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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耐冷(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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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耐冷(〇七)

銀燈長亮著,還聽得見樹上雨水點點滴滴落地,越來越慢,似乎要滴幹了。妙真哭著哭著,又笑起來,想到自己的濫情,也感到些羞.恥。

良恭好像聽見她在笑,就有點糊塗,本來再要奚落她兩句,一時忘了,把她腦袋扶起來,一定要看清她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見她臉上又是眼淚,又是笑意,愈發懵,“你到底是在傷心還是高興?”

“當然是傷心呀。”妙真想起來她還編著一些話要說,忙斂了笑意,一壁蘸淚,做出副悲痛欲絕的神色,“我這會難道還高興得起來麽?有什麽值得我高興的?你看看眼下我是個什麽境況,白池走了,堯哥哥跑了,連邱綸也要撇下我回家去了。恐怕過不了幾日,你也該走了。”

“我幾時說過我要走?”

“你那日不是說,要攢幾個錢好娶妻麽?”

“我娶誰去啊我?”

“嘉興有個易清小姐,無錫有個小鶯兒姑娘,哪個不是在等你?還不夠你娶的?我看這些日子,你的心不是丟在了嘉興,就是落在了無錫,和我疏遠得勒,好像是我耽擱了你。我也想通了,反正遲早你們都是要走的,不如此刻就走,讓我此刻就落得幹凈,省得將來要一個二個的接連為你們傷心。”

語畢又低頭哭起來,良恭疑心她是在裝樣子,覺得她說下的這些話是個圈套,引著他往裏鉆。但是盡管這樣懷疑,也經不住去寬慰,“我沒說我要走。若要走,當初也不必跟來了。”

妙真仍舊抹眼淚,“那你這些日子和我遠著做什麽?一定是要走又不好意思對我說。或是覺得我可憐,不忍心說。哼,我是不要你們來多餘可憐我。”

“你要我和你怎麽近?中間不是還擋著個邱三麽?”他承認了,又還有餘恨未了,就丟開她的胳膊批判她,“像你這樣水性的女人,就得忽冷忽熱的治治你,免得待你太好了,你反倒覺得我是個窩囊的男人。”

他因為一身潦倒,從沒想過要擁有誰,沒有經過多少歷練,耍花招也顯得笨拙,擱不住人家幾句話套他,幾行眼淚蒙他,就主動交代了。不過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妙真喜歡一切好看的東西,可以原諒他假裝的冷漠和壞脾氣。

她把鼻子狠抽一下,擡頭看他一眼,“我可從沒說過你窩囊。”

他冷笑道:“你心裏大概就是這樣想,否則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一心二意。”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處,在感情必然有一方強一方弱。妙真認為自己是贏的一方,對這指責也不覺生氣。

她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麽,他沒聽見,疑心是在罵他,就發狠地捏著她濕淋淋的下巴去親她。只親了片刻,妙真剛要闔上眼睛,他就板正起身子來,“我這是安慰你,沒別的意思,你不要瞎想。”

她眼瞼底下紅酲微帶,睜著雙迷蒙的眼睛,看他好一會才明白,原來這個人和她一樣的,也很要自尊。偏偏這東西又都是一路撿,一路丟,自己想著是這樣子,在人家看來,又是另一副樣子。

他看她兩眼,有些不甘心地走了。妙真就倒在榻上笑起來,很清楚地知道,他那不甘心既是不肯輕易寬宥她,也是舍不得放過這正好能趁火打劫的良夜。一個女人剛被一個男人拋棄,是最脆弱也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因為心裏的傷需要及時敷上藥。

妙真把自己蜷在榻上,不知道良恭是她的良藥,還是自己本來就不夠傷心,這會還笑得出來。其實悲傷也有,快樂也有,但這份快樂把這份悲傷包圍起來,如同他方才坐下來擁抱著她,令她的不安和憂愁都平靜下來。它們在是仍然在的,只是悄然的存在著,不來驚動她了。

她到四更天才睡,倒是睡了個好覺。起來似乎就把邱綸忘了,仿佛他從未在她的日子裏出現過,仿佛他只存在那遙遠的過去裏,連同她從小需要被人捧著寵著的那份嬌慣出來的自尊,都徹底留在了過去。

而邱綸也要往他自己的方向走了,隔日雇了輛馬車往碼頭去坐船,剛由姓陳那妓.女家院內出來,就看見嚴癩頭挽著兩個包袱侯在門口。

嚴癩頭聽見開門聲就笑嘻嘻地把兩個包袱奉上,“三爺的細軟都在這裏了。”

邱綸懶得看,朝馬車擡一下下巴,“擱到車上去,沒落下什麽吧?”

“應當是一件沒落下,是大姑娘親自收拾的。”

他一聽見是妙真親手打點的,就有些不自在。想不到妙真非但不尋來挽留他,反倒還替他收拾行李。他帶著點不甘和遺憾問:“姑娘說什麽了麽?”

實則妙真什麽也沒說,嚴癩頭只怕臨到頭他二人又牽扯不休,便編了句瞎話,“姑娘說,三爺回嘉興去也好,回去學著做做生意,等過一陣家裏的老爺太太見你出息了,自然就肯答應你們的婚事,到時候你再到常州來接她。姑娘千叮嚀萬囑咐,叫三爺回去可別再成日不著四六地和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定要收收這顆好玩的心,認真立起事業來。還有……”

邱綸不耐煩地把手搖撼著登輿,“別說了,沒完沒了的。”

他煩妙真管教她,這也不是單獨針對妙真,對誰他都是這樣子,是怕家裏管才跑出來的,此刻也是怕妙真管才逃回家。逃是逃開了,路上卻又有些忐忐忑忑的,不曉得是不是車馬顛簸的緣故,總是把一顆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不多時晃出一行眼淚來。

大多以為終生遇不到所愛的人是一種遺憾,然而在沒有能力去愛的年紀遇到一生所愛,未必也不是一個悲劇。也很奇怪,邱綸回家去,再聽見他娘和嫂嫂們的嘮叨,倒不似從前那般厭煩了,反而感到親切。也許是和妙真真正的分開,又懷念起她來。

他很快就和那位歐家小姐定了親,好像是認了命。因為在懷念妙真的幾個日夜裏,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再不可收拾的沖動,也終究要淪落到雞零狗碎的日子上頭,歸為一種平淡。所以到底娶誰,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反正不論什麽樣的女人,最後都是活成一個樣子。

歐家小姐果然長得好,雖說是差妙真那麽一點,也是難得的美貌了。她也是嬌生慣養的小姐,也是十分驕縱任性,不過對於這驕縱任性的“運籌帷幄”,還是差了妙真那麽一點。但他和她在外人看來,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事情妙真是怎麽曉得的呢?還不是孔二叔過來告訴的。大約是怕她和邱綸藕斷絲連,所以從不來往的人,這日傍晚特地抽空走到這面巷子裏來說。也不知是不是出於一種憐憫,說完後特地擱下了一百兩銀子。

妙真自然是不要,擺出個手勢請他吃茶,一面笑道:“您老人家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兩個才是頭回見面,您就放這些錢在這裏,不明不白的。”

孔二叔坐在下首椅上捋著胡子微笑,“這是我們家太太叫人送來給姑娘的,說是謝姑娘一路上對三爺的照顧。知道你耽擱在這裏打官司,怕你過日子有難處,叫你收下。”

“我不能收,我照顧邱綸,邱綸也照顧我啊,當時要好,本來就該如此。我過日子也沒什麽難處,我舅舅舅媽還在這裏呢,有難處自然會去對他們說。”

孔二叔是頭回見她,總以為她是個狐貍精的人物,或者只是個不懂事的嬌小姐。此刻看她坐在上面,穿著件家常灰色的長褂子,攏著淡淡霜色的裙,意外的很是大方端莊的模樣。兩只眼睛又是水汪汪地閃動著,為這份端莊點綴著一點活潑的靈氣。

好像和邱綸的事在她這裏業已揭過去了,也許是落下了一點傷痕,可她身上的傷痕太多,那麽淺淺的一點,是不大起眼的。他是人情老練的人,只稍稍觀她就料到她決計不肯收這錢,也就沒有和她推讓。心下卻有點過意不去,想著法子要補償,就端起茶慢慢吃著,一壁思索。

這時良恭從衙門裏回來,聽見邱家的一位總管在這裏,有些不放心,就走來看看。妙真見他進來就問:“是後日過堂麽?”

他看了孔二叔一眼,在對過坐下,點點頭,“後日你得親自去一趟。”

那孔二叔就擱下茶搭腔,“你們這官司勝算大不大?”

妙真見他不是故意來為難人的,態度有很和善,便告訴他兩句,“怎麽會大,我那舅舅,您和他生意上有來往,還不知道他的能為麽?肯定早就把衙門打點好了,所以衙門根本懶得理會,拖到如今才說要過堂,還是我們總是三催五摧的緣故。”

孔二叔上下脧他二人兩眼,嘆了聲,“你們上上下下的人都是這樣年輕,哪裏懂這些事?只怕是任人欺負。我倒是和衙門那位柴主簿私交不錯,我寫個手信,你們拿著去向他打聽打聽這裏頭的事。他雖做不了縣太爺的主,叫你們在公堂上少吃些虧也是好的。”

良恭聽後大喜,放下些成見,親自去碧紗櫥裏取了紙筆來,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旁的幾上。又笑打了兩回拱,“多謝您老人家,我正愁要在衙門裏找個熟人。可惜亂找了這一陣子,沒有使錢人家根本連話也懶得和你說。”

“這些人都是這樣,無妨,無妨,你待我寫了這手信就拿去找柴主簿,我們在常州做生意,許了他不少銀子。”

幾筆寫好,良恭接來看了會,又謝兩句。妙真也起來福兩回身,款留他吃晚飯。款留不住,孔二叔仍舊辭將出去,妙真並良恭送他出去,轉過頭來就在外院聞到一陣熱鬧的飯菜香。

天陰陰的,自立了秋那日起就開始斷斷續續地下雨,近來今日更是天天都要下一場,也不大,就是地上總幹不了,常是一半幹一半濕的。濕的地方堆著好些落葉,屋頂上也零落著幾片風不知何處卷來的黃葉。孔二叔這一回來去,意味著她和邱綸徹底走向了結束,以後再沒有碰面的理由。倘或碰上,也不過是路人與路人間的緣分。她心裏感到種曲終人散的淒涼。

這些年一路走一路散,她忽然嘆息,“我在嘉興的時候寫了信托邱家的人到昆山縣去送給白池,也不知信送到沒有。她要是回信,只怕又回到了嘉興,她大概還不知道咱們已到了這裏呢。”

良恭正思忖著別的事,隨口應了聲“嗯”,末了又要掉身出去。

妙真忙站住喊他,“要擺晚飯了,你又要到哪裏去?”

“這會天還沒黑,鋪子大約還沒關門,我得趕緊出去買點東西。”

他走得急,聲還未落人就跑得沒影了。妙真最煩他這一點,有什麽事也不和人說明,只顧自己來來去去的。不過她知道,他這一陣子奔來跑去的忙也都為她的事情,所以她心裏這一點埋怨未嘗沒有點甜蜜的意味。

聽見吳媽媽在喊人端飯,妙真也順道往廚房裏去幫忙。靠門那墻下放著張八仙桌,他們吃的飯菜都裝在了兩個大提籃盒內。竈上另擺了幾只碗碟,吳媽媽一向不和他們吃飯,只在廚房裏吃了,等他們也吃完,收拾了鍋竈還要趕回家去。

妙真見她吃得著急忙慌的,也肯體諒,因說:“馬上就是中秋了,媽媽家裏想必也忙得很,下晌燒好飯你就先回去,我們吃完了就把提籃盒擺在這桌上,明早你再來收拾也不遲。”

吳媽媽連謝不過,幾口吃了,抹了嘴解了圍布就告辭回家去。妙真自去櫥櫃裏翻幾個碗碟出來,把那些飯菜一樣撥一點出來。

這時花信進來提食盒,看見便問:“好端端的你把那些菜撥出來做什麽?”

“良恭出去了,我撥出來放在鍋裏,趁這餘火溫著,他回來好吃。”妙真揭了竈上那口大鍋,找了層竹屜放進去,把幾個碗碟擺上,不知是自己咕噥還是在問花信,“鍋裏是不是還要倒點水進去啊?”

她自己想應當是要放點水,否則鍋豈不是要燒穿了?緊著就去缸裏舀了瓢水倒進去,又攏著裙子蹲下身,怕火一時全熄了,特地拿鉗子扒出點火星。

花信見她行動間總是蹙著眉心,因為沒做過這些事,總怕做得不對似的。她幾時想得到這些?還是為良恭才現學的。花信近來看見良恭總在正房裏出入,就暗有點不高興,隱隱的有些危險的感覺。

盡管從前良恭也總在妙真屋裏出入,可那時候她不知道二人間暗懷著情愫,不覺什麽。當下既知道了,很難放心。只怕妙真破罐子破摔,找不到更好的人,真就要嫁給這樣個沒錢沒勢的男人。

況且才剛聽那孔二叔說的,邱綸回嘉興沒幾日便火急火燎地定下了親事,看來和妙真是絕沒了死灰覆燃的可能性。妙真看不出什麽來,倒是花信很替她揪心。

這一刻又揪心起來,簡直怒其不爭,站在桌前抱怨,“姑娘要是早有這份關懷人的心,三爺也不會賭氣回家去了。”

妙真把鉗子靠在墻角擱下,坐在那小杌凳上稍楞片刻才會意這話的意思,就笑,“我難道少關心他了麽?我關心得人家都嫌我多管了呢。”

“不是這麽說呀。你對三爺,就只管著他在外交朋友亂花銷的事,幾時關心過他吃沒吃飽飯,穿不穿得暖?我告訴你,其實這些關心才是一個女人的體貼。你放著這些不管,只管他外頭的事,他自然嫌你煩了。”

妙真受了天大冤枉似的瞪圓眼,“非得要在這些瑣事上才算關心,外頭就不是關心了?我和他一起時,他哪裏吃不飽穿不暖?還用得著我多餘去說麽?”

花信翻了一眼,“那你這會怎麽又想起來管這不相幹的人回來有沒有熱飯吃了?”

妙真笑著緘默下去,沒法和她講明,心裏也隱隱知道,花信是盼著她嫁入豪門。不管這期盼是出於私心還是真心為她好,她都沒道理去和她爭論什麽,也懶得爭論。也有點怕得罪了花信似的,恐她也要離自己而去。

她只起來幫著分擔一個提籃盒,提得有些吃力,挽在胳膊上,維持著笑臉,“那不管別人了,咱們先回屋吃飯去。”

吃罷晚飯,又幫著把碗碟收拾了,將提籃盒提到廚房裏來。趁花信先出去,她把那鍋揭開,摸了摸裏頭的碗碟,還是熱熱乎乎的,鍋裏的水也未燒幹,就有份小小的平凡的快樂。

天黑盡了良恭才回來,現刻了一枚印,又買了幾副空白扇面和些顏料。妙真在屋裏豎著耳朵聽動靜,辯出外院裏他那間屋子開門關門的聲音,就打著燈籠走出來。推開沒闔緊的門,就撞見他在換衣裳,打著赤膊,緊實的背肌在運動著,燭光在那淺褐色的皮膚上流動,風起雲湧的一股力量。

妙真是經歷不少的人,也是有些年齡的女人,不免有點心猿意馬。就刻意沒吭聲,在門後多看了一會。等他把衣裳套上,才輕輕咳了一聲走進去,“你這時候才回來,買的什麽要緊的東西?”

就看見桌上擺著幾副空白的折扇,又有些顏料,“就是買這些?要畫畫,明日去買就是了,做什麽非要趕著這會去買。你吃過飯了麽?”

良恭系好一件幹凈的袍子,換下來的衣裳就丟在地下,一擡腿便坐在長條凳上,“我上哪裏吃飯去?”說著拿起一把扇子打開來鉆研,也顧不上看妙真。

妙真去把地上的衣裳拾起來,見上頭好些泥濘,就睞目瞅他,“你在外頭摔跤了?”

“跑得急,怕人家鋪子裏關門,就摔了個跟頭。”

“你要畫什麽,一定急在這一時半刻的?”

他也還在想著要畫些什麽,妙真見燭光暗暗被他夾在眉間,就走去推他肩膀一下,“先吃飯吧,我在竈上給你溫著飯菜呢。”她是頭一回做這種事,很急於表功,希望得到他一點感動和認同。

良恭卻不得空,後日過堂,明日就要趕著去把心裏籌劃的事情辦了。因說:“不吃了,得趕著把這扇子畫出來。”

妙真見他頭也不擡,只顧端詳扇面,覺得一片苦心要被辜負和浪費了,就劈手把扇子奪來,“先吃飯!”

良恭擡頭看她,待要生氣,肚子裏“咕嚕嚕”一叫,又沒有生氣的立場,只得狠攢了眉心點頭,“好好好,先吃飯。”

妙真看他這架勢,想必今夜一定是點燈熬油非得要把那扇子畫出來的了。想著他這屋裏冷冷的,床板也硬,凳子也硬,哪裏久坐得住?就把飯菜裝上,往她自己屋裏提。

良恭在旁替她打著燈籠,漸漸覺出她的意思,又睞見她臉色有些醺紅的顏色,就好笑,“在我屋裏吃了就得了,離廚房近,還好收拾。”

妙真臉色愈發紅了,怕被燈籠照見,向旁挪了一步,心虛地瞟他一眼,“你屋裏有點冷絲絲的。”

他把腰板故意不解風情地筆挺起來,“我可不怕冷,我硬朗得很。”

“光也暗吶。你不是還要畫扇子麽?”

“我多點幾支蠟燭就是了。”

正走進穿堂而過那廳上,妙真陡地停住,生氣地把提籃盒遞給他,“那你滾回去吃。”

廳內兩邊擺著幾副桌椅,當中放著一折屏門,沒有燈火,只有大片大片的月光照進來。那些桌椅像伺機而動的人影潛伏在各處,悄無聲息的,仿佛是無意間見證了一對偷.情的男女,在竊竊地發笑。妙真那一絲不規矩的念頭給人窺破,可恨他還不上當,難免惱羞成怒。

他又不接這提籃盒,在月光裏心領神會地笑了下,“還是依你,你屋裏暖和。”

妙真剜他一眼,往屏門後繞去,囑咐他關這廳上的門。聽見“吱呀”兩聲,她膽戰心驚,“你輕聲點!”

良恭不解,“怕什麽?”

“怕給花信聽見。”

“怕她聽見做什麽?她聽見了又怎樣?”

妙真吹著腮幫子進屋,把飯擺在了裏頭炕桌上,又挪了兩盞銀釭過來,才歪聲喪氣地坐在榻上道:“花信不高興咱們兩個。”

良恭頃刻領會,像是不在意,反而捉住了她話裏的馬腳,故意笑問:“咱們兩個又怎麽樣呢?”

他們兩個怎麽樣?其實也並沒有怎麽樣,不過是自邱綸走後,好像益發親密了些。這親密又不是表現在言行上,別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彼此心裏清楚,好像有無限繾綣把兩顆心挽在了一處。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孔二叔今日來說的那些事,並沒有在妙真心裏造成什麽悲傷的情緒,只是有一線往事隨風的悵然。

不過她不好意思說出口,看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說出來倒是中了他的下懷似的。便翻了記白眼,劈手把他手裏的碗搶來,“你問我?我不知道!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別吃這飯,餓死你!”

良恭偏是愛和她作對,“憑什麽我不吃?這飯又不是你燒的。”

“雖不是我燒的,卻是我溫的!”總算有了婉轉表功的機會,她得意地擡著下巴頦,眼睛炯炯地亮著,“不信你摸,飯菜都是熱的。吃晚飯的時候,我先給你撥出來放在鍋裏頭溫著,可不是我們吃剩的。”

良恭摸了下碗碟,心就跟摸上去的一樣,火熱的。知道她在等誇獎,少不得要讚她兩句,“不得了,你也學會了竈上的事。不過學這些沒用,是誰從前說:‘像我這樣的小姐,將來註定是要做個風光體面的太太的。’誰家風光體面的太太做這些燒火燒飯的事?富貴之家,自然有使不盡的下人。”

聽見他把從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學來說,妙真臊得無地自容。也不知當初哪裏來的這份雄心?不過是仗著家境優渥,相貌出眾。

現今明白了,日子哪裏是照著打算過的?日子自有它出其不意的一面。美貌雖算得上一點得天獨厚的優勢,可一個女人沒有了可靠的家世作保障,就像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懷有巨大的財富,美貌也成了無端的災禍。她真是,把兩者都占了。

此刻覺得良恭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仿佛是從前還在尤老爺膝下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在秋夜裏商量如果過節,任憑這暖融融的燭光把她包裹著。

她可以盡情地在這侘靜的夜裏,同良恭鬥嘴,同他使性子,不怕他撇下她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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