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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別宴(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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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別宴(〇五)

碼頭上解了凍,正值綠波春水,清香夾岸,伴著一股懶懶散散的嫩土腥味。棧道上來來往往的十幾個小廝在搬擡行李,上的是一艘樓船,是尤老爺舍不得兩個女兒委屈,特地花大價錢包下來的。

他自己並未到碼頭上來送,妙真奇怪,因問曾太太,“怎麽爹不來?”

曾太太扯謊道:“他還有事要忙,抽不開身。”

實則是尤老爺不忍來送,年紀大了,又是在生意場上久經變故的人,總是有些敏銳的警覺性。預感到馮大人這樁事出來,恐怕不免要牽連到尤家。事小則罷,不過是破財消災,倘或事大,恐怕這一別就難再見了。

曾太太怕她姊妹兩個起疑,只得打著精神將人送至此處。一望長河萬裏,忽感悲痛,一連叮囑了妙真好些話,“在外頭可千萬不要由著性子胡來,凡事要多想多思,不是小姑娘了,還只顧自己高興那怎麽成?”

妙真連連說“曉得了”,眼睛已關不住地飛去那船上,滿心都是頭回離家的好奇與喜悅。

馬車走後,她立馬迫不及待登船。良恭待要跟上去時,聽見老遠就有人喊。回首一看,原來是嚴癩頭。只得又走下船去與嚴癩頭寒暄道別。

嚴癩頭買了些熟食幹糧來,算是個送別的意思,“兄弟,本來年下就想與你吃酒說話的,誰知你在尤家沒回來。我早起到你家去,才聽你姑媽說你要跟著到湖州去,我忙不贏就去街上買了這些東西,你帶著船上磨牙吃。”

良恭接來笑道:“我昨日往你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家。我這一去,恐怕得一年半載,等我回來咱們再一處吃酒。”

“看你,明明是一匹野狼,硬是給人訓成家犬了。”嚴癩頭吭吭笑著,一面答應,“你只管去,橫豎我近來要替人押貨到常州,一時也不得在家,賺個腿腳錢。”

良恭裝作沒聽見他前頭的話,“你幾時接上這差事了?”

嚴癩頭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嗨,人家看我這模樣長得兇,特雇我路上唬唬人。反正年初也沒甚賬收,閑著也是閑著。”

正說話,聽見甲板上花信在催促,“良恭,快著些,要開船了!”

嚴癩頭跟著舉目望去,看見是個明目皓齒的姑娘,心裏倏地一陣異動,忙拉著良恭問:“那姑娘是誰?”

“是個丫頭。”

“模樣不錯,是兄弟回頭就替我張羅張羅。你看我,還沒娶上媳婦呢。”

良恭拍拍他的肩,笑著去了。

樓船是兩層,上下各有三間屋子,上頭是姑娘丫頭並婆子住著,底下艙裏是船家與一幹小廝們睡。妙真那間屋子最是寬敞,門外有一方甲板,站在那裏憑闌,就能遠眺兩岸風光。

她是頭回出遠門,看什麽都新奇,只覺遙山遠翠,近石嫩黃,皆與從前所見不同。一連在門外看了好幾日也看不厭。

這日白池從底下上來,看見她搬了根杌凳在門前坐著,便笑她,“你這樣子倒像是沒見過世面,進去屋裏坐吧,這裏風冷。”

妙真只推她進屋,“我見過什麽世面呢?好容易出來一趟,你就讓我看看吧。你進去,你身子骨比我弱。你看看藥好了沒有,給媽媽送去。”

屋內滿是藥香,繞過臺屏,看見花信在羅漢床上歪著打瞌睡,膝前的爐子裏正“嗤嗤”煨著一個黢黑的藥罐子。

近前看,煨得有些幹了,白池一壁走去提銅壺添了點水,一壁咕噥,“看個爐子也看不明白,水都要幹了。”

聽見這話,花信迷迷瞪瞪睜開眼,整了整精神,塌著背搖搖手裏的蒲扇,半低不低的聲音,有意要叫人聽見,“病都好了,還吃藥做什麽。我是姑娘的丫頭,又不是什麽白家林家的丫頭……”

白池“噔”一下放下銅壺,走來潷了藥,端著往另一頭屋裏去送給林媽媽。

林媽媽見她掛著臉,因問了一句。白池就將花信的抱怨說給她聽,最尾淡淡笑著道:“姑娘還沒說什麽,她比姑娘的牢騷還多些,成日挑我的刺。”

“這丫頭說得也不錯。我的病好了,用不著再吃藥。告訴妙妙,明日起就不煎了。”

白池掉身走到床前,遞上一方手帕,“這怎麽成呢?您這病就是要保養,這些藥都是太太吩咐的,又不是偷的搶的。她怕勞動,我不要她煎,我自己煎就是。”

趁著屋裏另兩個婆子不在,林媽媽將她拉著往前坐坐,嘆著道:“太太老爺姑娘都是良善人,可咱們也不能不知趣。家裏如今不比往日,能省檢就省檢些。不單是我,往後再要說給你裁衣裳,你也不能要。”

白池沈下眼皮來想想,她娘的話倒可信,近年往總管房裏拿取東西,是能聽見裏頭的人常抱怨。

她不覺揪起眉,“府裏真是艱難了?我怎麽沒聽見說?”

“你們都是孩子,要知道這些做什麽?也幫不上忙。”林媽媽由床頭欠身,“不許對別人說,我告訴你,是要你知情識趣。從前端得跟小姐似的,人家背地裏都笑說你是尤家‘三小姐’。往後再如此,就是不知進退,過分了。”

隔定須臾,林媽媽又欹回床頭,“好在妙妙的嫁妝是籌備齊了的,只等安家那頭的消息。往後府裏再如何,也是她自去過她的日子。”

說到此節,白池便起身出去,關於安閬的話,一個字也不敢再跟她娘提及,免得母女又生爭端。

走出來,太陽已沒了蹤跡,方才還遼闊的天眼下成了黑壓壓一片。繞廊過去,雨點便淅瀝瀝落將下來。

妙真還在門前站著,把著闌幹仰頭看天,伸出一截俏皮的舌尖接了一滴零散的雨,旋即把舌頭一卷,笑著咂嘴,“這裏的雨也是發甜的。”

白池好笑著拉她進屋,“真是傻得沒治了,外頭就什麽都好?”

她不依,仍閃躲出去,“下雨又是一景,躲什麽?下得又不大。”

雨絲零落,芳原綠野無不是煙籠霧罩,連長河上也是蒙蒙一片。細雨密密麻麻地綻放在水面上,如同千萬張小嘴張著汲吸雨水。良恭恰好在下頭闌幹前站著,沒打傘。妙真望住他背影回想一下,很少見他打傘,他即便在雨中也是走得不慌不亂的翛然,仿佛已經淋了一身雨,索性就犯不著躲了。

他忽然回頭,妙真受到驚嚇,忙往後避退一步。他看見她飄渺如煙的裙,想著真是一場煙雨好景,玉山如醉人艷冶。

回過頭又想起嚴癩頭與他姑媽的話,檢點如今,竟然真格給人安分守己地做了個下人。轉念他又在心裏反駁,都是為了來日能投靠安閬,謀份前程而已。

至於能不能說服自己,其實他也心虛。

倏聽妙真在上頭喊:“良恭,傘呢,擱在哪個箱子裏的,你去找來。”

裝雜物的箱籠都擱在底下艙內,良恭鉆回去找。不時走到上頭,將一把傘撐在妙真頭上。

妙真仰頭看,是把新傘,湖綠的綢做的傘面,薄如蟬翼,上頭又繪著一支白玉蘭,淡如輕煙。傘骨用的是石綠竹,傘柄是犀牛角,給他握住,那手背上有幾條錯綜覆雜的青筋,好似在“突突”地跳著。她留神聽,分明是自己的心在跳。

尤家從沒有犀牛角做傘柄的傘,外頭傘鋪裏不賣。那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本錢太高,犯不上。她聽說良恭家裏早年是開傘鋪的,心裏仿佛有細綿綿的雨落進去,起了微瀾,“這傘,哪裏來的?”

良恭嘴叼著根草,他望著面前一片遠山遙黛,把那草根子翻來覆去地在唇間擺弄著,“自然是箱子裏翻出來的。”

妙真就是看不慣他這副樣子,沒正行。她瞪他一眼,“哄鬼,家裏從沒有這樣的傘。”

他不耐煩,“那就是外頭買的。”

“外頭也不賣這樣的。犀牛角做頭做柄,誰家把錢花在這沒要緊的地方?你爹原是開傘鋪的,你會不曉得這道理?”

良恭把那草根子吐出去,眼仍是不看她,嘴仍是敷衍,“我家裏翻出來的,擱著也是落灰。”

她擡眼繞著傘環顧一圈,“擱了幾年了呀,還新得這樣?”

他瞥她一眼,張開嘴,舌尖舔著唇角,終於沒奈何地承認,“我新做的。你上回不是要我賠你的傘?”

那不過是句隨口的氣話,他竟銘記在心,行動在外。妙真笑著想,這裏果然連雨都是甜的。

隔會又問:“這傘面上的花樣也是你繪的?”

他慢慢點著頭。

“你還會丹青?”

“少見多怪,我不配還是怎的?”

“我可沒這樣講。”妙真橫他一眼,兩手握著濕漉漉的闌幹上。

他那副懶散模樣仍舊投映在她偷偷斜挑著的眼睛裏。煙雨把他的臉浸得愈發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著,半片胸膛給雨淋了個半潤。她的確是討厭他這副流裏流氣的樣子,但要他像安閬那樣端正,她想想又覺得沒趣。

又隔半晌,“既有這手藝,怎麽不子承父業,也開間傘鋪?”

良恭反手伸進襟口撓著皮膚,避而不答,“這筆賬可就算兩清了,往後不許再叫我賠。”

妙真乜他一眼,難得沒有發火。因為心裏涓涓冒著蜜意,想惱也惱不起來。

他們就在甲板上站著說了會話,比及雨住,良恭辭回底下,妙真才收了傘進屋。還沒找到地方隔放,就聽見花信在羅漢床上笑,“難得,你今日沒對良恭發火,真是到了外頭來,百事順心,人也和善了許多。”

妙真皺著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麽?”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頭就不願意老爺太太找小廝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進府,你是處處刁難,恨不得把人立刻趕出去。我都看不過眼。”

外人都是這樣認為,只有妙真此刻才驚覺,她對人講話一貫是和善可親的,唯獨對良恭講話一向語調重。

此刻計較起來,那些重的詞或調,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門聲。不過是試圖砸開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門。眼下,她終於後知後覺地砸開了這扇門,胸中如浪頭般起伏不平。

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著,伴著花信與白池綿綿的呼吸,將自與良恭相識以來的種種細節都檢算了一遍。發現竟連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記得——

他說過什麽話,大多是不敬調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達的神色。唯獨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沈寂,濃密的睫毛遮住了裏頭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仿佛帶著些沈重歷史走在人群中,緘默著,用滿不在乎的笑臉來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麽人,妙真也得到總結,她是愛他了。因為她原本該愛的那個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記得他的音容。安閬在她心裏幾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記得他的身份。

她懷著這個甜蜜的結論睡在鋪上,覺得自己像陷在個溫柔沼澤,有些濕熱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膚,把她周身包裹起來,她沒有絲毫抵抗的力氣,任憑心在承認這不可想象的事實。

她這會檢算過往,才發現從前那些年月並未愛過什麽人,從前過的是個千金小姐規範的日子。愛上一個人,得從新婚開始。因此這份不同,令她又驕傲一點。女人總是想與別的女人與眾不同一點,哪怕這點不同是不合規矩的。

她悄聲起來將那柄傘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時也盼望這,客雨常來。

天總算舍得成全人一回,這雨半夜又下起來,一連下了好些日。河道漲潮,風急浪湧,管事的與寇立商議著將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遠有處廂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著良恭這個人外頭看著也有些輕狂模樣,倒與他是同路人,便領著良恭下船坊間閑逛。

妙真曉得寇立這個人好耍,心裏不情願,一徑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該怎麽說,只對著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來啊,不要在外頭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見我有她那樣的好脾氣。”

寇立笑嘻嘻走來推她到樓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裏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後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飯後,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媽媽拉著她勸,“岸上濕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滿鞋的泥濘。”

“哎呀媽媽,成日蕩在這船上,我整個人都是虛飄飄的,叫我到岸邊走走嚜,橫豎也沒有人。”

林媽媽勸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傘跟著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傘,就從床角把那把湖綠的綢傘拿出來,“打這把。”

白池撐開看看,“這傘哪裏來的,不是咱們家的舊傘。”

問得妙真心裏一陣竊竊的歡喜,卻不答話,只抿著一抹笑意,高深莫測的樣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樂意踩泥,說要午睡,只得她兩個沿著岸邊走一陣。

時下嫩綠遍勻,密密匝匝的草地裏哪裏浸著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腳踩下去,踩濕了鞋襪,忙提著裙子腳跳到一邊,笑著嚷,“真是討厭!鞋襪都濕透了。”

她這種對什麽事都感到新鮮的態度在白池看來實在多餘,那不過是千金小姐居高臨下的一種好奇心。真叫她長在這爛泥裏,她又未必覺得好了。

白池心裏有些發煩,面上微笑著催促,“還是回船上去吧,濕鞋襪穿著,仔細病了。這天還是冷。”

妙真自己不怕,卻怕把她作弄病了,只好點頭往船那頭走。

船上搭下來一塊寬木板,又橫著在上頭一截一截地釘著些厚木塊,以防摔跤。叵奈下了這些日子的雨,河上又潮,上頭長了些看不見的薄苔。更兼妙真鞋底有泥,提著裙走到當中,腳一閃,身子便跌了下去。

好在她行動快,兩手摳住了那板子,整副身子卻懸掛在外頭,腳下就是一個一個的急浪。她一時嚇得連哭帶喊,可風浪聲太大,船上下剩的人都在艙內睡覺,像是誰也沒聽見。

只有白池是聽見看見的,她忙趴在板上去挽妙真兩個腕子,一面也扯著嗓子喊起來。喊了好幾聲,還不見甲板上出來人,只有密密的雨鋪天蓋地。

或許是這陰霾的天忽勾出人一點陰霾的思緒,也或者是這冷冰冰的雨澆滅了一顆溫熱的心。白池拉著她的手腕,不禁想到,倘或妙真就此跌到河裏,讓浪卷去,豈不是成全了她與安閬?

沒有錯,即便妙真真是能量大容人,不計較她與安閬的私情,可男女之間也是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她做了這些年“三小姐”,只要一松手,從此就能做個名端位正的“安家夫人”,也免了安閬的為難。

這電光火石間,她把種種後果都細想了一遍,越來越覺那渺茫的前程有了點雲開霧散的跡象。只要把手略略松開,只不過把手略略松開。

也是這一剎那,妙真對著她死氣沈沈的眼睛,感到死亡的就在她腳下叫囂,離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心情,不由得怯怯地哭著喊,“白池姐……”

白池一晃神,倏地不知哪裏湧出股力氣,三兩下將她拽了上來。兩個人癱坐在斜斜的板上喘著氣,相互看著,片刻後抱在一起。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白池後怕地撫著她的後腦,也是一遍一遍撫平了自己那點犯惡的心。

她喁喁碎碎地責怪著,“你怎麽這般不小心?這天下著雨,哪裏都滑,你還是不看路!”

她從來都是溫柔的,難得吼一聲。妙真卻在這兇巴巴的語調裏,生出失而覆得的幸運。她也緊抱著她,在她肩後又哭又笑,“我曉得你會救我的,我曉得的……”

這話把彼此的心裏那一點鶻突都撫平了,兩個人回到船上,都是絕口不提此事。

花信因看見妙真身上十分狼狽,忙拉她在屏風後頭換衣裳,一面在裏頭用半低不低的聲音絮叨,“真是不知道誰是小姐,你看你身上弄得這樣子,同白池走出去,人家還當她才是小姐呢。”

屏風外頭左右放著兩張羅漢床,白池也在她那張羅漢床上換衣裳,身上同樣是濕漉漉的。她裹著被子,抱著發冷的身子,感到一種空前的絕望。

機會難得,錯過這一回,往後就是一失再失。她想,她大概終身註定是妙真的影子了,將永遠活在妙真的陰影底下。安閬只念著她又如何?他們都受著人家的恩,只得屈愛以報了,這是他們彼此的命。

卻在妙真這頭,也隱隱存起來一份要報答白池的心,想著待回到嘉興,好好向老爺太太說一說。不妨礙的,她又不是非嫁安閬不可,她還有更中意的選擇。

人一旦有了選擇,就是有了一份屬於自己的思覺,長大了似的,存起心事來。

這心事就不免有個旁枝斜逸的時候。從這日起,妙真對良恭的態度一轉,收斂起從前的壞脾氣,和善了許多,粉馥馥的臉上也多了些叫人猜不透的表情。

惹得良恭大驚,成日猜她是吃錯了什麽藥。其實心底是埋著個答案的,但猜來猜去,總有意無意地把這答案掠過。

因此猜到暖春也沒個結果,一恍惚間,已至湖州,到了寇家來。

寇老爺這些日子不在家,是寇夫人領著大奶奶招呼的妙真。寇家也是湖州的大戶,寇老爺家中有兩個兒子,一是寇立,再是寇立的兄長寇淵。

寇淵也不在家,胡夫人向妙真道:“你寇淵哥哥有出息,不像他兄弟,只曉得耍。他到杭州去了,有幾筆買賣他要過去談。你從前見過兩回的啊,不過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說完,又拉著一年輕艷麗的媳婦引道:“這是你寇淵哥哥的媳婦,叫杜鵑,你們還沒見過。”

人如其名,這杜鵑穿著銀紅的立領長衫,桃粉的裙,臉上的胭脂也是勻得紅紅的,整個一副濃脂重粉。因為常聽她丈夫念叨,說是尤家的大妹妹傾國傾城,料想今日要見,不甘落了下風,有意鄭重打扮。

她在這裏打量妙真,妙真也笑著看她,轉頭對寇夫人道:“淵哥哥那年成親的時候我就想跟著娘一道來看新大嫂的,偏趕上那會病了一場,娘不許來。大嫂子好!”

說話間,妙真福身行禮,看見杜鵑配了副綠翡翠的珥珰,心直口快,也是有意要親近,“大嫂子要是換一白水晶的珥珰,一定更襯這身衣裳。”

鹿瑛在旁扯一扯她,她才暗悔這話恐怕傷人。扭頭一看,那杜鵑臉上的微笑果然轉得有絲尷尬。

妙真又忙拉她的手,“大嫂子別見怪,我是瞎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懂,常把自己打扮跟個笑話似的。”

杜鵑暗中冷翻了一眼,走去椅上坐下,“哪裏有這樣好看的笑話?大妹妹這副樣子,簡直是神女下凡。先前在家看我們二奶奶就好得很,見了你,才知道人比人,能氣死人。”

此話一出,鹿瑛臉上也有些不好看。

妙真尷尬地立在那裏,正不知如何,就給寇夫人拉到了榻上坐,“我們尤家出來的人,自然都生得好。你父親母親如何?家中都好?”

“都好,娘叫我們給姑媽帶了些東西來。”

寇夫人笑道:“你母親就是這樣,很講禮數。外頭人都說她是丫頭出身,我看她倒十分好。”

因為妙真親娘有病,尤家當時是竭力反對尤老爺與她的姻緣,連寇夫人在內。為這事,兄妹兩個還鬧了些不愉快,寇夫人是帶著些氣出閣的。及至後頭妙真親娘過世,寇夫人這口氣才順過來,看曾太太就比先太太好許多。

下晌在寇夫人屋裏設宴,大家又再寒暄過一場便散了。寇夫人將西北角的幾間屋子收拾給妙真一夥,因得了曾太太的信,連良恭也安頓在那一處。只是為男女之防,良恭的屋子是擱在了花墻外。

那原是個燒水沏茶的竈間,妙真安頓好自己,又把寇家宅院逛得熟了,隔定幾日才走進去瞧。

騰出來倒寬敞,只是墻上許多斑駁的陳跡,東墻底下現搬來一張掉漆的羅漢床,上頭靛青的褥墊也都是舊的,不知先前是誰使用。

她心裏有些不滿,不過連她也是客中,不好過分要求 。只得悻悻地向西墻那努嘴,“這原來像是個茶水房。你看,那裏還有竈。”

良恭滿大無所謂,提著眉梢笑,“茶水房就茶水房,又不是睡不得。”

“睡是睡得,只是臟兮兮的。”妙真到處走看,磚墻上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她替他委屈,“這墻還是坯,你夜裏睡著了,也許張嘴就吃一口的泥灰。”

良恭眼跟著她慢慢轉,看見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墻面,幾個手指頭相互搓著,臉上是有些哀愁憐憫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近來總是好言好語地對他講話。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顆心異動難止。

他承不起她這份溫柔的關心,避忌著,故意惹她發火似的,提著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裏那‘狗窩’寬敞些,總算用不著伸個懶腰就碰著梁了。你說是吧?”

她們背地裏說那是“狗窩”,原來他是聽見的。妙真一虧心,就咬著下嘴唇半低下頭。

轉念一想,就是心裏喜歡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臉,愈發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話講,男人心中太野,得馴狗馴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遠,打個巴掌餵顆蜜棗是最好的。

她高高地擡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強。你們家也能住人?哪裏都漏風!”

話音甫落,又自悔不該這樣說,這是戳人家的短處,誰存心想窮?她小心瞟他臉色,發現他還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無所謂,沒有自尊。

她正矛盾地發窘,忽見寇立昂首闊步進來,向她作揖問好後就去拉良恭,“走,你頭回到湖州來,我領你街上逛逛去。”

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戀不舍地要躲開妙真,便連連拱手答應,“多謝二姑爺肯想著,我正閑著呢。”

“閑著?我告訴你,到了湖州,那可沒有空子給你閑著,不比你們嘉興府差!到處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畫舫,好好樂上半日。”

他們兩個又不知幾時變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麽人都處得來。可寇立不成,他鬥雞走狗飽食終日,豈不把人帶壞了?

妙真不欲良恭跟著去,追到花園子裏,卻是暖陽無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沒了蹤跡。

倒有個別的人影循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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