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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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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春冷(〇一)

進屋就看見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睡得髻亸釵斜,額心緊鎖。良恭悄然走過去,歪下腦袋細看,看出是有些塵寰苦楚漸漸鎖在她的眉心,令她連做夢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樂。

他擺弄著手上的風箏,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沈的臉比較。的確是畫得有幾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舉地添了些什麽,故意模棱兩可地叫人難看得出來是她。

關於她的事情都是謎底,他對自己也是故弄玄虛,在面上永遠制造一層藏心的迷霧。他把溫柔的笑意收斂起來,擺好一切迷陣,才敢擡手去拍她,“醒了,醒了。”

這會已近晚飯時候,怕她此刻睡了夜裏反精神。

妙真睡得不安穩,醒來也是迷迷瞪瞪的,頭還有些昏沈。唯獨眼前看到他,心下才清醒和安穩。她看到他手上的風箏,“你把風箏要回來了?”

“喏。”他托給她瞧,“這麽個破玩意,有什麽可要的,丟了就丟了。”

可這破玩意是他親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見“昭君”鼻尖上的那顆痣,已折磨她許久了。世人畫昭君一向是臉無瑕疵,只有他偏要多此一舉地點上那麽一點。一定是易清長著這樣一顆痣。

妙真心緒蕪雜,翻著眼皮乜他,“你管我,我的東西,我想要就要,想丟就丟。我看你就是懶得動彈才抱怨……”

說著又添兩句賭氣的話,不過不敢高聲說,只敢悄悄的,怕他聽見,“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興找你的易清姑娘去,還不是死乞白賴為那二兩半銀子不肯走。”

“你在那裏嘀咕什麽?”良恭替她把風箏掛在墻上,泠然走到榻上來坐,隨手也翻了個盅茶倒茶吃。

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東西是愈發自便了。心裏又是生氣,又有些隱秘的高興。也不知高興什麽,女人的心總是摸不準。

一翻臉,又挑釁地笑著說:“我罵你呢,你要聽麽?要聽我就高聲再說一遍。”

良恭伴著瀝瀝的倒茶聲撩著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賤吶我?”

可不是個賤皮子嚜,為了二兩半銀子死賴著。

心裏是這樣想,可妙真只是撇著嘴不說話。

他呷了茶後隨口問:“你跟人說你是韋家的小姐,叫韋妙妙?”

妙真陡然笑起來,透著點耍機靈的頑皮,“方才他們主人撿著我的風箏,搭了幾句話。他問我叫什麽,我想著又不認得,懶得多話,就溜嘴說了我是韋家的小姐。怎麽,他們問你了?”

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擱下盅來別有意思地笑著睇她,“問是問了,不過人家就是隨口問問,不見得就是存心要打聽你。”

這話說得倒像是妙真多慮了似的,她垮下臉,“不認得,當然是隨口問問,我又沒說人家問我是對我存著什麽心。”

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對你別有居心麽?又不想成全他們。女人是不是都是你這樣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愛你?”最後輕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貪心不足。”

妙真心虛地瑟縮一下目光,“亂說。我才不是那樣的女人。”

他懸著個指端抹著盅口,有意無意地看她。其實她那樣想無可厚非,誰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張臉,擱在從前是花簇錦攢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為她艱難的處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壞事。

他在這裏替她發愁,她也那裏在為別的發著愁,“到了常州,還不曉得舅舅肯不肯為我爹的事幫忙。連和我爹同胞的姑媽也不肯費心,何況舅舅和我母親還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遠了。”

她撐著腮向著窗,臉上蒙著暗黃的斜陽。日落昏鴉,半生憂患,都是起了頭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張天真的臉如今也困鎖愁顏。

其實良恭更不曉得舅老爺會不會幫襯,只是出於一點痛心寬慰著,“我聽瞿堯說,胡家的財力比寇家略勝一籌,在官場上也認得些人,應當不會推諉。”

他笑得有些牽強,“再說,還有安大爺嚜不是?”

妙真也只能牽強地信著他的話,“也對,表哥剛點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給他幾分面子。”

至於安瀾還會不會給她一點面子,她心裏已漸漸變得沒底了。從前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眾星捧月,慢慢經過了這一番人情變遷,她的自信早開始悄然傾頹,只是不敢對人說出來。

炕桌上還擺著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內。她在枝影橫斜間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謝梅花,伴她寒時。

心頭這一謝,使從前對他那點驕縱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幾分,反倒愈發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輕易從嘴裏說出來的。

他們各懷心事,在榻兩端,各自嬉皮笑臉地緘默著。

隔一會,看見瞿堯並林媽媽從西廂房出來,進了這屋裏。良恭去迎,妙真也立起身來攙扶一把。

林媽媽在榻上坐定,向妙真道:“你堯大哥在碼頭上打聽到胡家的船了。他們托了艘貨船來帶話,大約是後日一早就到。咱們這裏可要先收拾好,後日一早好往碼頭去坐船,不好再耽誤了。”

妙真總算安心地笑出來,“那咱們上了船,幾時能到常州呢?”

瞿堯道:“這裏過去倒快,不過半個多月。”

花信與白池在外頭聽見這話,也是高高興興擱下木盆跑進來。兩個人像是才洗了一堆衣裳,花信甩兩下手上的水,把手遞給妙真看,“總算要到常州去了,姑娘看我這手,洗衣裳洗得都要起繭子了。”

從前在家時,這些粗重的活計一向不要她們這等丫頭做的。如今人頭不夠,連這兩個也不得不做起這等粗笨的事來。卻也怪,以為先要抱怨的是白池,想不到會是花信。

妙真不知如何對答她,覺得她們都是受了她的牽連似的,心裏多了點愧疚,走去妝臺把搽凍瘡的膏子拿給她,“你搽點這個,井水還涼得很,這個估摸著有些用處。”

花信倒還是一臉笑,挖了一坨膏子手心手背地地搓著,“等到了常州,舅老爺家的下人多,就用不著我們再做這些這些苦差事了。這時苦這一點,也不算什麽。”

白池斜她一眼,保持著慣常的一抹微笑,“也不好意思去使喚人家的人,咱們是客。”

這兩個人似乎天生難對頭,花信立馬變了臉色,想說什麽又顧忌這麽些人在,到底沒說,賭氣走到凳上去坐。

林媽媽只當沒看見這爭端,站起來囑咐了兩句,“花信,白池,你兩個要一早將姑娘的東西打點好,千萬不要落下什麽。良恭瞿堯你兩個就去雇馬車,後日早早地就要將那些箱櫃擡到馬車上去。”

落後各自出去,只花信躲個懶,故意放著廊下洗好的那盆衣裳不管,特地坐到榻上來,有意看白池會不會去晾它。

果然見白池端了衣裳在庭中一件一件掛起來,她覺得還是不足,還有抱怨,“要到常州去了,你看她好高興,連話也不大和我爭了。”

妙真知道,花信的舅舅也一並被押上了南京,她心裏早憋著苦不能說,因為主子的苦才是最要緊,做丫頭的都要撇下自己的苦先來寬慰小姐。她的苦不能紓解,難免更與白池沖突。

妙真這和事佬如今做得愈發得心應手,笑著推搡她擺在炕桌上的手,“你難道看不得她高興?我也高興呢,是不是要連我也一並看不對眼?”

花信調過頭來,“你高興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她高興算哪門子的份?”

按這話的意思,想必又是要扯到安閬身上去。妙真不大想聽,避著臥到床上去,放下帳子“我有點頭昏,想睡會。你要在屋裏就不要吵鬧。”

“這個時候睡覺?晚上又該睡不著了。”

妙真翻過身,“不要管我。”

她的那點理所當然的情緒也不覆從前,心裏總覺得是占了白池的東西去。可也是沒辦法,不嫁安閬,她又嫁誰去?尤老爺曾太太已再無能為力替她另謀個好丈夫了。

正兒八經的一個商戶小姐,既不能低嫁,也不好高攀,更不能與人做妾。最好的出路,只能是靠她家裏一手扶植起的安閬。

隔日天不亮,一行便要辭了韋家趕往碼頭。雇了三輛車馬,又是搬搬擡擡,又是賓主相辭,在朦瞳一條街上鬧出不小的動靜。

這廂車馬駛去,那廂恰有有一支隊伍駛過來。也巧,正是隔壁歷傳星親自去碼頭接了他夫人回來。那一條隊伍如駭龍走蛇一般,單是拉東西的車馬就有三輛,上頭壘著好幾個黑漆箱子。周圍跟著十來個衣著不凡的小廝管事。

後頭一輛客坐的馬車上又圍簇著仆婦四名,丫頭兩個,那輕輕曳動的一片緙絲簾子裏頭坐的便是歷傳星那位新娶的奶奶。

妙真聽見這一番車輪滾滾,不由得掀了窗簾子去看。這一看不要緊,驚得她兩眼漸漸睜圓,仿佛在那富麗的馬車旁看見個什麽人。

她忙拍了拍白池花信兩個,“你們快看,快看!那馬車旁走的那丫頭,像不像馮二小姐?”

花信抻出個腦袋,只看到個背影了,“看後頭是有幾分像,不過那是個丫頭。不知是誰家,看這排場不一般,像是做大官的。”

妙真急著將她拽進來,自己伸出去看。那丫頭穿著鵝黃的春衫,淺綠的裙,行動間簡直與馮二小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有一點不同,馮二小姐慣常是昂著頭走路,這丫頭始終是低垂著腦袋。

她也有些拿不準到底是不是,收身回來,想了好一會,越想越不對頭,便打簾子吩咐車夫,“停一下,快停一下。”

良恭並車夫坐在前頭,不知何故,因問:“你落下什麽東西了?”

還沒挺穩當妙真就急著鉆出來,“我看見馮二小姐了。”

“哪個馮二小姐?”

她焦躁地瞟他一眼,跳下車去,“就是那年把你打了的那個馮二小姐。”

良恭不以為意,“馮二小姐早就跟著馮大人回北京了,怎麽會在無錫?你看花眼了。”

“我一定沒看錯。馮家遭了難了,她未出閣,也沒定親,一定是給充作官奴賣給了這家人。這家是什麽人?看他們去的方向,像是朝韋家那頭去的。不成,我得去問問。”說著就掉頭往回跑。

良恭一下將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方才是看見歷傳星騎在馬上領著那支隊伍,還刻意歪著身子避了他一下,生怕他看見將他們喊住,這會她又要折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他也忙跳下車,向前跑幾步將妙真一把拉住,“你是看花眼了,哪有這麽湊巧會在這裏撞見馮二小姐?快回去,咱們急著趕路。”

妙真只管把胳膊掙出去,“就是她就是她!我認不錯的,我就她那麽一個朋友,我認不錯!就是沒認準,叫我上去問問又怎麽的?”

良恭哪管什麽馮二小姐馮三小姐,當下攬住她的腰將她提回車上,一把塞進車裏,眼中放出點兇意,“你收收你那任性妄為的脾氣,你去問到是她又怎麽樣?難道要帶她一路跟咱們走?你先管好你自己!”

妙真一時被吼得動彈不得,等回過神來,業已駛出去一段了。她又掀著小窗簾子向那頭看,那長蛇只剩了個尾巴,就連這尾巴也漸漸在淡化了。

白池坐過來,輕言細語地說:“良恭說得不錯,就真是她又能怎麽樣呢?咱們自己都是流離漂泊的人,如今有了地方去也是去寄人籬下,還顧得上她麽?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

妙真此刻也想到這道理,便把身子無奈地欹在車壁上,感到一片無力與灰心。馬車顛簸,窗簾跌宕,陽光一下一下銼著她的眼,那雙眼睛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慢慢向長路上蹉跎而去。

卻說那歷傳星帶著夫人到了門前,遠遠看見韋家的人也在門下,像是送什麽人。展目尋了尋,並未看見什麽小姐閨秀似的人物。

恰好韋老爺看見他們在門前,有心奉承,便走來問候,“聽說是歷二爺的奶奶也到無錫來了,左右鄰舍,未曾遠迎,失敬失敬。”

歷傳星把馬交給小廝,轉來笑著搖搖手,“韋老爺太客氣了,不敢驚擾。我看你們好些人方才都在門上,是送客還是迎客?我想總不是為迎我。”

見他肯玩笑,韋老爺愈是肯交談,“噢,送一位舊交的侄女,她帶著家下人到碼頭去坐船。”

“方才門上站的,都是韋老爺的家人?”

韋老爺轉頭看一眼自家門上,忙笑,“是是是,年長的老太太正是家母,兩個年輕的男人是犬子,兩個年輕婦人都是我的兒媳婦。”

歷傳星眼色微動,“韋老爺好福氣呀,有兩個兒子,就沒有千金麽?”

韋老爺謙遜笑著,“嗨,就是這點不好嘛,沒個女兒。要有個女兒,就算兒女雙全了。”

原來是受了人的騙了,那麽個鶯聲燕語的姑娘,原來也能夠扯謊連篇。歷傳星恍然一笑,自己搖搖頭,“那方才貴至交的那位侄女姓什麽?”

“姓尤,叫妙真,是嘉興人氏。他們家從前可是嘉興有名的闊戶,可惜如今……”

後頭的話歷傳星一個字沒留意,滿心只想著“尤妙真”這個名字,仿佛在哪裏聽過,耳熟得很。

待要追憶,猛聽得他夫人在門上喚,便辭了韋老爺進門。

他夫人名叫柯如沁,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同是官貴人家的出身。自然了,不是這樣的人物也不堪配他。唯有一點不好,這柯如沁雖美,人也賢良,卻是個規規矩矩的性子。達官顯貴家的小姐,教養太好,話不多,說的每一句都有它的意義。同他也是端得夫人架子很足,做夫妻做得一板一眼,沒有一點意外的驚喜與情趣。

男人總是不知足的,他覺得她過於端莊而喪失了一點女人的趣味,所以與她始終隔著點心,也不過是規規矩矩與她做一對登對夫妻。

如沁好潔凈,頭一回離京,怕她不慣,他早吩咐人將住的屋子裏裏外外又掃洗了幾遍。誰知如沁還有得挑剔,提起那被角摸了摸,攢眉道:“這被子看著還可,摸著還是有些糙,換一床吧。”

傳星自然無話可說,叫她到榻上坐,“你剛到,先坐著歇歇,要換什麽回頭再看。來時家中都好?”

“都好。”如沁招招手,叫丫頭們抱著些東西來給他看,“母親叫我把這些東西給你帶來,怕你使用不慣外頭的。你知道,外頭的東西都是看著好看,其實哪裏比得上家裏的?就說方才那床被子吧,也只是看著好,其實都是哄人的。”

傳星也不去解她的暗語,只是笑,“咱們是借住在這裏,只好將就些。等到了湖州,要的東西都交由你親自揀選,省得換來換去的麻煩。”

如沁呷著茶點頭,擱下茶又問:“方才在門上和你說話的是什麽人?”

“噢,是隔壁韋家的老爺。”

“是買賣人家吧?做生意的人一看就能看得出來,身上總是透著那麽一點奸猾諂媚,像宮裏頭那些不男不女的宮人。”

她因有個堂姐姐在宮,也往宮中走動過幾回,因此常拿外頭的人事物與宮裏頭作比較。傳星很不喜歡她這點,說話沒個計較。正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宮人,有時候一句話就能左右人的前程和性命。

他搖撼著手,示意她不要講這些。她就悻悻地住口,把個丫頭招到榻前來,從她手裏取過一只錦盒,“這是母親叫帶來你吃的。”

裏頭是幾枚黑藥丸,嗅著有股異香。傳星揀起一枚端詳,“是藥吧?我又沒病。”

“沒病就用不著吃藥麽?”她笑笑,從他手裏取回放好,“是補藥,母親望你在外頭也好生保重,盼咱們早日得子。”

傳星旋即笑笑,有意逗她,“你覺得我還用得著進補麽?”

她不搭腔,翻紅著臉嗔他一眼,沒意思極了。傳星訕訕地看盒子裏嵌得規規矩矩的藥丸,知道他母親又給那些雜毛老道騙了。

不過他母親自幼就享慣了福,甚少到外頭走動,不知外頭那些哄人的鬼話,被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煩的是如沁還年輕,又是在閨閣裏讀過書的小姐。怎的去年才過門,就也跟他母親似的成了個愚鈍婦人?

如沁見他臉色微變,又收起了錦盒,笑道:“母親是急躁了些。”話音甫落,又忌諱這是說婆婆的不是,小心睇了眼他的臉色。

傳星只怕再說下去更不得趣,便立起身來道:“我還有事出去。你叫人領著你在這宅子裏逛逛,雖不及家大,倒是很有些景色,否則我也不會借住到這裏來。”

說著一徑走出去,如沁直到把他背影看沒了,扭眼看見那丫頭還托著那錦盒站在跟前,心下一煩,順手就擰了她胳膊一下,“就會站著惹人生氣,還不快去歸置東西?”

人去了,她還在榻上嘀咕,“真是個不中用的丫頭,怪道家裏頭好好的做官也把官丟了,還犯了那些事。”

如沁其實並不算個惡主,待別的下人都還算寬厚,只是單厭這丫頭。聽說她叫馮韻綺,是從前一位馮大人家的二小姐。後來那位大人犯了事,給抄了家。朝廷還在爭他的死活,先就把女眷充公發賣,這韻綺就賣到了他們歷家來。她去年秋天一過門,偏又分給了她使喚。

她覺得這是歷家給她這新媳婦擺的下馬威,因為她家世與丈夫齊平,怕她不順從丈夫,故意使人盯梢。其實是他們多心,她才不是那樣的人,她簡直順從得沒有自己的性格。

她看這馮韻綺做什麽都不對,怎麽都不如她意,順手就要打她幾下。

這一點,也是傳星不喜歡的地方。他覺得她打丫頭是專門打給他看的,宣告她口裏不能宣告的一種不滿。自己帶來的下人舍不得打,就揀個無依無靠的軟柿子捏。

可他一向不管這些瑣碎,把房裏的一切權力都交給她行使,只做個“稱職”的丈夫,同意她的所有。

他自有自己的事情忙,這廂把祿喜提到書房問那韋妙妙的事,“你上回說打聽到韋妙妙是韋家的二小姐,早出了閣?那我問你,是嫁到誰家去的?”

祿喜一聽這話不對,忙把頭低下,“聽見她出了閣,底下的話,小的就沒多問。”

傳星把身子背過去,輕輕冷笑,“我看你是在敷衍主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收了你奶奶什麽好處?連我的事你也敢從中作梗了。”

他生氣也不愛提著嗓子罵人,往往就是這樣輕淡淡地笑一下。可祿喜聽慣了,膽子像給蜜蜂蟄了下似的,渾身漏著氣,撲通一下跪到地上,“天地良心,小的既沒得奶奶半點好處,也沒有那份膽子敢誆騙二爺。小的一個字不敢胡說,都是聽他們家那良恭說的!”

他慢慢走到案後去坐,隔了會才叫祿喜起來,笑道:“看來這主仆倆一個德行,嘴裏都沒句實話。我已盡知,那姑娘姓尤,叫尤妙真。我聽著耳熟,你幫我想想是在何處聽見過她的姓名。”

祿喜這會可半點不敢猶豫,忙走近說:“二爺忘了?就是那年咱們嘉興府街上閑逛,看見一頂轎子打滑,裏頭的人跌出來,是位小姐,她就叫尤妙真。”

傳星揪著眉想,才漸漸想起好幾年前那次驚鴻一瞥,徐徐笑了,“原來是她。”

正是塵緣滾滾乍還回,一夢匆匆覆驚心。這緣分真是妙不可言,不該遇的偏遇見,遇見了又是幾度擦肩。

這會要尋也晚了,妙真一行早登了船。船行大半月,總算暨至常州,胡家早早派了一班車馬在碼頭上等候。

妙真是頭一遭到胡家來,甫進大門便想起她親娘。所經亭臺曲橋,重門婉廊,像是哪裏都有她親娘的影子。雖沒見過,可腦子裏聯合著尤老爺說的話,仿佛就看見一位嫻靜典雅的大家閨秀坐在前頭那亭子裏,手裏卷著本書,老遠望著她笑。

笑得靜靜的,有些神秘的警示的意思。

她心下感到幾分親切,那點陌生的不安卻愈加濃烈。

這廂走到胡夫人房裏,看見圍著許多人,大多是下頭的媳婦婆子,還有胡老爺的兩房小妾。都是來看妙真這位傳言中傾國傾城的美人。

胡家還有三個兒女,前頭兩個女兒是胡夫人所生,最小那個兒子是小妾所出。不過大姑娘嫁了人,今天不得來。二姑娘雀香是坐在椅上的,穿一件酡顏鮫綃長衫,玉白的羅裙。

而今雀香十四的年紀,和胡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也是滿月臉,水杏眼,像是年輕是苗條的胡夫人。同樣是提著眉眼看人,一定要在人身上尋出個差池才好。

她把妙真上上下下看了個通透,並未看出哪裏不好,心裏倒有些悵然所失。她並不與妙真交談,只坐在椅上看她拜見眾人。

胡老爺的二房小妾那王姨娘十分熱絡,上前挽著妙真就是一通誇讚,“唷,一向聽說妙真是嘉興府數一數二的標志,眼下一見,別說嘉興,就是到了我們常州,也是常州第一等的美人!安家好福氣呀,能得這麽個媳婦。”

妙真不認得她,一向擅長討長輩喜歡,隨口就說:“您這樣講我哪裏敢當呢?臉皮都要紅死去了。您才是好看,叫我猜猜……您還不到三十吧?”

一下逗得王姨娘前仰後合地笑起來,胡夫人本來是笑著的,聽見這話卻漸漸收起笑臉,乜了王姨娘一眼。

王姨娘進胡家這些年一無所出,她這正經太太也犯不上給她留什麽臉面,冷諷道:“你在常州見過多少世面?又見過多少人家的姑娘?張口就說,一點根據也沒有。”

王姨娘扭頭看她臉色不好,忙補話,“我自然沒見過什麽世面,不過只看咱們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就是開了眼界了。哪裏有像咱們家大小姐二小姐這樣的美人呢?”

她睇著雀香,想從她身上挑個地方來誇,可看了半晌,實在揀不到個拔頭的地方。只得尷尬地退回到椅上去。

雀香這小姐,把五官分開來看,哪裏都標志,可偏偏堆在臉上又是平平無奇。她的好看只是因為沒有不好看的地方,但要由衷地讚一句美,又找不到哪裏美。

雀香唯一出眾的地方,就是年輕。這年輕使她別有一份矛盾的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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