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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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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十三)

卻說妙真乘坐軟轎,隨邱綸往他新租那宅子裏去瞧,所帶嚴癩頭與花信二人,不一時便行到街尾一條巷子裏。

這巷內不過三戶人家,分外清靜。下來踅入一道隨墻門,走上一截,但見前頭一片渚煙晴嵐,兩面開路,路上樹蔭密匝,掩著數間屋舍,錯落有致,一徑由長廊聯結,圍著但當中一片綠池圈了一個圈。

妙真未見過如此格局的宅子,倒新奇,“這宅子整個就是個花園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說對了,”邱綸搶一步在她前頭,迎著她的面倒著走,“這本來是人家特地修來擺席款待客人的園子,我看修得格外別致,就租了下來。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裏,身邊也沒那麽多人服侍,少也少得,要緊是這裏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樹栽得好不好?前頭還有個大花架子,我的臥房就安置在那裏。”

這廂引著過去,果然見一個淩霄花爬的大花架子,時下開得正盛,遠遠就看見一片橙黃濃綠的顏色。要進那屋子,須得從花架底下過,妙真踩著滿地黃花,好不高興,久違的展顏而笑。

邱綸見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著她進屋吃茶。裏頭有三個丫頭正在端茶擺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頭們擺好東西就自去忙,又轉頭對長壽說:“你領著姑娘的人到旁邊耳房裏吃茶用點心。晚些時去街上那家館子裏叫兩桌席面來。”

妙真“嗳”了聲 ,叫住他,“你別忙,我一會就要回去了。”

他轉來一張笑臉,死皮賴臉地央求,“別啊,天黑得暗,兩邊又近,怕什麽?等用過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爺夫婦鄭重辭別的。這家館子雖不大,可有幾樣菜倒是燒得十分可口,我特地為小姐探尋的。”

說著去端了一碟鮮果過來,請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裏閑坐著。待我剝兩顆葡萄你吃,等日頭小些,我再領你細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當中的方桌上,挑挑揀揀地摘了顆葡萄,捏在眼前細細地撕了皮就遞給妙真。剝得不好,果肉給他撕去了大半,不過他自覺很好,一雙眼睛亮鋥鋥的,手上濕漉漉的,盼著妙真賞臉。

妙真不免有點動容,接來吃了,沒再說一會就要走的話。

邱綸曉得她是答應了,從她與安閬退婚,到今日肯隨他往這裏來坐坐,都令他覺得是一種苦盡甘來。

他想了她這麽些年,盡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貴公子哥的一點閑情逸致,都覺得沒可能,連他爹娘哥哥都笑話他。可他就是沒由來地存著這份信心,從少時第一次見她,就篤信他們之間是緣分的。

那時人家說:“你這是天方夜譚,邱家尤家在生意場上是百年的對頭了,沒可能的事。”

他是這麽回的,“誰說沒可能?事在人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為妻!”

那時候單憑“妙真”這個名字,就賦予他無窮的信念。而今又是這名字給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總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氣了。”

那顆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絲久違的蜜意。她那裏咽下葡萄,就這樣脫口而出了,有點後悔,也是晚了。

他高興得有些鼻酸,半晌說不出話來。妙真瞟他一眼,低聲道:“我可沒說別的,我只是許你叫我的名字。”

這就是大大的進步,邱綸仍舊高興得要不得,手和腳不知哪裏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點心果碟都端來這桌上。又是笑逐顏開,“別吃多了,咱們一會還吃晚飯。”

妙真橫他一眼,“我只是饞嘴,又不是個飯桶。”

所以只是淺嘗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領著滿園亂逛。

比及下晌,長壽依話要往街上館子裏叫席面,花信忙跟著他走到耳房外頭說要跟他一道去。長壽掉過頭來笑,“你跟著去做什麽?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們自有夥計送過來。”

花信不好意思說是有意要和他親近些。她這“有意”是目的明確的,想著如今都這般年紀了,還不趕緊揀個人嫁了?

揀來揀去,就眼前這長壽合適,他年輕,是邱綸貼身伺候的人。邱綸又是邱家老爺太太的心肝肉,連他府上兩位兄長也是待他極盡縱容,將來少不得交一份大事業給他做。長壽既跟著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貫是個實在丫頭,不像白池,總是天馬行空地考慮些兒女情長的事。花信要揀丈夫,也要揀個實在的。

可惜長壽實在太年輕,也想在府裏揀個含苞待放的丫頭,因此註定是牛頭不對馬嘴。長壽只管推她進去,“可別再曬著你了我的姐姐,去裏頭坐著。”

花信趔趄著進去,迎面看見那嚴癩頭坐在長條凳上翹著腿笑,她那火氣立馬上來,“你笑什麽?”

嚴癩頭便直接了當地湊過來,“你看,擺明是你有心而人家無意。那小毛崽子有哪裏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說話,肚腸裏那僅有的幾句甜言蜜語也是戲臺子上搜刮而來的,未免僵硬片面,說不到人心坎裏去。

花信本就覺得他不過地痞之流,聽見這話,愈發覺得他是個淫.邪之徒。馬上避得遠遠的,“你算個什麽東西?就是跟著我們姑娘,也是代別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經事做麽?”

嚴癩頭皮糙肉厚,不怕遭打擊。不過還是將他問得一時啞口無言,的確是沒樁正經差事做。他抓著光禿禿的後腦勺想一想,又腆著臉笑起來,“反正你跟了我,總不能叫你上街討飯就是了。餓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疊,覺得與他說不通,單獨同在一間屋裏又危險,便一徑躲出屋去。

她情願在太陽底下暴曬,也不要同這樣窮酸粗鄙的人有一點點貼近。雖然她是個丫頭,但也有權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還能分出個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間,一向涇渭分明。

這晚飯吃得好,邱綸極會投其所好,連妙真帶來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給他們在二房裏擺了一席。

妙真故意說了一嘴,“你何必想著他們。”

邱綸滿大個無所謂,“這有什麽?他們也要吃飯,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裏去。長壽跟著我這些年,也並沒有哪裏虧待過他,不信你叫他來問。”

妙真不說了,低下頭去用飯。面前金樽檀板,四盤八簋,又是糟鵝掌又是燒雞及各色菜蔬,飛禽走獸,皆在這案上,鋪張比妙真先前更勝。

她有些不慣,咂舌道:“你買這麽些,哪裏吃得完?”

這是邱綸的一貫做派,一面提著箸兒忙不贏地給妙真夾菜,一面說:“這還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時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著坐下去,大手一揮,“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飛著眼看他一會,他把下巴摸了摸,“怎麽,我臉色粘著什麽了?”

她搖搖頭,他又殷勤著來添菜,自己卻不怎樣吃。妙真問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興我就飽了。”

語畢索性起身離凳,提著雙銀嵌頭的箸兒周旋在案上,把吃過的沒吃過的都給妙真碗裏夾來一點。妙真吃了說好的,他就將碟子換到她面前來,從頭到尾都維持著一張由衷高興的笑臉。

妙真一面低頭吃,一面擡眼窺他。心裏不由得在想,“這個人大概真是愛我的。這世上,所剩愛我的人已無多了。”

盡管他自有他的壞處,也有他的好處。她才驚覺是把花信午晌說的那些話有點聽進去了。又立時把腦袋擺一擺,要把這些沒要緊的話擺出去。

用罷晚飯,還是由邱綸去雇了頂軟轎來送回去,他一貫不可一世的囂張,騎在馬上拿馬鞭指點那幾個轎夫,“擡穩當一點,三爺我額外有賞。倘或有一點顛,一個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轎子平緩地浮沈著,令她不能不想起這近兩年來輾轉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駐過的邊灣,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歸家盡黃昏,林媽媽已先回來了,在屋裏早早就點上盞燈,黃的燭光在窗紗上與黃的餘暉打成一片,並沒有使光線更明亮,反而是顯出一種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媽媽出去一日,支撐不住,摸到床上睡著,心裏算著白池的船該行到了何處。她們是天不亮就趕去碼頭,那時客船忙著查檢,還未上人,她們在人家攤子上要了三碗餛飩,又等了個把時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籠,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著那只箱籠提醒,“姑娘的東西都裝齊了麽?”

裏面是些頭面首飾,四季衣裳,還有幾十兩銀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點在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裏。她斜下眼看著那片烏油油的黑,心裏對前路看不到一點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願斷送自己的一份良緣去維護妙真的自尊。何況她與安閬那段緣分,也不見得就是段良緣。

從前還在尤家時她就偶然在想,這些人都擁護著妙真,妙真占盡了一切關懷和愛,從來都覺得是應當應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試著嫉恨妙真一點,願意有這點特別。

也暗裏瞧不起她娘,覺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沒有一點點自己的性格和意願,是個愚忠的婦人。

她要活出一個自己,不要是誰的影子,誰的尾巴,誰的下人。與安閬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過眼下看來,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終歸做不到不管不顧。

碗裏的餛飩像小團小團的棉花,溜進她嘴裏,塞在她心裏。她放下箸兒,遠遠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丟下碗揩嘴,“你們在這裏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媽媽說了謝,也擱置碗,臉上全無血色,眼眶卻泛起紅來,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裏怨娘?”

白池反而笑著寬慰她,“怎麽能怨您呢?嫁個富戶做人家二房,這是做丫頭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頭想還沒有我這命呢。”

林媽媽啪嗒掉下滴淚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來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頭去,不一定是怎樣的境況呢。這兩年她也跟著見識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來看,即便和安閬也是沒希望的事。連妙真這麽人見人愛的千金小姐,也漸漸變得人見人嫌。何況她這假“三小姐”。那些許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輕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沒有過分失落。她看著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來。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們不是說好了麽,我到無錫去先會會那鄔老爺,倘或不如意,我還回來。”

林媽媽便又放下心來,聽見管家來說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細軟一道朝棧道上走去。

白池想起來囑咐她娘,“您一時不要告訴妙妙我到無錫去的事,她要聽到,只怕放不下。”

“這個我自有打算,你盡管放心去。”

白池搜腸刮肚地想了想,也有一兩句話想請她娘捎給安閬,可又覺得既然決心要散,多說無益,便一徑與管家登船而去了。

林媽媽血親的人早就只剩了白池一個,如今她去,難免覺得有些孤苦伶仃的。回來就輾轉枕上傷懷,這時妙真也回來,因看見窗戶上那點光,便回房去抱著二百兩銀子往西屋走來。

她進屋時特意看了看,不見白池,因問林媽媽。林媽媽坐起來說:“我們有門在常州的遠親晨起問到角門上來,我和白池就往他們家裏去坐了坐。他們家老太太看見白池很喜歡,要留她在家住些日子。”

從未聽說他們家還有什麽親戚,妙真疑惑,“媽媽在常州還有親戚呢?”

“遠房親戚,白池她那死鬼爹的一位表叔家。”

“咱們到常州大半年了,怎麽他們才找過來?”

“人家也是現在才聽說我們在常州。”

林媽媽只管把她瞞著,知道她要是聽見送白池去給人家做妾一定不肯答應,依她的性子,恐怕還要趁這會船行不遠一徑去水上把人追回來。她這點最討長輩們喜歡,嘴上不說,情願自己委屈一點也不要人家委屈,所以才要大大方方與安家退婚。

但林媽媽也是不要欠人家一點,她懨懨地笑著,把床前的那梅花凳指指,示意妙真過來坐,“你懷裏抱的什麽呢?”

妙真低頭看一眼,把包袱皮放到被子上揭開,“我告訴您您可千萬不要生氣。我已私自和安家退婚了,請舅舅和邱綸出面辦的。我不嫁給表哥了,白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表哥做夫妻。這是我早上到舅媽那裏去要的一筆錢,給白池做嫁妝使用。等她從親戚家回來您告訴她,她都要高興死了。”

林媽媽驚愕半晌,漸漸把神色平靜下來,“你這孩子,就這麽願意成全別人?”

“白池怎麽算別人呢?她就是我的姐姐啊。”妙真咬著嘴皮子笑,嘴唇咬得有一點發白,“何況表哥根本就不喜歡我。媽媽,白池不要在親戚家久住了吧,過幾日就叫她回來,咱們還要給她裁衣裳呢,哪有新娘子沒幾身新衣裳的?”

林媽媽只管答應,想著過幾日待白池的船行遠了再告訴她不遲。又拉著她說安閬,“你不應當私自退這門親,這是你爹定下的,難道你爹會害你不成?你什麽都好,就是心裏要強,其實年輕夫妻相處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安閬那個人,還是不差的,你到哪裏再去找個讀書有成就的人?”

妙真心裏嘆著氣,口裏調皮地吐一吐舌,“和表哥可是從小就認得的呢,相處這麽些年了,他要喜歡我,早就喜歡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喜歡也沒意思。”

說著把幾錠沈重的銀子兩錠兩錠地拿去妝臺上放,上頭有個轉裝銀錢的精致匣子。她心想這錢不要同他們日常花銷的錢混在一起,以免那些錢使完了,不知不覺就把這錢花了。這是給白池私人使用的,便要放在她的首飾匣子裏。

不想翻開那匣子,裏頭是空空如也。妙真疑惑道:“咦,白池的頭面首飾呢?”

林媽媽心頭一跳,半真半假地說:“這一向有一時接不上的地方,都給她拿去典了。剩幾件日常戴的,都帶去她表叔家了。你曉得她,就好穿戴。”

妙真一時未多想,撇著嘴過來,“怎麽還要她典東西?拿我的去典就好了嚜,花錢還不是主要為我。”

“你還剩多少?”林媽媽雙手扣在腹上搭一搭,直好笑,“你那年典了多少東西給鹿瑛湊錢?你當我不知道?我想我終歸是個外人,怕說多了是離間你們姊妹才沒說一句。如今你雖還剩下些首飾,那也是日常要戴的。一個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沒得清湯寡水的叫人家看笑話,何況這些人都是些勢利眼,還不小瞧了你?別人不講,那個雀香姑娘就頭一個要看你笑話。她時時過來,我雖都不在跟前,可偶爾聽見一耳朵她說的那些話,真是……要說年紀小口沒遮攔不小心得罪人也是有的,可沒見過這樣句句都要比著的。”

妙真聽著也覺好笑,誰都聽得出看得出,只得雀香還當人不知道,看那架勢,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說她是好攀比的人?豈不是有辱她刻意要的那份清高麽?

“媽媽,我倒要問問您,我像她那般年紀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討人嫌呀?”

林媽媽嗔了一眼,“你?你也好比,不過你可沒她那心眼,你是直接了當地和人家比。要是見誰家的小姐穿的那件衣裳比你好看,那可了不得,回來一定要做一件一樣的。但你穿著又比人家好看,常常把人暗裏慪個半死。那馮二小姐,被你慪哭多少回了,為這事,你們倆不是常打常鬧嚜。”

妙真回想起來,自己也覺可笑。可笑之餘,又有種濃稠的淒涼。那些瑣碎都是很遠的事情了,如今馮二小姐還不知在哪裏呢。上回在無錫瞧見的那個像她的丫頭,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她。

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逐漸變了模樣,連她自己也不覆從前,憑空添了許多僝僽。這份僝僽都是迂回在心內,說不清楚的。要說,又化為茫然若失的一笑。

屋子裏飛進來些蚊子,“嗡嗡”的,聽得很清晰,顯得這夜平添幾分孤寂。和白池在時全然不同,白池雖然話不多,可時常坐在這屋裏,也自有一份熱鬧在。

既說到錢財之事,兩個人又議論起妙真那筆嫁妝。妙真將打算說給她聽:“我想把那些錢和地契要回手上來,等良恭那裏來了信,咱們就上南京去。”

林媽媽雖然不讚同她與安家退婚,但對這打算還是認可,“你想得對,把老爺太太救出來,就是傾家蕩產也沒所謂。這事情叫瞿堯去對舅太太說,錢財上的事,你不大會說話,倘或哪一句說得不對,引起誤會來,倒傷了親戚情分。”

兩廂商議下來,隔日便叫瞿堯去向胡夫人說此事。瞿堯自知道妙真與安家的親事不成後,為將來出路發起愁來,成日關在屋裏憂慮前程。

今聽見妙真欲要拿錢打點救出胡老爺,又心存一份渺茫的希望。心道老爺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況在生意場上關系都是現成的,倘或真能了結此案,東山再起指日可待,於他也未必不是出路。

這便打足精神,特胡夫人身上好全了,才整裝往胡夫人房裏去說。

時下又近中秋,諸事皆忙,胡夫人正忙著送各家的節禮,操持逐日請客之事。

在那裏擬看名單,因不認得一個字,怕底下人看笑話,全又怪到胡老爺頭上,“寫得亂糟糟的,誰看出是什麽字?”又指著問她女兒雀香,“你看看是寫的什麽?”

她沒讀過書是闔家都曉得的事,偏又認得一個字不認得一個字的,偏要裝這份體面。

雀香看不上她這點,自覺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笑著瞅她一眼,擲地有聲地念道:“這是熹字,有時而星熹,明亮之意。宋容熹。”

其實連雀香這點也同她娘一樣,多是一知半解,偏愛顯她書讀得多,常把哪裏聽來的,偶然看來的一句懸在嘴上說。胡夫人暗有點不高興,覺得她當著下人傷了做母親的臉面,便歪正身子,假意舉著客單看了好一陣。

後頭咕嚕,“宋家……你爹生意場上的老朋友了。你姑娘家不懂,也要學著點,將來到黃家去好理家務。比方後日請宋家,倒不好再請邱三爺了。”

雀香果然不懂,因問:“為什麽?爹不是說這邱三爺最好熱鬧麽?他又是一個人在常州,要把他和別人並日而請,他才不覺寂寞嚜。”

胡夫人有意吹捧自己,拿著單子指給她看,“你看,當家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凡事都要留心註意。一來,宋家這裏有這兩位未出閣的小姐,一席上坐著,未免不便。邱三爺又輕狂,倘或鬧出什麽閑話來給他爹聽見,怕是要怪罪我們;二來,擺席請客,你也要曉得客人們的脾氣,否則哪裏不周到了,你就要得罪人。這位宋老爺好倚老賣老,邱三爺豈是讓人的人?兩個人坐一處,只怕不對付。”

雀香恍然大悟,又欽佩起來,“娘說得很是,想不到請客還有許多名堂。”

胡夫人無不得意,“你還有得學哩!”

雀香點頭半合,又“噗嗤”一笑。胡夫人問她笑什麽,她看了跟前伺候那媳婦一眼,啻啻磕磕地說:“不過娘那第一則我看是多慮,邱三爺還用您替他費心周旋名聲?他自己就不大尊重,聽說還在咱們家做客時就常到大姐姐那裏去。本來他們是同鄉,又都在我們家做客,偶爾坐在一處說話也沒什麽打緊。可他早搬出去了,還總來找大姐姐,我看這就有些不大妥。何況聽說他早年想說下大姐姐。”

冷不丁聽這話,胡夫人心內“咯噔”一下,首要想到的確不妥,倘或妙真和他說起親事來,存放在他們胡家庫裏的那筆財產恐怕又要不知所終了。

這還了得,好不容易打發了姓安的,讓那份財產安分地待在她家庫裏,難道就不肯安分一輩子麽!

未及胡夫人這份驚憂平覆,就聽見瞿堯來了。不必說,這一位一向只管妙真外頭的大事,妙真在外還能有何要緊事?還不都是錢!

她恨不能即刻避開,心裏急著編謊應付。

瞿堯已進房來了,到罩屏裏向母女二人都作揖問安,“眼看要中秋,我們姑娘讓我寫封信送去湖州那頭報平安,因此這一向不得空來請舅太太姑娘的安。想舅太太這裏肯定也忙,也不好多來煩擾,請舅太太和姑娘別怪罪。”

胡夫人特地調出一片親厚笑容來,“是了,眼瞅就到節下了,我還要去瞧你們姑娘,問她缺什麽不曾。在舅舅家裏是一樣的,有什麽要的盡管說來,這些日子正采買預備過節的東西呢。你今天來,是不是就為這個?就是要這樣不外道才好。”

瞿堯連忙謝了謝,為難道:“打攪舅太太這樣久,前些日子有用錢的地方,還都是舅太太這頭支出,再要如此,就是我們不懂世故了。是缺些過節的東西,不過來時我們姑娘千叮嚀萬囑咐,叫再不能要舅太太的錢,還是用我們自己的。何況不是與安家退婚了嚜,我們也要把存放在舅太太這裏的東西取回來,好上南京去,恐怕用得上。”

屋子裏一時悶燥,雀香聽見要那筆財產,也有些焦灼。好在沒有她說話的地方,她只管安安靜靜地把一雙眼只瞟著她娘,看她娘如何周旋。

胡夫人掠過錢的事不問,笑道:“我曉得去南京是要去為她爹娘打算,也是她的孝心。打算幾時動身啊?”

“想的是等良恭那頭來信,也要等安大爺從京裏帶信回來。收到信合計合計,就收拾著去。”

胡夫人忖度片刻,“嘖”了聲,慢慢搖頭,“依我看不妥,她一個姑娘家,就到了哪裏又能如何?難道靠她一個姑娘去斡旋?是,安閬是要做官,可他也是初入官場勢單力薄,在南京更不認得人,我看他也未必靠得住。我一向沒敢告訴妙真,她舅舅早聞得風聲,說她爹的事情難辦,人家是看上了他的產業田地了。”

她輕輕敲著炕桌,狠壓下聲來,“自古來謀財害命,我不多講,講出來大家傷心。再一樣,這案子還牽涉著那姓馮的,人家一定要治死姓馮的,還能讓我那姐夫活啊?她舅舅特地去打聽才曉得,就上半年與姓馮的又牽扯的好幾個人都被治了死罪,這裏頭有做官的,行商的,連早前衙門裏給他跑腿的都沒放過。”

說了一堆的厲害,又端起腰來,面色已是無限唏噓惋惜,“她爹娘把她交到我們手上,我們能眼看著她好好的姑娘家落到外頭去吃苦?我兩日還在和她舅舅商量,安家的婚事不成了,難道就放著不管了?我們是長輩,自然要替她打算。我們想等過了中秋,就冷眼在她舅舅曉得的那些大人家裏,或是大戶家裏,尋一個人品貴重的公子。你們先不要忙著打算走的事,妙真是為她爹娘急得萬事不管,你們這些懂得多見識寬的可不能隨她去,你們得替她張羅。你按我這些話去說給你們林媽媽聽,你看她怎樣說。”

瞿堯幾次來調用款子,都是她自己借出銀子來。如今又聽見這滿篇的道理,心下也有了些算計,想她不過是在借故推脫。

便不多說,辭回去同妙真林媽媽兩個商議道:“舅太太說下這一筐話,不是我多嘴挑撥,實在是覺得有些不對頭。從前我在外頭替老爺收賬,遇見不少這樣的人,左推右推的,要不就是暫拿出一筆錢來先對付過去,回頭再去找他,他又有新的拿不出錢的緣故了。”

妙真把病榻上的林媽媽望望,心裏也疑惑,可嘴上還是維護著親戚間的體面,“不會吧,舅舅舅媽家裏也不缺我這筆錢,舅舅的買賣越做越大了。”

林媽媽本來還在想,聽見這話瞅她一眼,“那可說不準,這年月,誰還嫌錢多?無論如何,這筆錢放在人家的庫裏終歸不妥當,等他們忙過中秋,一定要取回來。不過舅太太說的替你尋人家這事,倒是樁正經事,只是不知道他們外頭認得那些人可靠不可靠。”

妙真卻撇嘴道:“媽媽,這會還說什麽嫁人不嫁人的呀?先把我爹娘接回來要緊。”

“這也要緊,兩件事一樣要緊。他們忙他們的,又不是叫你去看,你有什麽可回絕的?”林媽媽嗔完她,又吩咐瞿堯,“既然人家話裏都是在替我們打算,我們也不好這正忙的當頭去煩。等中秋過後,我和妙真親自去。到時候她不拿,再撕破臉皮不遲。”

誰知時下胡老爺那頭到了個用錢的關口,他因在春天接了人家一批名貴料子染好了色,一向放在庫裏等著定色。不料幾場暴雨,那庫房漏雨竟沒人察覺,月初時候拿出來一看才發現一批或竟毀了大半。

這日人家來提貨,見此損失,自然要按契索賠。數目不小,將近六千銀子。胡老爺急得火燒眉毛,自己的銀子又不願動,想到庫裏還存放著人家的一筆現錢,就一徑趕回家來向他太太要。

一開口就給胡夫人潑口罵回去,“你好意思來打這錢的主意?這錢是留給雀香做嫁妝的,你不願為女兒割肉,如今我想發設法弄了來,你還要來算計我們?好個沒良心的,我不信你拿不出六千銀子,少在我跟前來放你這些爛腸子的臭屁!”

胡老爺在她跟前急轉兩圈,一屁股坐在榻那頭去,欠著身子湊來,“我的夫人唷,六千銀子,要調度哪有那麽容易?染坊裏是有幾筆款子,可這會都收不回來,和人家一早就講好的,年底才清賬。你叫我這會去要,豈不是失信於人?買賣人,千不講萬不講,一定得講個誠信。”

胡夫人端得高高的姿態,乜了他一眼,“我又沒說讓你從這些款子裏去調度,我不信你背著我就沒個豐厚的積攢。你替你那小短命鬼暗地裏打算了那麽些錢,這會挪用一筆又怎麽了?難道他明日就要成家立業趕著用錢?還是你怕他活不到使錢的那日,這會就要給他置產業置地了?”

見她是擺足了架子誠心刁難,焦心得胡老爺直捶炕桌,“都這會了你還跟我說這些,一家人能說兩家話麽?我提著腦袋跟你毒誓,外頭賺的銀子全數都交了你賬上,你非要我把心肺腸子剜出來給你看才罷?生意上的事你不管,可遇到難處了你也不想麽?難道關張你就高興了?”

胡夫人一時疑心他真沒有攢私財,就是有又如何?她還不是拿他沒辦法。

便又有意冷嘲熱諷為難好一番,才稍稍松了口,“你要動那筆銀子我也不能有話說,可那錢又不是我的,是你外甥女的,要不,你對她說去?”

這能去說得?胡老爺把臉一冷,放出些威勢來,“我看你是有意和我過不去。”

看他變了臉,胡夫人不由軟和下來,把心裏的打算和他娓娓道來,“你看,你也曉得銀子雖然放在咱們庫裏,終歸還是人家的。安家的婚事退了,也沒說就給了我們吶,一應票據還在妙真那裏放著呢。倘或咱們使了這錢,往後她和咱們打官司怎麽辦?依我看,你要想放心使用,就得先去打點好,這叫未雨綢繆。眼下放在咱們庫裏,幹看著,算什麽?”

胡老爺早就想到這一層,只是臉面上要維持個“仁義道德”,還是要她那張嘴說出來才好。

眼下她說出來了,就是她出的主意,他繼而又能心安理得。便把眼睛一轉,“勉強”依了她的主意,“那你索性再多給我提四千銀子,提個整一萬。”

胡夫人吃了好大一驚,“一萬?!你拿那四千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拿去打點那幾位吃人不吐骨頭的大人!”

胡夫人吊著懷疑的眼色,“用得著四千?”

“嘖、你婦道人家懂什麽!不單是縣衙,連府衙那頭也要去打點。否則回頭鬧起來,瞞得住下瞞不住上的,這頭不管那頭管,還不是無用功!四千我只怕還不夠呢,但凡知情的,能少了誰?噢,你以為我在外頭賺錢單憑兩片嘴皮子一磨就掙得這副家業?眼下中秋送禮你不知道?那單子上少得了哪一個?多的是人要去維!”

在這點上胡夫人也是很有體會的,如今做生意,能短了誰?凈是些伸手要錢的笑面虎。她想到這點,叫來管家,拿了庫房鑰匙,索性連節下的使用,一齊提了一萬一千銀子出來。

心下算過了,下剩五萬七的現銀子在那裏,拿三萬添做雀香的嫁妝,餘下兩萬七,自己悄麽收為體己。

當夜胡老爺便悄麽將幾口箱子擡挪出去,神不知鬼不覺的各處打點好。面上仍是一派節前的和睦景象。

這節前的興榮氣氛一徑散到各州各府,兩京裏更顯熱鬧轟烈。良恭走在街上,見那起豪門上皆在忙著張燈結彩,街上也有差役在掛燈,整個南京城花團錦簇。

繁榮背後,少不得流水的銀子。節下又正是個揩油水的好時機,他苦在官中無人,安閬的手信不管用,人家根本不把個還未封官的榜眼相公放在眼裏。

走了許多衙門,只在門前問幾句話便要搭進去二三兩銀子,否則人家根本不會理睬。這般情形下,想與那些個大人周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良恭盤算著要先去探監尤老爺,三兜五轉地終於問到,尤家人口都被關押在上元縣一處廢棄不用的官家大院內。跑了幾趟,人家問也不問,先就說裏頭都是要緊的犯人,沒上頭發話,連親屬也一概不許見。

良恭所寄居那家旅店的老掌櫃說:“你一個不做生意的人,不和這些人打交道,哪裏曉得艱難。我認得個叫羅亭的,是在衙門當差,我寫個條子給你,你去找他疏通疏通,或許得見你們老爺。”

依這話找去,偏那羅亭一連三日不在家。好容這日來羅家尋見,人家只看了眼條子就推,“按說老掌櫃托的事,我不該駁回。可這事非同一般,你要見的這犯人是要犯,要犯重犯是有明文規定的,除非判定了,否則不是上頭特許,外人一律不許見。何況我不管犯人的事,大獄裏頭說不上話。”

話雖如此,可見他洋洋的態度,就知道人是沒找錯。良恭將眼稍斜,看見這羅亭身前那桌上正在擺著一碟花生一壺烈酒。

他是何等眼力見,馬上掉身出去,不一時從街上買了二斤香鹵牛肉沙一只燒鵝回來,笑著奉上,“看見羅官爺一個人在家吃悶酒,有什麽意思?羅官爺倘或不棄嫌,小的樂於坐陪。”

這羅亭心裏有事,正愁無人坐談,便點頭許他坐下,一面又板著面孔道:“你坐歸坐,可醜話說在前頭,我不能為你壞了朝廷的規矩,我擔不起這個風險啊。你要實在想見,少不得拿五十兩銀子打點,把裏裏外外的兄弟們的嘴堵住,人家才不去檢舉我。你明不明白?”

良恭自然明白,只是這一向各處花銷不小,所剩銀子還不足五十兩,倘或都拿出來,只怕後頭還有別項要用。因此只是笑著點頭,嘴裏並不去勾兌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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