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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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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七)

下晌歸到胡家,良恭由角門進去,正撞見那位染坊裏的盧管事與個看門小廝避在院墻底下說話。良恭忙閃身避回門後,聽覷一陣,兩個人都是鬼鬼祟祟地壓著聲,一句也沒聽見。

倒由此可見,是在商議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退後幾步,刻意放沈了著步子重走進來,下了石蹬,看清那小廝的面孔,認得是曹二寶。

曹二寶聽見動靜便與那盧管事站開了些,有些做賊心虛地把良恭看一眼,又拱手送那盧管事,“您只管去,放心,事情我一定辦好。”

盧管事便趁勢走了,曹二寶又向良恭迎來,“你小子,哪裏逛去了?”

良恭扭頭看了那盧管事兩眼,又笑轉回來,由懷中摸出幾個錢洋歪歪地丟給曹二寶,“手癢得很,出去賭了幾把。”

曹二寶接了錢便歡天喜地湊攏來,“是贏了?贏了多少?你小子,可要請我吃酒啊。”

“小錢,小錢。”良恭故意斜著眼睨他,保持著一片笑臉,半晌方湊去,“方才那個,是染坊裏的盧管事吧?他和你還有話說?”

曹二寶臉色微微一變,忙笑,“嗨,他就是囑囑咐我把門看好。”

這樣拙劣的謊話哪裏欺瞞得了良恭,他時常在角門出入,早與這曹二寶熟識。知道此人腦子不大靈光,素日好占人些小便宜。因良恭一行是寄人籬下,他又是最擅與人打交道的人,平日進出,總舍些好處給這曹二寶,一來二去,兩人混得個熟絡。曹二寶也常將胡家的一些秘事透給他聽。

今日對他隱瞞,想必這事情是與他們一行人有關。良恭暗暗推算一回,也不再去問他,只笑著把手一揮,“隨你扯謊,你爺爺我今日高興,不跟你計較。”

言訖把頭一仰,剪著兩手趾高氣昂地踅進宅內。

及至花墻外那間屋內,待要開門,見瞿堯略帶急色由花墻內走出來,看見良恭便說:“正好你回來了,快進去勸勸姑娘,姑娘有些發急。”

良恭明知故問,“急什麽?”

“白池午晌上街抓藥,這會還沒回來。我先往藥鋪子裏去找找,你進去勸勸姑娘去,我可勸不住他。”

良恭點著頭往裏頭進去,甫入正屋,就看見妙真與花信皆坐在碧紗櫥內。妙真在榻上,花信在側面墻下,兩個人有些眼不對眼的生氣。

花信見良恭進來,起身要走。走到碧紗櫥掛起來的簾子底下,又忽然轉回到妙真跟前,把腳一跺,“那你說,到底要不要告訴林媽媽?你在這裏急,人家做親娘的還不知道呢!不過是出門去一趟,晚些一定就回來了,又不是死了,你急得倒把我罵一頓!”

原是為白池這一晌不回來,妙真有些擔心,叫瞿堯去找,花信冷言嘲了白池幾句說:“她又不是什麽關天的人物,也並不是什麽嬌貴小姐,晚回來些,就要費人去尋,好了不得。”

妙真本來就有些擔憂,聽見這話,少不得叱責她幾句。因此兩人賭了半晌氣不說話。

這會花信開口,驀地又嗆著了妙真。

她噌地站起來,“你素日和她不依不饒就罷了,這會還計較?你以為我沒聽見?你成日為她做得少了你做得多了在那裏言三語四地諷她。她少做也是我叫她少做的,林媽媽病著,要人侍奉,難道你情願去侍奉麽?”

冷不防嚇了花信一跳,看見妙真氣鼓鼓的抖著下巴,胸口起伏不定的瞪著眼。想她四五歲上頭就派給妙真,雖比白池來得晚些,可二人何時有過這針鋒相對的陣仗?

她心下忽然湧來滔天的委屈,連帶往日的委屈一齊化為一堆眼淚,哭著跑了出去。

屋子裏陡地安靜下來,妙真慢慢自悔有些急躁,身子一軟,又坐回榻上。

半晌睇了眼良恭,拖著一縷哭腔,“白池吃過午飯出去抓藥,這時還沒回家來。”

良恭因問:“林媽媽曉得麽?”

“不敢給她曉得,她本來就病著。”

他怕給她那雙淚染睫畔的眼睛看破,在屋裏轉了個身,把心情整理好,方踱到旁邊椅上坐著,“大概是走迷了,晚些時候一定回來。”

這話旁人說皆不管用,只有他說,才使她惴惴的心有些平緩。想也是這樣,不是走迷了還能到哪裏去……

又或許是去找安閬去了?

她想到這可能,心裏先是踏實下來,好歹不會遇到什麽生死攸關的事。隔會才慢慢有些傷感。想著自己真是有些不要臉,無端端擋在一對神仙眷侶之間。

見她坐在那裏黯黯傷神,良恭又走去,試著問:“其實白池走丟了未嘗不是件好事,你說呢?”

妙真瞟一眼他的笑臉,領會意思,忽然掉下淚來,“不是這話。她又沒妨礙我什麽。”

良恭曉得她自有她的那番“誰正誰副”的道理。可如今人家連這點名分也不肯給她。他看著她的眼淚,覺得那是一份驕傲的碎片。從此她掉的每一滴眼淚,都自有它沈重的分量了。

他心裏一個抽緊,便用拇指在妙真眼瞼下抹過去,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妙真瑟縮了一下,又仰起面孔,淚涔涔地看著他。他對著她瓷白的臉,一雙被水浸透了眼睛。他確定自己是被這雙眼睛網住了,有些身不由己地躬下背去。

本來還隔著點距離的,偏偏妙真又不避開,仍是仰著面孔,一雙淚涔涔的眼睛把他望著。他哪還受得了這份刺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嘴巴貼在她淚濕的嘴唇上。

這親吻有點意外,但兩個人又都沒感到意外,仿佛是老早就該做的事。妙真那輕巧的下巴頦給他握在手裏,微微擡起來,她就闔上眼,沒有一點掙紮。

窗紗上透進來的陽光強烈地發白,有些刺目,猶如大片大片的茫然與絕望。良恭便把眼睛闔上,坦誠地把半截舌躥進她的嘴裏,去勾惹她的唇.舌。

要說絕望,大多是賭氣的話。心底總還是隱藏著一絲期盼。這一絲期盼,不論在妙真還是在他都是一樣,也終於牽引他去愛上她。

他肯對自己坦然承認這一點,實在也是件艱難的事。

他一直手臂撐著窗臺,一條膝蓋落在她旁邊,要倒也刻意不倒下去。妙真亦反手撐在榻上,撐著軟骨綿綿的身體。她什麽都生疏,本能地把逞兇的權力交給他行使。

她只能在他的唇齒間發著微弱的“嗚嗚”的聲音。

但理智上,她刻意什麽都不去想。

她已經不似從前了,那時應有盡有,愛不過是生活的點綴。此刻要想他們兩個,總不免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話,使這份愛,聽起來都可憐。

他們相愛的時機不對,偏偏是在這彼此都自顧不暇的時候。而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冷靜下來後,誰都沒有鄭重去面對。良恭只用手背搽搽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漫漫洋洋地笑著走了。

走到花墻外的雜間裏,關上門來,他那笑容又剎那委頓,整個人蹲在門內,把腦袋藏在一條小臂後頭,肩膀一搓一搓地,仿佛在哭。

真是不應該,這世道剝奪了卑賤之人許多的權力,唯獨還把愛的權力還給他們留著。愛上了,又沒結果,簡直是一種愚弄蹉跎。

天色漸暗,瞿堯在外尋了一圈回來說:“往藥鋪子裏問過了,今日根本沒有女人去抓藥。沿路找了好幾圈,都不見她人。”

此時妙真想定心也難,回首看那日落,正勢不可追地墜落。

她慌著起身,“堯哥哥,良恭,你們再往外頭去找,把那路上開鋪子的人都挨著問一問。花信,你去侍奉媽媽,媽媽要問白池,你就說雀香妹妹那裏請她過去打絡子,哎呀,隨便你編個什麽謊哄她!我現到舅媽屋裏去,求她遣幾個人到外頭找。”

說話緊著換了身衣裳,一徑走到胡夫人房裏。可巧雀香也在這頭。那桌上正收拾殘羹,母女兩個在罩屏內榻上吃茶說話,也不知在說什麽,見妙真慌慌張張闖進去,臉色剎那間皆有些不自在。

雀香怕妙真聽到她娘在這裏說嫁妝的事,歪著眼瞅妙真的臉色,“大姐姐,出什麽事了你急得這樣?”

妙真忙近前來道:“白池午晌出去抓藥,到這會還沒回來,堯哥哥出去找了一圈也沒找見。我想舅媽家的人對那些街街巷巷熟一些,求舅媽派些人出去幫著找找。”

一看暮色昏沈,胡夫人也疑惑,“這個時辰還不回來,是在外頭走失了?你們也是,她姑娘家,在常州攏共也沒出街幾趟,你們就叫她私自出去抓藥,哪有不迷的?”

“那會小廝兩個都有事,只好她自己去。”

聽見這話,胡夫人臉色有些訕,家下人如何慢怠妙真她是知道的,只是不好管。不論親疏只看近遠,沒得為個不久住的親戚倒把底下那班人得罪了,因此她一貫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這事推不過,馬上吩咐個管事的來,叫領著四.五個家丁到街上打聽。回首寬慰妙真,“你別急,出不了什麽大事。先回去歇著,我這裏還有點事,得盯著婆子們騰兩間屋子出來。”

待妙真去後,雀香因問:“娘騰屋子做什麽?有客要來?”

胡夫人笑道:“你爹上回往蘇州去同人談了筆大生意,人家過幾日就到常州,一時沒個地方落腳,要在咱們家借住些日子。”

雀香點著頭,欲語還休地想問問方才妙真來時打斷的話。本來有關錢財的事她是不屑問的,只聽胡夫人打算,她只要表現得事不關己,都是聽從父母之命。

可方才胡夫人的話沒說完,她倒又想知道個結果。

她磨磨蹭蹭的,終於問:“娘方才講,安姨父家也不想接大姐姐做媳婦?”

胡夫人喚人掌上燈,歪在榻上繼續和她講:“你安姨父忌諱妙真的病,情願不要妙真那些嫁妝也要退婚,只是好面子,請你爹做主想個法子保住他們的名聲體面。哼,你安姨父那人一貫是那德性,自己就是商戶家出身,還總嫌銅臭味。唉,我看要不是他那樣子,安家也不至於一敗塗地。他讀過些書,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根本懶得做生意。”

雀香聯想到先前在這屋裏聽到的那些話,立時明白,要保住安家的體面,就只能傷妙真的體面。她不能再問,問出來是叱責不叱責父母?這到底是大惠於她的事。

胡夫人慢慢把扇子搖起來,“只要安家不爭這筆錢,事情就好辦。”

雀香窺一窺她勢在必得的神色,更是什麽都不問了,只站起來不痛不癢地說一句:“我早說了,我的嫁妝是多是少我都不計較,你們何必去費這心?難道嫁妝少了,黃家就不要我了?他們若因為這個瞧不上我,我還瞧不上他們呢。”

丟下這話她就走了,在路上想起“不汲汲於富貴”這話。正是了,錢這回事,不應當鉆頭覓縫去想它。可別人要替你想,你也是擋不住的。橫豎不關自己的事。

“事不關己”這態度在胡家是也算裏外踐行一致,去找白池的幾個家丁並沒有費心去找,回來一句“沒找見”就交了差。胡夫人自然也就罷了,跑丟個丫頭,更沒道理鬧得人仰馬翻的。

在妙真卻是了不得的大事,次日天不亮,一面使瞿堯到衙門裏報官,一面又趕來央求,“舅媽,求您多費神,再多派幾個人出去尋找。我這裏也叫堯哥哥去報官了。”

胡夫人打著哈欠從臥房裏出來,“既報官了,就叫官府衙門去找。你放心,他們找人有的是法子,人家是常找的。”

妙真跟在後頭出來,趁她在榻上坐下,忙從丫頭手裏接過茶奉上,“我是想著,多些人更好找些。”

胡夫人撅著肉乎乎的腮幫子吹著茶,呷了一口才道:“行,就多叫兩個人出去找。我也多句嘴,一個丫頭嚜,跑丟了就跑丟了,回頭再買一個進來就是了。據我看,白池那丫頭長得好,恐怕不一定就是跑丟,保不齊是叫拐子拐了去,今日再找不到,我看也不必再找了。”

妙真只能嘴上答應下來,又回房裏等消息。坐也坐不安定,在屋子裏踅來轉去的。看那太陽慢慢遷徙著方向,感到那青磚粉墻越來越荒殆。

就是到衙門報官,人家也不願費這個心。一年到頭不知走失多少人口,犯不上。差役們不過敷衍敷衍,再趁著訛幾兩銀子,也就是個意思了。

因此耽擱兩天下來,白池仍是了無音訊。

林媽媽漸漸起疑惑,將妙真叫到房裏去問:“雀香姑娘到底托她做什麽活計,怎麽這幾日了還不見回來?”

妙真早預備了說法給她,“雀香嘛,您還不知道,近日聽說舅舅舅媽在替她籌備嫁妝,她自己也急起來了,嫌外頭裁的衣裳樣子不好看,絆著白池替她出主意。這個也不如意,那個也不稱心,挑挑揀揀的磨折人。哼,白池又不好得罪她,其實心裏煩都要煩死她了。”

她裝樣子裝得好,林媽媽見她撅著嘴,好像真對雀香有天大不瞞,也就信了。

反來勸她,“這倒是,還是不要得罪人家,咱們是住在人家家裏。嘶、你倒提醒我了,你也要裁做幾套衣裳帶到安家去。”

說著便撐坐起來,“你去問問舅太太有沒有好的裁縫師傅,請來,這錢咱們自己出,再不要舅太太花錢了,打家具就是她出的錢。出多了,肯定要抱怨。”

妙真趁勢出去,回到屋裏,繼而把窗戶盼著。一連盼了幾日,倒漸漸盼明白了人情冷暖。

胡家的下人每逢來回話,都是只在廊下不進屋,好像怕進來給人纏住似的。說話也是斬釘截鐵,“沒找著!”

指望用這幹凈利落的收尾斷了妙真的念想。幾次下來,臉色愈發不耐煩,妙真只好拿些賞錢出來給他們,他們背地裏又嫌少。

如此接連幾番,妙真也不好再去煩胡夫人,只寄希望於良恭瞿堯二人。哪知瞿堯也找得有些發煩了,成日往街上兜晃幾圈回來,只說什麽也沒打聽見。

良恭則是另一番敷衍,成日避出去,與嚴癩頭在那破院子裏候著人牙子來,偏那人牙子有事給耽擱住了幾日。

妙真倏見他打院門裏進來,陡地揪起心,又急著聽信,又怕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良恭進門便搖頭,“還是沒找到。”多的一句也不說。

倒好,這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壞,起碼還有一線希望。妙真一屁股跌在榻上,靜了半日,忽然掩面啼哭,“舅媽說她八成是給拐子拐走了,不肯再派人幫著找了。良恭,她會給拐到哪裏去?”

良恭正在幾上倒茶吃,聽見她哭,忙轉過來。手裏握著茶盅,覺得是握著個燙手山芋,松也不是,緊也不是,心下幾番猶豫,“要是真給拐走了,我看,就別找了。”

妙真陡地撤下雙手,睜著淚眼,“不成!白池是和我一處長大的,我們這些年就跟親姊妹一般,從未分開過。”

良恭背過身去,“找她回來將來也是個麻煩。你可別忘了,她和安大爺才是一條心,你就不怕他們合起夥來算計你?”

妙真慢慢低下頭,淚珠兒落在腿上,有些冰涼。她埋首抽抽搭搭好一陣,擡起臉道:“我情願不嫁給表哥,讓她去嫁。”

良恭轉來看著她,倏而一笑,“放著正兒八經的官太太也不想做了?”

“就是個榜眼相公嚜,沒什麽了不得,丟了他,不見得我吃虧。就是一百個官太太也不抵白池。我從小就把她當姐姐看待,我雖是個姐姐,可是任性,驕橫,一點不讓人,除了爹娘媽媽,就是她一向寬縱著我。她雖然話不多,可我心裏清楚,她也同樣把我妹妹看待。”

愈這樣想,愈是急起來,忙著到廊下喊來花信,“你去請舅媽給咱們派輛馬車,咱們也出去找,在這裏幹坐著也不是辦法。就是給人拐了,也有個蹤跡,大不了咱們拿錢再把她贖回來。”

花信有些吃味,也只得答應著去辦。

良恭說了兩句仍勸她不住,隨她出去街上奔波,想到她親自找幾趟找不到自然就作罷了。

不想時隔兩日,她還是天不亮就套了馬車出去,先把去藥鋪子那條路上的鋪子攤販都問過一遍,後頭又向周圍幾條街問過去。

可良恭嚴癩頭何許人也?一個籌謀滴水不漏,一個辦事幹凈利落,硬是一絲痕跡也未留下。尋了三日光景無果,這日妙真並花信又問到另一條街上來。

“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跟我一般個頭,比我略瘦些,穿一件水青的褂子,芳綠的裙。對了,她生得比尋常姑娘都好看,倘或您見過,一定記得她。”

那掌櫃的打著算盤睇妙真一眼,登時露出笑容,把算盤推到一邊,撐在櫃臺上戲道:“比你還好看?唷,你是哪家的小姐啊,面生得很。我見了你,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了。”

妙真臉色一變,忙拉著花信出去。

趕車的小廝是胡家的人,也懶得下馬,就欹在車上嘆道:“還是沒打聽到吧?姑娘,這都三天了,炎天暑熱的,歇歇吧,就是您不怕曬我也扛不住啦,您是在車裏頭,我可是在車外頭。”

妙真兩頭看看,也有些為難,叫花信摸了幾個錢給他,“我們再到前頭那條街上問問,那條街還沒問過,萬一就問到了呢?”

那小廝還歪在車上不動彈,既不下來讓開,也不作聲。

恰是此刻,倏聽個歡天喜地的聲音在車馬闐咽中大喊:“小姐!還真是你呀小姐!”

循聲望去,見前頭駛來一輛馬車,還未停穩當,就見個幾分眼熟的影子跳下車,風塵滾滾地骙瞿而來。

近前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正是那邱家三爺邱綸。穿一件玉白金邊鑲滾的袍子,髻上纏著巾子,手裏握著把泥金扇。因是大喜,把那扇在手裏反覆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一時不知從何寒暄。

笑足一陣後,才將垂在胸膛前發帶子往後一撥,打了個拱手,“真是他鄉遇故知,小姐也到常州來了?我怎麽聽說你是去湖州姑媽家去了?”

說完自己就想到,妙真的未婚夫家正是在常州。簡直驚心,他陡地提起眉,“小姐這就嫁人啦?”

妙真不欲與他多說,橫他一眼道:“我舅舅家在常州。”丟下這話就要上車。

可那小廝還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妙真急起來,“你讓我上車去!”

小廝道:“別去了,先回家吧,這樣毒的日頭。姑娘不顧勞累,我可怕熱死在大街上。”

妙真在下頭堵著氣瞪他,一時僵持不下。

那邱綸車上車下一脧,趁機問道:“小姐是要上哪裏去?不如乘我的馬車,我送你去。”

隔一會,妙真緩緩點頭。邱綸大喜過望,忙調頭回車前,招呼小廝又是搬踩凳,又是拉好馬。他自己殷勤備至地在旁打著車簾子。

妙真並花信坐在一頭,他獨坐對面,窺妙真臉色尚在生氣,只好把滿腔熱火摁下,在對面維持著一張笑足了傻氣的臉。

過一陣妙真緩過面色,才睇他一眼,“謝謝你。”

邱綸趁勢忙問:“小姐是要到哪裏去?”

妙真仍舊不想與他多言,又偏過臉去不說話。花信只好代答,“我們也沒有確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到前頭拐彎那條街上去打聽點事情。”

“什麽事情啊?”

“我們家的一個丫頭走失了好幾天了,上街來問問。”

怪道方才見那小廝不耐煩,原來是跟著滿大街尋人。尋人是樁最難辦的差事,又耗光陰又費人力。可那是在別人,在邱綸,這不正是個討巧賣乖的時機?

於是當機立斷拍了下腿,“告訴我那丫頭什麽樣子,我使人去打聽!”

花信忙問:“邱三爺在常州也使得上人?”

“手底下二十幾號人呢。”他塌下背來,憨笑著解說,“我們家在常州新開了家織造坊,這不離蘇州近嚜。雖不大,也有二十來個人,正張羅著開張,我爹派我來料理。”

邱老爺本來是看他年紀到了,成日只知玩樂,又抵死不願成親,怕娶了奶奶約束了他。便趁常州這頭新開了買賣,派他來打理。也不要他如何將織造坊經營得蒸蒸日上,不過是拿一樁買賣給他歷練。

他倒好,張口就說:“只要小姐差遣,坊內的事可以先放放,不著急,先辦小姐的事要緊。小姐跟我說說那丫頭什麽模樣,要是有畫像給我一張,我叫他們拿著畫像去找。”

聞言,妙真大喜,也肯扭過頭來與他說話了,“等我回去叫人畫了給你。真是有勞了,謝謝你!”

“嗨,謝什麽,能為小姐效力,是我三生有幸。那這會還到街上去問麽?不如先送你回舅舅家去?”

妙真思忖須臾,點頭道:“也好,回去畫了像是正經。”

說著便將馬車調轉方向,一路往胡家去了。

卻說這邱綸本是由蘇州轉來常州,今朝剛到,來時他爹囑咐過,在常州已洽談好了一家染坊,將常州織造布匹都交予這家染坊做。到這頭來,先寄住在這家一些時日,等找到一處好房子再搬出去。

他也未留心聽這戶人家姓甚名誰,都交給底下人記著。今日從船上下來,並小廝長壽先行於此,正在找這戶人家。

這廂到了胡家門上報了家門,忽見胡老爺並一位管家親自迎來。妙真正奇呢,就見胡老爺搶上前打拱,“邱賢侄不是?怎麽不先遣個人來說一聲?屋子早就給你收拾好了,我不知你們確切是哪日到,瞧,也沒派人到碼頭上去迎。”

小廝長壽腦子一轉,忙問:“是胡老爺?”

“正是正是!”

幾句說下來,原來就是要落腳的那胡家。

邱綸心下大喜,一改方才略顯冷淡的態度,忙笑著補了個揖,“真是緣分,我在街上撞見尤家小姐,本來是送她回舅舅家,沒曾想您老爺就是小姐姐的舅舅。舅老爺好,舅老爺發財,舅老爺闔家福壽安康。”

胡老爺愈發笑逐顏開,熱辣辣地引著人進了宅內。

流金鑠石中了結了這一場賓主初會,胡老爺與邱綸臉上都是各存目的的高興。胡老爺是為生意,邱綸不必說,自然是為妙真。有句老話說得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嚜。

唯獨妙真心裏有些說不出的心灰意淡,尤家與邱家是百年的對頭,舅舅未必不知道,但仍與邱家做著生意,將邱家人引為座上賓。

可要說沒良心,不知到底誰才是沒良心,她才得了邱綸的幫襯,回頭就這樣想,也是十分站不住腳。也許這世上,並不如她所想的楚河漢界都劃分得分明。

這廂自往屋裏去換衣裳,剛換好,就聽見胡夫人打發了個丫頭來請。因轉到那房裏,看見邱綸已被邀在椅上,並胡老爺坐著談天說地。

胡夫人見她進來,忙笑著叫她到身畔坐,“還是沒打聽到那丫頭的消息?我的兒,這樣毒熱的天氣,你不要親自出去找了,還是我再遣些人出去,衙門那頭,也少不得要去招呼一聲,省得他們不放心上。”

胡老爺在對過搭話,“對對對,衙門的差役辦事是個什麽德行咱們還不清楚?回頭你打發管家包五十兩銀子送給那葉縣令,請他多費心。”

邱綸也緊著搭腔,“小姐放心,我這裏還有二十來號人呢,憑他天涯海角,一定找得回來!”

倒說得妙真很是不自在,回想前幾日眾人的態度,再想今日這情形,知道是賣邱綸的面子。邱家接手了蘇州織造的差事,生意正是做到了如日中天的時候。所謂人走茶涼,不外乎是這樣子。

不過總算大家肯對這事上心,她更沒理由責怪,只能謝,還得鄭重其事地謝。便起身向三人福身道謝。

胡夫人一把拉住她,比以往更加親熱,“謝什麽?你這孩子,怎的外道起來了?要我說呢,一個丫頭實在不必費心去找,可你一定要找,我們做舅舅舅媽的難道不依你?坐著坐著,大太陽底下走來,熱得很吧?”

她越是熱心,妙真越是覺得身上有股涼意爬上來,遍布周身,逼出她一抹尷尬的笑。

那邱綸看在眼裏,聯想方才街上胡家那小廝的態度,也猜著了一二分。尤家如今敗了,落了個孤女在這裏,又要吃又要穿,就是親戚也少不得有些嫌。

他有意要給妙真體面,坐在椅上赫赫揚揚地道:“就是,講什麽客氣?一家子親戚。小姐放寬心,這樣熱的天,再不要往外頭去勞累了。有事只管對我說,我鞍前馬後,一定照辦!咱們兩家雖然往日有點嫌隙,可我們邱家斷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我邱綸就頭一個不答應!”

說著,又是拍扇又是敲桌,聲聲震得鏗鏘有力,看得出是真心的。邱綸這人,壞是壞在表裏如一,好也是好在這點,就是有什麽花花腸子,也都是翻在外頭隨人去瞧。

到如今,也就他還肯一如既往地捧著妙真。妙真不免有點觸動,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這廂賓客齊聲,那廂兄弟合謀,都是熱鬧。

卻說良恭這裏,嚴癩頭總算把那人牙子盼來。這是個瘦猴似的男人,竄起來也還差良恭一個頭。不過人家慣常做這差事,嬉笑中無不精明。

在屋裏看過人後,見五花大綁,蒙頭罩眼的,就清楚這姑娘來路不正。出來時又把門緊緊拉攏,轉到那正屋裏說:“別是個啞巴吧,問她什麽都不開口。”

嚴癩頭也是經人介紹找的他,知道他是想壓價錢,沒好氣地剔他一眼,“你放心,啞巴是啞巴的價錢。再說你看她那相貌,就是個啞巴也能賣不少。”

“是,是。”牙子點著頭笑,看著他二人走近,自揀了幾塊磚頭壘在他二人對面坐,“可話說回來,年歲不小了吧?我看著得有二十來歲了。”

“二十來歲怕什麽?只要長得好,就是四十也有的是人要!你別跟我挑挑揀揀的,你在外頭尋摸七.八個十三.四歲的,也抵不上她一個。”

牙子笑著看他二人一眼,猜想這個說話的不像是拿事的,倒是旁邊這個低著腦袋不吭氣的能做主。

便轉向良恭,“我說句門內話,哪裏拐帶出來的吧?我雖剛由常熟回來,在街上也聽見點風,說誰家走失個丫頭,到處在找,把衙門也驚動了。我做你們這筆買賣,那可是擔著大風險的,保不齊性命都押在裏頭。”

良恭丟下手裏亂畫的草根子擡起一張笑臉,“做大買賣,自然要擔大風險。想平平順順就能掙到大錢,天底下有這樣好的生意做麽?不說廢話了,五十兩銀子你帶不帶走?你不要,我們另找人,我信這世上多的是要錢不要命的人。”

“嘖、別,別呀。”那牙子一面說著,一面又磨,“這樣,各讓一點,二十兩。我帶她出城也不容易,還要避著外頭找她那些人呢。況且我也不能在常州出手,得送到外鄉去,車馬費不是本錢啊?”

給嚴癩頭氣笑了,“你還真敢還價。”

牙子見他渾身冒著兇氣,又略讓一點,“明人不說暗話,二十五兩,怎麽樣?”

良恭又低下頭去不吭聲,不知是故意擺出的架子還是真在忖度什麽。

仍是嚴癩頭在周旋,“你還了一半的價,有你這麽還的?你是想你爺爺沒做過買賣?”

牙子忙後仰一下,腆著臉笑,“要不我再加五兩?三十兩,大生意了,我還沒做過這麽大的買賣。”

嚴癩頭沈下來想,良恭也在思忖。不過良恭所想的不是銀子,腦子裏亂哄哄的,想來想去還是想到妙真那張哭泣的臉。

哭吧,他想,哭過這些日子就好了,往後到了安家,與安閬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未必還能再想得起白池這個人。世人都是這樣子,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不安的良心也能漸漸安穩下去。

可是妙真不同,她最好的是這點,最壞也是這點。他不禁想到自己,悲哀的是,在寒蟬淒切中總有一線堅持,更悲哀的是,也是這一點堅持,造就了這困局。

恐怕他一生都難改這一點了。

他忽然慘淡一笑,擡起頭來,“不賣了。”

那二人皆是一驚。嚴癩頭還以為他是來一手以退為進,識趣地保持著緘默。

牙子急了,“不賣了?別呀,三十五兩好吧?”

良恭立起身來,“不賣就是不賣了。”

牙子忙跟著起身,把手裏的包袱皮提在他眼皮底下,“四十兩?四十兩!我連現錢都帶來了。你們也急著脫手啊,讓我帶走,我馬上就帶走!”

“我說不賣,你自己走,馬上滾。”

這時連嚴癩頭也急著站起來,眼見良恭一徑將牙子提溜到院門外頭踹了一腳,“滾!”

嚴癩頭疑惑不已,跟著良恭又轉回正屋裏,“怎麽回事?怎的又不賣了?你到底什麽意思?你有更好的買主?”

良恭立在那片掏空瓦片的屋頂底下,烈日曬得一身,心卻有些淒冷。

他冷的是終於找到了不能發跡的原因,其實不怨別人,還是該怪他自己。誰叫他不能隨波逐流,解下一點良心,隨這世道的浪潮奔襲。

可他也終於認了這命,仰起頭狠籲一口氣,“這筆買賣不做了,放她走。”

“放她走?”饒是嚴癩頭再講義氣也經不住這番反覆,一時氣湧上來,兩步搶上前將他一把拽個轉身,握起拳頭就朝他臉上揮去,“你他娘的耍我啊!”

良恭給打翻在地,也沒還手,覺到鼻腔裏淌出血來,他只擡手揩了一把,“寧祥,咱們兄弟雞鳴狗盜的事幹了不少,可從沒拐過女人。為什麽?難道不是因為當初良心上就過不去這坎?那些色鬼賭鬼,騙了就騙了。可是女人,咱們把她賣給這樣的人,他將來轉手何處,咱們難道猜不到?”

嚴癩頭喘著大氣,拳頭還握著,卻把腦袋一偏,默不吭聲。

“寧祥,我知道,要是你我兄弟真都是那等唯利是圖的人,也不會做得了這麽多年的兄弟。”

漸漸的,嚴癩頭的氣平下來,瞥下眼看了看他,走去將他拉起來,“兄弟,別怪罪,我就是這脾氣。”

良恭笑著把滿身的灰拍一拍,“你不怪罪我就罷了,我還有臉怪罪你?”

兩廂言好,嚴癩頭打算道:“那咱們把她放在哪裏?我看這女人有幾分聰明,這麽些日子了,我聽你吩咐不開口,她也一樣一句話不說。又不哭,也不鬧,給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就睡。咱們雖然蒙了她的眼睛,可我看她老歪著個鼻子在那裏嗅,心裏不知在盤算些什麽。我怕放她回去,她能聞著味找到這裏來。咱們一兩銀子沒掙,倒別進了大牢了。”

“她又不是狗。”良恭好笑著,也謹慎起來,“這樣,你趕著車繞幾個彎子,把她丟在個人跡少的地方,別讓她看見你的臉。能不能找得回去,看她的命。”

嚴癩頭答應著,“成,我來辦。你先回去。”

說定此事,良恭匆匆忙趕回胡家,進門已是晚飯過後。聽見些下人在高興議論,好像是胡家新住進來一位貴客。他懶得去理會,一徑往妙真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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