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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還滿(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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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還滿(〇四)

花信到底還是嫁了那戚大成,不嫁也沒法子,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絕不肯替她去向傳星說情。如沁又是歷家內院裏的當家人,誰肯駁她的話?何況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踐她,用一種溫和的方式。

她此刻覺得這世界根本就是把溫柔的剃刀,一片一片地,在一種輕微的鈍痛中悄然把人削得變了形。好在這個戚大成也是個管事的,在廚房裏做了這幾年的采辦,也掙下了些副家業,好歹是不窮的。她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去賭一賭。

那日她借故到廚房裏去看那戚大成,剛巧碰上他在院內指揮著人卸菜,趾高氣揚地從人家擔子裏拾起一棵菜挑剔著,“你看看,你這幾日送的這芥菜都有些發黃,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頭子忙放下挑子,由懷裏摸出把錢來塞他手裏,“誰敢敷衍戚大爺?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著錢,笑呵呵揣進懷裏,把手朝旁邊揮一揮,示意人往屋裏擔進去。花信在院門外頭看了一陣,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會賺錢的,這是千萬不好裏唯一的好處。不過當戚大成也朝她望過來,用一雙垂涎三尺的眼睛,又令她渾身一凜,周身血液都凍住了似的。

好在她厭嫌旁人的情緒是長日持久的,自小就厭嫌白池,厭嫌她舅舅,後來又厭嫌嚴癩頭,再後來又厭嫌上了良恭……她對生活整個都感到厭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尋常登對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這麽一段匹配的婚姻,也還是覺得討厭。她原以為自己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連做夢也做得極普通。現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對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滿足。

妙真趕在啟程上京前打發她出閣,也拿出五十兩銀子替她預備了份嫁妝。送她出閣那日,戚大成到這屋裏來迎新娘子,把妙真當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幾會細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幾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嚇一跳。那一口黃牙已有發黑的趨勢,蠟黃的臉上泛著亮鋥鋥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嚴癩頭,那日同良恭道別,聽他說嚴癩頭已在昆山摔死了,為了攔阻花信私自帶她到湖州來,在路上與花信拉扯時發生了意外。

她看著眼前這個不堪的男人,心裏忽然覺得像是替誰抱了仇,有一股暢快。同時登船啟程那日,又感到些淒清。她坐了這麽些年的船,從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終於一個個都沒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來往叢脞搬擡東西的歷家人,都是與她無關的。

這一行人太多,東西也多,傳星特地包了兩艘船,幾位主子並伺候的丫頭仆婦都在大船上,餘下的都打發去了後頭那條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擠在岸上。傳星走到這面甲板上來,眺望一眼人堆裏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體貼地攬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媽和妹妹?不妨事,過兩年請她們到京城去玩。”

妙真臉上被風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蒼白,懶得和他說什麽,只略微點了點頭,就回身向屋裏走。

傳星手裏驀地摟了個空,心裏也感到一陣空惘惘的,跟著她走進艙屋裏。這間屋子和如沁那間一樣寬敞,進門是一道六折屏風,繞過進去,則放著一張吃飯的大圓桌子,一側靠窗戶擺著一套桌椅。最裏放著一張雕花架子床,也是用臺屏隔著。

傳星見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們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華敞亮的屋子給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祿喜快馬加鞭回去,盯著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來。我曉得你不喜歡和她們挨得太近,特地寫信告訴了太太,叫把我們家花園子西南面的幾間屋子撥給你住。那屋子外頭種著幾棵梅花,這時回去,開得正好。”

因為那年在無錫的印象,他以為妙真最喜歡梅花。他對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卻覺得萬千個性的女人,終究是殊途同歸。

妙真呷著熱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點頭,“我住在哪裏都是一樣的,這些年來,已經習慣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費心。”

“就是因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該挑幾間好屋子讓你長長遠遠地住下去。”

她聽到“長長遠遠”這個詞就覺得恐怖,看見他臉上從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層。對於到京後的一切打算,實在都是她想出來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討好歷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輕易放了她麽?時下行到路上來,她才開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難來。

背後的檻窗透進來一絲冷風,襲得她心裏發冷。她“噢”了聲,埋頭“呼呼”地吹著滾燙的茶。

傳星睇著她孩子氣的動作,話不由自主地溜了出來,“那年見你你是這樣,現如今你還是這樣,好像永遠不會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來眼,“你從前就見過我?”

問得傳星臉色微怔,後來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們馬上就要回到家去。沒什麽要緊,索性就告訴她,“那時候我還沒做官,有一年到嘉興去游玩,在街上碰見過你。”

“還有這回事?我怎麽不記得見過你?”

“你當然不記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見的。驚鴻一面,過目難忘。”後來的事他隱去了沒說,反正那於三早不知死在哪裏去了。

妙真單是聽見這些,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這個人早就見過她,一直沒忘,卻絕口不提。連在無錫的事情倘或不是她問起,他也不見得會說穿。真成了他說的,兜來轉去,她落到了他身邊,未必不是落進了他織好的網裏。以他的勢力,這網只有越收越緊的,絕不可能有松開的一天。她居然還在這裏做夢能從他家裏人那處得到逃脫!實在有異想天開的嫌疑。

傳星還待要和她聊些什麽,又來了個丫頭,說是如沁叫他過去有事商議。他且住口不說了,不耐煩地立起來和丫頭過去。

妙真兩個肩頭一松,擱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沒再去吃它。她走到鋪上去臥著,韻綺見傳星出去,就進來了,把熏籠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窩裏說話。

說著說著,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著帳頂嘆氣,“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從歷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們到底是一家人,手裏有只阿貓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為她孫子喜歡,天長地久地養著。”

韻綺偏著臉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說了沒你想的那麽容易,你還自作聰明。你從小就是這樣子,總是覺得自己厲害得很呢。”

“那我該怎麽辦?”

韻綺嗤笑了聲,“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歷家了。”

“你不怕,你將來還有嫁人這條路可走。”

說得韻綺苦笑起來,“你從前就說的,我嫁不出去。我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時候人家還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個丫頭,人家還能挑我什麽?就是嫁了人,也無非是給我配個小廝,還是在歷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討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嘆,“二奶奶那個人,待歷傳星也真是夠賢良的,我看別說他娶了兩房姨奶奶在這裏,將來就是弄七個八個女人在身邊,她也不會說他一句。”

韻綺譏笑道:“這才叫大家風範呢。”

妙真默了一會,窸窸窣窣地側過身來,“你說,歷傳星會不會再弄幾個女人到身邊來?”

“這又不是什麽難事,人家有錢有權又有人才,哪裏弄不到女人?”韻綺說著就看她,發現她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別的女人就放過你呀?你趁早別做這夢!你看他厭煩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開這個口,他未必不會答應。”

韻綺冷笑道:“你試試看開這個口,看他會不會答應你。”

此刻當然不會,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後”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滿臉愁相,忽然冒出個更不切實際的念頭來,“不如我在這路上就趁機逃了,你說呢?”

韻綺益發好笑,“你逃到哪裏去?難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輩子東躲西藏?再說你此刻逃了,你一個女人家,往哪裏走?還不是立馬就把你找回來。”

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說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著,躺在床上卻是昏昏沈沈的,是腳下有水在晃蕩的緣故,把人腦漿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來,看見韻綺在一旁羅漢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條暗花雲錦的披帛,擱在一邊。她這個人做丫頭幾年也不大會歸置東西,不論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腦地塞在箱籠裏。

羅漢床的炕桌上點著蠟燭,黃油油地在那片雲錦上反著光。妙真看見上頭有一小片血跡,想起還是那年和韻綺打架,給良恭搽血用的。後來不知怎麽樣,她既沒叫人洗,也沒舍得扔,一直放著。

她坐起來,叫韻綺把雲錦披帛拿來給她,指給韻綺看,“你看這塊血,還是你做的孽。”

韻綺不明就裏坐在床沿上,“關我什麽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傷了,這還是他的血。”

韻綺兩眼一翻,“是你自己要討打的嚜。”

妙真就笑,把那片雲錦在手裏摸了摸。忽然聽見傳星在外頭叩門,韻綺只得讓到下艙去和眾多仆婦們擠著睡。

傳星一進來就把狐皮鬥篷脫下來丟在羅漢榻上,看見上頭亂堆著衣裳,扭頭問妙真:“你在找東西?”

“不是,韻綺在給我翻明天穿的衣裳。”

傳星便笑,“這個丫頭事情也不會做,翻衣裳翻得一個箱子全亂,就是我來了,也不該丟在這裏不管。”

妙真一見他解下鬥篷,怕他此刻就要睡,忙起來在四處點了好些蠟燭,點得屋裏亮堂堂的。一面點一面說,“韻綺從前也是做小姐,要人伺候的。做事情做得不仔細,也情有可原嚜。”

“我又不是怪她。”

這個妙真倒曉得,當初就是看不慣韻綺在如沁手底下過得不好,才把她抽調來伺候了她。

他在裏頭說他白天沒說完的話,說他們歷家的人口,“父親和大哥公務繁忙,常不在家,就是見到他們也不必怕,他們從不多問一句家裏的瑣事。大嫂是個最和善不過的人,幫著母親管著一家子的人情往來。三妹妹你大約會喜歡和她玩,四弟還是個孩子……”

妙真聽著猶如有轟隆隆的個世界朝她跑過來,她放下最後支蠟燭,回頭在臺屏上瞅了眼他的影。他在床上坐著,一面侃侃而談,一面隨手把那片雲錦丟到了床尾。妙真就在外頭站了站,肩畔的一排檻窗外,是摸不到底的黑暗。然而也有一輪湫窄的月亮散著幽幽的銀光。

她忽然覺得,傳星就是這個世界。一切人該有本性他都有,善,惡,嗔,癡,貪……但一切本性都不突出,他管這叫中庸之道。當然,就連他的執著也未見得就很執著。

她款步踅繞到臺屏旁邊,把肩膀依依地倚著漆黑油光的屏風架,“你白天的時候說,你從前在嘉興就碰見過我。你還記得麽?”

問得傳星發了下懵,稍候也誤會了意思,笑著說:“一直就沒能忘了你。”

妙真笑了下,“怎麽這些年來,也沒聽見你打探我的消息?”

他一時不能吱聲,不能告訴給她聽,打是打探過,不過托了人,自己倒忘了。這些年他太忙了,忙著婚姻嫁娶,成家立業。最初那驚鴻照影的一面,的確是刻在他記憶裏,但那也僅僅是片記憶而已。他從來不是靠著記憶過活的人,所以這些年和她幾次碰頭,其實都是偶然,並不是他的預謀。

妙真從他的啞然裏明白了,他對自己也並沒有那麽執著,只不過是一次次偶然掀騰了他的記憶。其實她在他,根本上和文溪沒什麽不同。唯一不同之處,文溪是王大人送給他的,而她是天意送給他的。他都是“順手接來”。

她該感到失望的,因為他再一次驗證了她的美麗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它遠沒有傳說中那樣價值連城,甚至換不回一份從頭到尾堅持的真心。這些男人只是愛她這份美麗的結果,他們愛她的片面。她的確是輕易就能招人愛,也的確,因為輕易,愛她都愛得隨便。

但她沒能失望,反而有種僥幸,她決定借這僥幸賭一把。

傳星橫著胳膊拉她坐到床上來,笑著哄她,“從前的事情還問它做什麽?咱們只看往後。”

妙真睇住他微笑,什麽也沒再說。第二天起來,就在心裏籌算著要在路上趁機逃跑。這法子說起來困難重重,其實那些困難不過是一種自負的表現。她此刻無比相信傳星一時找她找不到,往後也不會再費心找了,他不是個長情的人。

可要讓他一時找不到,也是件難事。這一路上妙真都在籌劃這事,不覺到了十二月上旬,船行到南京來。

恰值南京一場雪剛化,天氣清麗,傳星叫靠著碼頭駐船兩日,一來船上的吃喝需要采辦,二來在南京有門親戚,需得往城內去訪見。

原要攜妙真同去,妙真卻不肯,推說:“你和二奶奶是舉案齊眉的夫妻,你們去訪會親友就罷了,又帶上小妾做什麽?二奶奶臉上不好看,你也不見臉上有光。”

傳星曉得她是懶得動彈,情願在船上睡著,因此也沒狠勸,只帶了七.八個下人雇了車馬與如沁進城,餘下眾人仍侯在碼頭上。

他們走得早,無故把妙真吵醒,起來推開窗向碼頭上望,天色雖還暗,卻已熱鬧起來了。沿岸泊著許多大小船只,或是本地船,或是同他們一樣,途中駐船休息的商戶。碼頭上一溜煙擺了許多買賣,多半是吃喝勾當。

這景象妙真再熟悉不過了,在那些騰起的炊煙裏,仿佛又是從前和良恭漂泊在水上的日子。他們有一回在個小碼頭邊駐船,也是很冷的時節,她上岸去吃了碗熱騰騰的鹵肉抻面,覺得渾身凍僵的血液都流通起來了。

想著便要下船去逛逛,梳洗完畢後就把銀狐鬥篷系上,帶著韻綺出去。偏被個管事的婆子攔住道:“二爺二奶奶都不在,碼頭上魚龍混雜的,三姨奶奶可不要亂跑。”

妙真兩手攏著鬥篷道:“我不亂跑,就是下去買完熱湯面吃。”

偏文溪走向旁來嬉了句,“真不知是什麽命,放著船上好吃好喝的不要吃,要去吃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妙真只向她笑一下,仍舊央告那婆子,“不妨事的媽媽,我走水路都走慣了,常在碼頭上逛。”

那婆子放眼一望,把碼頭盡收眼底,也不怕出什麽岔子。便叫個小廝跟著下去。三人沿著棧道走上岸來,恰值日出,上下船的人多起來,一溜攤子茶棚裏都是金燦燦的熱火朝天的情景。

有個賣燉羊肉湯的攤子,正有張八仙桌空著,妙真便走去坐下,要了碗燉得耙爛的羊肉叫韻綺和那小廝吃。小廝不敢愈矩,妙真叫他自己去買些吃的,他答應著自往旁邊攤上去坐著要吃的。

這裏妙真與韻綺正吃著,見有位羅衣錦衫的官人攙著位婦人問:“打攪姑娘,沒坐了,我們夫婦能否同姑娘一張桌子坐會?”

妙真聽見他的鄉音感到幾分親切,他夫人也是笑容可親,便把另兩面長條凳讓給他們。那官人自去攤上要吃的,眼見他夫人扶著桌子往下坐,妙真以為她是哪裏不好,便搭了把手扶她一下子。

這婦人便笑著點頭致謝,坐下來說:“想不到在這樣亂哄哄的地方還能見識到姑娘這樣的人物。”

妙真笑道:“我還想不到在這裏還能遇見同鄉呢。”

婦人駭然,“姑娘也是嘉興府人氏?”

“你難道就沒聽出來我的口音?”妙真又問:“看你像是哪裏有些不好,怎麽不在家休養,卻跑到南京來了?”

“並不是哪裏不好,十月間才出了月子,在船上吹了些風,覺得腰腹有點發軟。偏我這個人就是坐不住,就愛下來逛逛。”

“剛生產完,更應當在家好生將養了嚜。”

婦人笑道:“嗨,沒那麽嬌氣,單是坐月子就快要把我悶死了。正好我們家在京城有些買賣,快過年了嚜,要往京城去收賬,我就跟著出來了。”她朝那攤子前的官人遞了下下頦,“我夫家姓謝,我叫易清,姑娘你呢?”

妙真那片給日頭映的紅彤彤的臉笑著笑著忽然僵住,“你是易清!”

易清遲疑了下,“姑娘認得我?”

妙真睜圓了眼睛搖搖頭,問她:“你認不認得一個叫良恭的?”

說出良恭的名字,易清不由得細細端詳她。她兩片腮給鬥篷帽子上那圈銀狐毛給蒙住了,一雙眼睛直往人心裏鉆。易清神思一跳,試著問:“你是不是姓尤?”

妙真連忙點了兩下頭,一時興奮得說不出話來。易清倒乍驚乍喜地笑出聲,“你是尤家的大姑娘妙真!”

回家過年是回不成了,春天是能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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