交給姑媽。何況人家說她本來就有個大病在身,小病再不斷,連日常待客也待不起,可真是百無一用了。

良恭斜下眼睇著她笑,她打他一下,“有什麽好笑的?”然後有意看了看他的臉色,見他正自在愜意,便說:“我聽周家二妹妹說,邱家新蓋了處別院,專門用來款待蘇州織造來往的大人。這會正想找人收拾花園子,你做不做?”

良恭臉色陡一變,把胳膊從她腦袋底下抽出來,不耐煩道:“不做!我又不缺他們邱家那一筆生意。”

近兩年不知怎的,外頭傳出些言語,說妙真是邱家嫌棄不要了的。妙真後頭經打聽才知道,原來是邱綸那位姓歐的奶奶從他們家大奶奶二奶奶那裏聽見些舊事,心裏頭不痛快,又聞得妙真相貌比她好,更不自在,便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稍加渲染往外去說。

自此良恭走過邱家門前也嫌晦氣,有一回打聽到邱綸和朋友在一家酒樓內吃酒,便買通了酒家夥計,趁三更半夜眾人吃得酩酊大醉,把邱綸的衣裳的扒了丟在街巷上。

後頭邱綸醒來,還只當是朋友間醉酒玩笑,本來他們朋友間鬧起來就沒章法,他也無從計較,只得聽憑別人去笑話。聽說後頭笑話傳開了,給邱老爺打了一頓。良恭心裏的氣方緩過來一些。

眼下妙真說到邱家,他那口氣又堵上心頭,索性闔上眼不說話了。妙真撐起來看他一會,一拳捶在他心口上,“不做就不做,你給我擺什麽臉色?”

他掀開一只眼皮,聲氣發冷,“我哪敢吶?”

“我不過是白問你一句,又沒逼著你去做這筆生意。”

他闔上眼皮一想,還是氣不過,又睜開,“你連問也不該來問,我還沒到那見錢眼開的地步,誰的生意都肯去做。”

妙真無話可說,只得睡下去,隔會忽然擰他一把。良恭揪緊了眉痛呼一聲,半撐起來,“你幾時學的這毛病,動不動就要打人!”

她“咯咯”笑起來,“我替你把這口氣擰出來,省得你後半日都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我幾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說到邱家你就要這樣子。”

良恭慪得倒下去,“那你趁早就別說這話。”

兩人各自沈默一會,他忽地翻身過來,作勢作態地把她的手腕撳在兩邊,下頭朝她一抵,磨著牙道:“瞧,說得我.火.都起來了。”

說話湊下去親.她,妙真偏著腦袋左躲右躲,一面笑,一面抽出只手貼住他的嘴巴,“大白天的,你不許撒酒瘋!外頭還有客在呢。”

“隨他們去,這會大家好老爺好相公的,量他們也想不起我。”

一壁說一壁不管不顧地掀.剝.妙真的衣裳,想是吃了酒的緣故,人有些急.躁,額上汗津津的,眼圈也有點發紅。吐出的氣也灼.人,妙真覺得手心裏發.燙,剛要把手收回,竟給他一口.咬.住了虎口。

他探.出.一截.舌,順著虎口朝她指上吮.舐.過去,眼睛一面盯著她看,一面笑著蠱惑,“咱們也生一房兒女來逗樂子?”

妙真縮著肩窩發笑,“要是生出個傻小子或是瘋丫頭,愁都要愁死了,還有什麽樂子?”

“怕什麽?了不得當爹把命豁出去,賺足了錢養他們一輩子。”

妙真不合時宜地想起尤老爺曾太太來,心裏又酸又脹,恨不得給他們看見她現下的日子。她是不幸中的萬幸,雖然吃了些苦頭,到底落得今番的幸福。可她的孩子未必能繼承她的好運氣。

這幾年做起生意來,結交的人越多,對人就愈感到失望。從前以為舅舅舅媽姑父姑媽之流就算可憎的了,想不到更可憎的比比皆是。也因為如此,才覺得眼前的他是如此的可愛可貴。

她把手攀在他肩上道:“就怕這世上再找不到一個人像你愛我一樣來愛咱們的孩兒。沒有愛,這世上的日子簡直難熬。”

這幾年他們都是為這點在猶豫,但他把手貼在她肚皮上,仍然會期盼裏頭能有個生命長起來,把他和她的血肉徹底連接在一起。他需要這樣一種牢固的安全,大概是因為早年和她總不大安定的緣故。

正是繾.綣之際,誰知聽見那小廝七山進來傳話,不敢妄自進來,就站在廊廡底下喊:“爺,鄭老爺要家去了,正找您呢。”

良恭恨著罷手,整衣起來,沒好氣地罵一句:“這個老頭,愛走就走,誰還留他怎的?又找我做什麽?!”

妙真見他此刻雖然罵得厲害,一會出去,必定又是一張曲意逢迎的面孔。她想著便笑得打滾,故意起來歪纏,“那就不去嚜,你不是要生孩兒麽?”

良恭臉上沒道理地一紅,刻意走離她兩步,“先應付了那老頭子去。他舅爺家裏正要弄花園子,要替我牽線。”

正完了衣襟,看妙真兩眼,又戀戀不舍地攬著她親一口,“回來再收拾你。”

妙真吐了下舌,“唷,講得自家好厲害得勒。”

良恭原已走出去兩步,聽見這話又掉身回來。妙真趕忙跑開,反手撐在妝案上調皮地笑,“你快去了!一會又來催。”

他咬牙指了下她,“一會有你的苦頭吃!”

趁他轉身,她把兩眼笑著翻一翻,“你來好了,我難道還怕你?”

他又回頭,“你說什麽?”

妙真忙嘻嘻地跑去推他的背,“我還敢說什麽呀?快去吧,把那些客人打發了,不是要回來收拾我麽?我等著呢。”

良恭換了副正經面孔出去送了那鄭老爺,剛折回園中,偏有一位姓李的相公趕出來將其拉住,“良小友,你到底定下沒有,幾時隨我往蘇州去?我在嘉興住了一月,可就是為等你。你別只顧捱延,早點隨我去了,早點把那副《蘇州太平樂圖》畫出來,咱們兩個都好交差。”

良恭把他的手拂開,呵呵直笑,“不急不急,您看我才剛搬家不過一月,這新房子還沒住出人氣來,哪就趕著往外跑的道理?何況我生意上還有點事抽不開身。您要是怕我捱你的日子,要不您老李相公盡管搬到我家來住著,看我幾時忙完我幾時隨您去。”

“你這人,你打量我不好意思住到你府上來?我明日就來,看你如何推脫!”李相公剪起手來瞪他一會,不一時態度又軟下來,“算起來我家黃大人和你還是親戚呢,四公子的奶奶和尊夫人是表姊妹。你權當是探親,趕緊收拾收拾隨我去,畫出畫,黃大人冬天好敬獻給太後作壽禮。你想想,太後皇上都來瞧你的畫,於你也有天大的好處不是?這不比生意上的事要緊?”

良恭懶洋洋地在想,天大的好處還不是那黃大人的,作什麽《太平樂圖》,無非是要替他在朝廷裏歌功頌德臭表功。

他只管瞇著眼縫睨了這李相公片刻,旋即把幾個手指頭半掩在袖管子裏搓一搓,“畫好辦,可這個怎麽說?親戚歸親戚,我可以不圖什麽,我們畫畫的人,說錢,俗了!可我大老遠耽誤著生意往蘇州跑一趟,園圃裏那些下力氣的人可等著開工賺錢呢。我說給您老李相公聽,我們這生意,開一天工算他們一天的錢,遲遲耽誤著不動,他們就……”

“得了得了。”李相公發煩地摁下他的手,拈著胡子道:“我們黃大人是體面人,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沒有三.四百做你的川資,也不敢輕易來請你。”

良恭笑了一笑,“既如此,不好叫你老李相公久侯,等我進去與夫人商量幾句,即日便隨你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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