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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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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十)

時下正到了擺早飯的時候,胡夫人一向是頓頓不落,待梳洗穿戴好由臥房踅出,老遠看見對面小飯廳裏還是光溜溜的一張翻桌子,登時就動了肝火。

待要尋人來罵,誰知看見伺候她那媳婦提著裙子一徑從院外跑來。進來便給門檻絆了一跤,也顧不得疼了,還在地上趴著就嚷,“太太,出大事了!”

胡夫人想著一定是妙真那頭事發了,心裏正暗笑,倒手撫鬢從罩屏裏走出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啊急得你這樣,先起來給我倒杯茶,再慢慢說。”

那媳婦急得很,端著茶盅,一路湯湯水水灑著過來,“姑娘出大事了!”

“噢?”胡夫人只管端著茶呷了一口,才斜眼問:“哪個姑娘呀?”

媳婦抖了抖嘴皮子,“咱們家姑娘!”抖著抖著哭起來,啻啻磕磕說一堆,“咱們姑娘房裏昨夜遭了賊了,晨起在園中,姑娘的睡覺時穿的衣裳散了遍地,貼身的衣裳還在枝上掛著。我聽見人議論,忙去瞧,果然是姑娘的衣裳,又跑到姑娘房裏去看,姑娘已經要哭死過去了。”

胡夫人陡地拔座起來,想是起得猛了,只覺頭昏眼花,一個立不住,直直朝地上栽倒下去。

那媳婦忙向院外喊人,一面將胡夫人扶到鋪上,一面著人請朗中,一面使人請老爺。

胡老爺不必說,自然是歇在孫姨娘房裏,不見得是有多喜歡她,不過是他的命根子在這裏。

桿挑紅日胡老爺才起身,因昨夜聽見邱綸病了,他從外頭敢回來探望,一時不好走,多陪了會,勞累得三更才睡,就起得晚些。

這廂由孫姨娘伺候著穿戴,走出臥房向丫頭吩咐,“去把小少爺領來。”

不想小少爺跟著奶媽才走到門前,就給哪裏冒出的人撞了個人仰馬翻。胡老爺看著這場面直皺眉,生怕把他兒子撞壞了,忙擱下茶碗走去拉,再把胡夫人房裏那丫頭罵兩句,“狗不長眼的東西!看把少爺撞得這樣!”

丫頭忙爬起來,“老爺,太太叫您趕緊過去一趟。”

胡老爺發煩地瞅她一眼,“又是什麽事大清早就不給人清靜。”

丫頭怕給這房裏的人聽見,付過去嘀咕了幾句。只見胡老爺臉色一翻,丟下兒子就往外跑。孫姨娘跟到門上來看,扶住門框因問:“什麽事情啊值得他這樣風急火燎的。”

有個婆子也湊來向她說了幾句。孫姨娘越聽越笑,回首進門,挑那婆子一眼,“還想瞞我?我看她瞞得住。有這樣大的熱鬧還不夠人嚼舌頭的?”

那婆子領會,不消個把時辰,就把風聲吹遍胡家每個犄角旮旯,連狗聽見也止不住閑吠兩聲。

各處奔走相告,妙真還未回到房裏就聽見是雀香給賊人奸淫了,驚落了她的下巴。

待要轉去瞧雀香,給白池一把扯回房中,“這時候你去湊什麽熱鬧?舅太太一定是怕人曉得,你還要湊去問?我的姑娘,你那腸子幾時才能學著彎一彎?”

這時花信聞風而來,“你們聽見了麽?!”

三人一對眼,花信直高興得一屁股坐在榻上,把兩人脧著,“這是不是現世報?”

白池看她一眼,“這有什麽值得你高興的?”

花信眼一翻,“誰叫他們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不敬重咱們。你說,咱們姑娘是他們家的親外甥女吧,使他們家的下人跑個腿還要伸手討賞錢。舅老爺舅太太分明知道卻說都不說一句,就會面上裝熱心。那雀香姑娘還不是,有事無事到我們這裏來把我們挖苦一頓,她當誰聽不出來是怎的?”

妙真受了白池的教訓,也長進了,忙轉去瞪她一眼,“你低聲些,給人聽見。咱們可不要議論這事,聽見也當沒聽見。”

而後聽見李媽媽喊,一時散了,妙真獨在屋裏想這事情。正想得出神,迎面看見良恭進來,說安閬已動身上京去了。

妙真楞了楞神道:“你去和白池說一聲呀。”

良恭懶得,走來歪坐在椅上,“要說你自己去說,我不管這些閑事。”

妙真只得咽下話去,問起方才的事,“你聽到外頭出事了麽?說是雀香妹妹昨夜給強盜,”她停頓一下,咬牙將那兩個字吐出來,“奸.汙了。你聽見議論沒有?”

良恭提著胳膊倒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是麽?沒聽見,哪裏來的賊?”

“我在園子裏聽他們講,像是門栓沒有動過,應該是翻墻進來的。還盜走雀香妹妹屋裏好些值錢的東西。我本來要去瞧瞧的,白池攔著不許,說這會去,是拿棍子戳舅舅舅媽的心肺。我想也是,不要多事,就裝作沒聽見。”

他放下壺來笑笑,“就是這話,少管人家的閑事。我那個朋友我已帶來了,就在角門上等著,你見見?有他在這裏我也放心,後日我就上南京去。”

妙真一面叫他去將人領進來,一面打發花信去問胡夫人的話。轉頭一想,又叫住花信,“算了,舅媽那裏想必正亂呢,不去煩她了。你去孫姨娘屋裏說一說,這點小事情她也能做主。”

未幾便見良恭領著嚴癩頭進來拜見,妙真端在榻上鶻突地拿眼打量他,近了一看,又不像那年在碼頭上遠遠看著那般嚇人了。

她小心和氣道:“你叫什麽?”

嚴癩頭往肩上提提包袱皮,咧開一排牙笑,“小姓嚴,名寧祥,都叫我嚴癩頭,大姑娘也只管這麽叫。我和良恭是從小一處長大的兄弟,從前沒少一齊同人打架呢,算是生死之交。”

良恭走去倒了杯茶給他,笑著向榻上睇一眼,“不要說這些話,仔細嚇著她。她膽子小得很。”

嚴癩頭忙躬腰打拱,“唷,對不住大姑娘,我說話一向口沒遮攔,粗人一個。”

妙真倒把良恭剜一眼,“別聽他胡說,我膽子才不小呢。那就委屈你住在他的屋子裏,我如今也是客中,不好再要人家騰挪屋子。”

嚴癩頭抻起來笑,“小的有間鋪就能睡,沒鋪睡地上也能過得去,不敢講究。”

正說話,見花信進來,掃量嚴癩頭幾眼,嚇了一跳。她不敢再看,忙收回眼向妙真回話,“問過孫姨娘了,她說不妨事,住就住。還問姑娘,良恭要上南京去,有什麽要預備的只管去告訴她,她吩咐人預備齊了是一樣的。”

言訖一側目,看見嚴癩頭正盯著她看,兩眼直放光。她登時有些不自在,細看這人,光禿禿的腦袋,頭上還結著些癩瘡,虎背熊腰,劍眉怒目,竟像個活閻王。

她讓到椅上去坐,嚴癩頭那眼睛就跟著她側過去。

因見此狀,妙真笑說:“這是我的丫頭花信,你倘或要什麽東西,只管找她。”

說話又吩咐良恭,“你領他去安頓後,往邱三那頭去一趟,聽說他病了。”

良恭聽見這名號就心肺管子發燥,本不想去。轉頭又想要到南京去了,這邱綸還不知怎樣在妙真跟前鉆營,少不得去警醒他幾句。

於是帶著嚴癩頭下去,交代了一番,自往邱綸屋裏行來。

那邱綸昨夜還嚷著頭疼腦熱,午晌聽見雀香的事,覺得好不有趣。那病又似好了,有精神歪在榻上與長壽說笑。

進去正聽見他敲著炕桌說:“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家人說是尤大小姐的血親,實則才懶得管她的事。就上回,咱們在街上撞見那回,你看他們家的小廝什麽德性,把著馬車不讓,狗眼看人低。這要是擱在從前,就他們家,還不是多少沾著些尤家的光。”

長壽坐在凳上直點頭,“要不說‘人情張張似紙薄’呢,他們是看尤家倒了,尤老爺夫婦遠在南京沒了指望了,他們才懶得應酬大姑娘。要不是怕外頭人說,恐怕根本不想容留尤大姑娘在家。要說好心,還是咱們爺好心,待尤大姑娘一如往昔。我要是尤大姑娘,不嫁給爺還嫁誰去?”

邱綸支著條腿在榻上,手搭在膝上仰著脖子連連發笑,止不住暢想一番後,把嘴咂咂,“就是這話,天底下哪找我這麽專情的男人去?為了她,我在老爺跟前推了幾門親?遠的不說,就說那王家吧,那小姐聽見我不答應,連哭了好幾天。聽說眼睛快哭瞎了。”

人家小姐哭了是不假,不過後話都是他自己在杜撰吹噓。

良恭聽得可樂,笑著進來,“邱三爺那是怎樣的人才,聽見您不想娶人家小姐,人家小姐還不落淚?這叫虎口脫險,劫後餘生。這是後怕的淚,慶幸的淚,歡喜的淚。”

登時把這主仆二人氣了個嘴歪,那長壽跳起來就揪住他的襟口要打。

良恭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扼住他的腕子,一只手拍他的手,睨著笑眼,“嗳,要跟我動手你可不一定打得過我,咱們都是客中,最好不要惹主人家煩嫌。況我在你們也是客人 ,特地來瞧瞧邱三爺的病好了沒有。”

會有這般好心?邱綸眼珠子兩邊轉轉,登時笑著下榻來,“一定是小姐打發你來瞧我的吧?小姐也聽見我病了?”說著翛然把胳膊一揮,“哎呀,一點小病,不妨事不妨事。”

那長壽見主子已變了臉色,便把手放開,退到一邊去。

良恭把襟口拍拍,微笑道:“姑娘是聽見邱三爺病了,方才在房裏嘀咕說:‘不過淋點雨,怎麽就病起來?這邱三,身子骨竟如此弱,往後可不要勞動他了,省得又帶來他生病。’姑娘懊悔呢,不該勞您的大駕去買那些吃食。”

邱三臉色又一變,唯恐妙真以為他體格羸弱,忙道:“什麽病,不過是這些王八羔子大驚小怪。我好得很!你去告訴小姐,說我活蹦亂跳的。”說著又翻了個念頭,“算了,不要你傳話,還不知你把話傳成什麽樣子。我親自去小姐那裏一趟。”

說話就要踅出罩屏,倏給良恭一把拽回來。他正駭然,不想良恭咬硬了腮角湊到他眼前來,“我勸你離姑娘遠著些,我眼下要往南京一趟,倘我回來聽見你還在歪纏姑娘,我叫你領會領會什麽是鐵打的拳頭。我姓良的無父無母,身無牽掛,不過爛命一條,可不怕什麽邱家李家的。”

邱綸何曾吃過這種虧?怔忪一瞬後,一把將他推開,那張雋美的臉登時兇得有些猙獰,“我邱綸會怕你一個打雜的?姓良的,你厲害,我姓邱的也不是吃素的。我告訴你,別說跟前攔著你這條會咬人的狗,就是隔著刀山火海,我一樣拼到小姐跟前去!就憑你也想阻撓我?”

良恭倏地不講話了,盯著他那副嘴臉慢慢笑了笑。這笑既是嘲諷,又似帶著酸楚的心安。也許二者都有,他自己也辨不清。總之如今再看這邱綸,覺得這紈絝公子傻雖傻了點,倒果然你是個心腸不壞的人。

其實男人過於精明倒不是件好事,難免吃人不吐骨頭。他蠢,妙真也笨,兩個傻人撞到一處,倒是誰也算計不了誰,未必不是一種傻人有傻福。

他看了邱綸半日,笑著點點頭,掉身就走。

邱綸以為是震懾了他,無不得意,回頭對長壽說:“瞧見沒,他是個狠人,不見得爺就是好惹的。還不是老老實實的。”

長壽立馬迎來奉承,“要不說是咱們爺呢。他算什麽東西?要緊是,尤大小姐打發他來探爺的病呢,可見尤大小姐心裏還是惦記著您的。”

邱綸愈發暢美非常,忙去把擱冷的那碗湯藥吃了,盼著明日就好全,好到妙真跟前去給她瞧瞧,他不是那病歪歪的骨頭。

卻說妙真下晌到西屋來看林媽媽,坐在床前問了林媽媽幾句,想起來告訴白池,“對了,表哥上京去了,說是要親自去問問那位施大人我爹的事。晨起動的身。”

白池在椅上背身坐著,正在煎湯藥。塌著背,拿把紈扇慢慢把那小爐子扇著,只淡淡回了句“噢”。

前面就是敞開的窗戶,夕陽斜撒進來,如同溫柔的一片金紗將她包裹著。妙真看不見她的面色,不知她作何感想,又扭頭對林媽媽道:“媽媽,我有樁事情要跟您老人家商議。”

林媽媽也收回暗窺白池的目光,笑著看她,“你說,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情,都依你。”

妙真低了低頭,“我不想嫁給表哥了。”

一時風停雲止,屋裏悄然寂靜,母女兩個各自驚駭。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媽媽,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閬說下的話一嚼,就知道妙真是為了什麽緣故。

她盡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於報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為這一點。這丫頭看著傻,其實心如明鏡,只是把許多事放在心裏,永遠不要別人難堪,情願她自己難堪一點。

二十幾年了,眾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種負擔。老爺太太這不許她摸,那不許她碰,怕她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她也果然聽著話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著大家的溺愛。就是有一點抵抗的地方,也不過把嘴一撅,背過身去慪會子氣。

許多年來,人都拿她當掌上明珠,她也肯規規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願配合靜呆在金雕籠子裏的雀兒。

林媽媽看著她,一時淚染眼窩。

妙真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覺得表哥並不怎樣好,配不上我。”

林媽媽勉強笑起來,“那你跟媽媽說,他哪裏配不上你?”見妙真猶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礙,咱們娘兒們說話,不叫外人聽見就是了。只管說。”

她三緘其口並不是怕臊,是實在說不出來。細數安閬,寒微出身,刻苦勤奮,才高八鬥,儀表堂堂,並沒有哪裏配不上她。唯獨一點,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但談愛是另外一碼事,眼下她們談論的是婚姻。

這說辭是立不住腳的,林媽媽會有一堆過來人的話拿來勸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過了,我有那麽些錢,憑什麽白白帶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說,嫁丈夫要嫁單看中我這個人的。我想她說得很有道理,媽媽,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這個人還是看中了別的什麽?我想他對我,是恩多於情的。往後他的恩報完了,又當對我如何呢?”

林媽媽卻道:“恩報完了,夫妻情分也就處出來了,還怕什麽?”

妙真些微提下嘴角,“我沒這個把握。”

白池在後頭靜聽半晌,也知道妙真,說到底還是為她和安閬的事,是妙真有意成全。

她不敢插嘴,也慚愧得不能出聲。這時候,更覺得心上壓來一股不能承受之重了。她以為她和娘不是一路人,其實她是她娘身上掉下來的肉,能好得到哪裏去?兜兜繞繞,如今還不是想她娘所想。

以為林媽媽有一筐話要勸,誰知她老人家又沒說什麽,只摸了摸妙真的臉,“妙妙,這個事情媽媽可做不了主,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就是個下人。”

妙真笑著點頭,把她的被子理一理,眼角飛著點不易察覺的淚星。她是打定了主意,像是一種解脫和認命,認下了她其實是遭人厭棄的。

她想著就要哭出來,忙辭往房中,身影從窗前掠過,林媽媽在床上抻著腰看,覺得那身子真是個透明的殼,一跌就能跌碎。

看了半日,老媽媽將白池叫到跟前坐,“你也聽見了,你覺得妙妙是為什麽不要嫁到安家去?”

白池將湯藥擱在床頭幾上,垂著眼默不作聲。林媽媽隔了好一會忽地潸然淚下,“你看看這孩子,你們都覺得她自小被嬌慣著,要吃好的穿好的,不曉得體諒人,也不管人家心裏怎麽想。你看看,她是那樣的孩子麽?她心裏什麽不曉得?她說不嫁了,是為你呀!”

在這樁事上,白池早養成了沈默的習慣,空自低著頭,也有淚珠兒落在裙上。

“她為咱們,咱們越不能沒良心。好孩子,你聽我的,和安大爺斷了,往後也不要再來往。咱們母女兩個,吃人家住人家不說。你從小到大,雖沒怎樣吃著我的奶,可府裏頭短了你一口不曾?你吃不夠我的奶,就遣人在外頭拿現擠的羊乳餵你。到了該識字的時候,請了個先生來,一樣教導你和她。花信那丫頭如今連多幾個字也不認得呢!是不是當你小姐似的教養?是不是錦衣玉食供著你?咱們幫不了什麽就罷了,要是這時候落井下石,那真是狼心狗肺!”

輾轉了這許多的路程,白池也漸漸認同了林媽媽的這番道理。要是從前還能和妙真爭一爭,反正妙真失去這一樣還有那一樣。現下怎麽好意思再去搶她的?她丟了安家的親事,就得費心再去另謀前程。

白池何以忍心?哭過一會,嗓子眼裏艱難的逼出幾句話來,“娘,不必多說,我曉得道理。我聽您的,您怎麽打算我就怎麽做。”

林媽媽又是一汪眼淚。女兒難道不是自己的?可正是因為是自己的,心下才有了一番打算,她是情願委屈自己也要湧泉相報的人。

隔日良恭要啟程,特地到西屋來拿銀子。她老人私底下背著妙真囑咐,“妙妙想退安家的親事,我想著你上南京去,先不要告訴老爺太太聽。一來呢,他們如今哪還有精力操心她,何必又給他們尋這些煩惱腦?二來,你們是年輕孩子不懂,又要面子,想著安大爺那日說的那些話難聽。可反過來想想,他那是急火攻心亂說的。你把他打傷了,他跟你計不曾?傷還沒好全,又要為老爺的事上京去奔走。”

她欹在床上,把手抱在腹上笑起來。良恭在床前聆聽著,不怎樣接話。

說著喚了白池進來,林媽媽問一百兩銀子打點好沒有。白池摸了張寶鈔出來,“昨日叫瞿堯去找舅太太抽調那筆錢,舅太太正在那裏為雀香姑娘的事發煩,懶得麻煩,就給咱們借了一百兩。”

林媽媽一擡下巴,“給良恭。”

白池轉而遞給良恭,看了看他道:“你出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二人又轉到廊下,天色昏暝,還不到五更天。廊下鋪著一地月光,白池站在月光裏,把妙真那屋望望,聽見裏頭她和花信還在為良恭打點行囊。

她便和他放心低聲說話,起頭就微笑,“一百兩銀子,這可是筆大錢吶。”

良恭猜到她要說什麽,把身子側轉,“你放心,我絕不會就卷著這筆錢跑了。”

白池一個頷首間,難得一見的溫柔笑意,“你想多了,我是想叮囑你可別丟了。我要是還疑心你,早就把你上回綁我的事情告訴大家聽了。”

良恭臉色一變,又轉過來,滿臉詫異,“你曉得是我?”

“原本你不敢肯定,不過現在敢肯定了。”

白池好笑著,良恭心知是遭了她的詐,覺得往日真是小瞧了她。

她倒笑得如月光一樣幽靜坦然,“其實要是沒有這一遭,我反倒不放心你。你綁了我,和人家價錢都講好了,最後又把我放了,可見你這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有你跟在妙妙身邊,我倒放心了。”

良恭冷淡淡地笑一下,“聽這意思,你是要去嫁給安大爺了?”

她卻搖頭,“安閬瞧不上妙妙,卻瞧得上我,這在她是一種打擊。因為我從小就是她的影子,影子要是站到她前頭去,她的自尊是受不了的。她不說,也願意成全我和安閬,是她心善,也是重我。她那人就是這樣,情願把自己想要的想說的藏起來也要去成全別人,好像她是沒有想法的一個殼子。我娘說得對,我也不能沒良心。這世上又不是只有安閬一個男人,我也不是非他就不可。”

聽完她一席話,良恭曉得她和林媽媽是自有了打算。他無話好講,默了半晌道:“你保重。”

白池稍稍點下頭就轉過身捉裙進了屋子,還是那瘦條條的背脊,弱柳扶風的行態,卻有種誓不回轉的堅定。

昧旦雞鳴,窗戶蒙著荒涼的月,妙真並花信都起了個大早,點著燈在榻上檢點良恭的包袱皮。此行南京是搭的一艘渡船,上頭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妙真不大放心,生怕漏下什麽,又怕裝得多了給賊人盯上。

花信剛把包袱皮紮好,良恭就拿著一百兩的寶鈔進來,她接來看過一遍,又叫花信將包袱皮打開,“放兩吊散錢在裏頭,倘或遇到偷,就叫他們偷這些散錢,遇到強盜也把這些散錢給他們保命。”

轉而對良恭說,“你把票子藏在鞋子裏,財不露白。”

良恭笑個不住,“你還曉得財不露白?我記得那年到湖州去,是誰說的哪來那麽些強盜?”

“就不興人家長進麽?”妙真剜他一眼,將寶鈔遞過去,“我想了想,你還是不要跟我爹娘說我要退婚的事,不招他們多操心了。這婚事,我自己去退。”

她和林媽媽倒想到了一處,良恭因問:“你自己怎麽退?向來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

沒等他說完,妙真便瞪圓了眼,“我自己的事,難道我自己做不得主麽?訂婚書在我的嫁妝裏頭,請個保人,拿去衙門作廢就好了嚜。”

良恭正點頭,點得慢慢的,腳也在屋裏緩緩調轉著,好像有些留戀不舍的話要說。好容易盼到花信出去取東西,待要張口,又見邱綸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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