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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度雲移(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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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度雲移(〇六)

暮還家來,恰逢易寡婦在門前送個婆子。兩個人檻內檻外說話。那婆子把她的手客套地往門裏搡,“不送不送,天色暗了,你這麽個招人的年輕媳婦,遇見那起沒王法的歹人還了得?”

易寡婦半掩在院門內,溫柔和善地笑道:“那您老人家慢去,常來走動。”

婆子扭頭看她一眼,笑得勉強,“不是我多嘴說你,眼下能有這樣的人家已是燒了幾世的高香了,你的心氣也不要太高,你這樣子,我哪裏好對人家開口?”

“柳媽媽,你只管按我的話去回,不成就算了,謝酒我這頭還是少不了你的吃。”

“倒不為這個。”

那婆子一行客套,一行辭將去了。易寡婦待闔上門,擡眼又看見良恭。他有三個來月沒歸家了,或許回來過,只是悄無聲息的,刻意避著她。

她自然也沒話好說,誰人不要自尊?她笑著點點頭,輕輕緩緩地關上了院門。

那“吱呀”聲拉得長長的,似一條看不見的線,斷尾沒聲息。良恭在那門前站了一陣,站到日暮低垂,天是張“貼加官”的桑麻紙,黯得不讓人喘息。

他勻好了氣進門,誰知他姑媽也不給他好過,問了幾句他在尤家的近況,便將他扯到正屋裏,向隔壁墻上遞一眼,“易寡婦露出口風要尋戶人家托身,還真是搶手,這些日子,就有好幾個媒人上門來。”

良恭靠在窗戶底下那張斑駁的椅上,歪斜著身子,表現得散漫不在意,“不是很好?他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好過,找戶好人家才是正經事。”

良姑媽有意打量他一眼,點了根蠟燭過來,“前兩天有戶人家來說,是盤雲街上開香料鋪子的,男人還很年輕呢,才二十五歲,先前娶了一房媳婦病死了,底下又沒兒女,房中又沒別人。要說她去做正頭太太。她同媒人開口要五十兩做聘,四季衣裳各要兩套,頭面要三件,還要……”

她掰著指頭細數給良恭聽,聽得良恭露出意外之色,她便笑著將桌子敲敲,“這不是有意為難人嚜,就是頭嫁的姑娘也不敢張這個口。我看她就是想嚇退人家,給你留著空子呢。你再不請人去說,轉頭人家果然答應了,可就真是沒機會了。”

倘或人家真能應承,倒是易寡婦的福。他豈能半路殺出去斷人前程,前頭理智抽身,不正是為給她留一條更好的路走?這世間比他好的路簡直成千上萬。

他笑著搖搖手,“您凈是瞎出主意,人家放著這樣好的前程不要,往我們這破院子裏紮什麽?您別操心,我的親事不急,等我賺足了銀子,還怕尋摸不到一門好親事?”

良姑媽苦口婆心無果,只得收聲,趕他去睡。

此夜兩處愁眠,自良恭去後,下晌胡家的隊伍就打發了個小廝先行到府上報信。說胡家舅母並安家少爺次日即到。尤家裏外都有些意外,往年胡家不過是打發個管事的來走動,想不到今年卻是當家太太親自來走動。

妙真還未及多想舅母是為什麽親自來,回房便被花信拉到臥房裏嘰嘰咕咕點了幾句,“方才聽見安大爺明日到,你瞧見沒有,白池笑得好不高興。”

“是麽?”妙真不欲在此話上糾纏,只是裝傻充楞,“就你眼尖。”

“她那點花花腸子還能逃得過我的眼?”花信嗤笑一會,扯著妙真,“姑娘真別不當回事。”

妙真只是傻呵呵地笑,入夜睡在床上細想,不知道該怎麽拿這事當事。要做太太的人,連這點小事也不能容,是要叫外頭笑話的。何況這人是白池,她自幼分走了白池的母親,還她一半的吃與穿並半個丈夫,都是應當。

無論如何,在名目上,白池至多能做個美妾,她才是未來那個的“安家夫人”。一個千金小姐將來要變成當家做主的太太,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容差池。

她翻個身,仍覺得這不算件大事。她的心裏無大事,眼下要緊的,是明天良恭捎回來的兔肉脯與炸鵪鶉,以及要作什麽裝扮才能令安閬眼前一亮。她在意的,不過是一份小女人的虛榮心。

這點虛榮誰沒有?白池也不例外,仍寄希望能在妙真的傾城容光底下掙紮出一抹自己的色彩。她天不亮就起來揀選衣裳,躡手躡腳地將年節底下新裁的幾件夏衫攤在榻上。

饒是如此,還是驚動了林媽媽,她靜悄悄坐起來,看著白池不安分的背影在未褪的月光裏蠢蠢欲動。

“吭吭。”

林媽媽咳嗽兩嗓子,驚得白池回身,掌上了床前的燈,“娘,您這麽早就醒了?”

“我醒得可沒你早。”林媽媽話裏有話地睇她一眼,肅穆地把床沿拍拍,讓她坐,“丫頭,咱們娘倆可不是尤家的家奴,是半道入的府。得先太□□惠,可憐咱們娘倆個沒歸宿,才留咱們在這裏。雖然先太太早去了,可這些年,尤家從沒有哪裏虧待咱們。待你更是沒得說,你的吃穿用度,只比二位姑娘略次一些,比外頭那些小門小戶的姑娘不知好到了哪裏去。在世為人,可是要講良心的呀。”

忽然沒頭倒腦的一筐話說得白池心虛意冷,把頭低著笑了下,“大清早的,娘怎麽想起說這些有的沒的話?”

林媽媽把被子理著,神情冷淡,“我怕我再不說,你就忘了自己是誰了。我雖沒讀過書,不認得幾個字,可在為人上,我不比那些讀過書的婦人差在哪裏。我一輩子就講究個知恩圖報,問心無愧,我的女兒,也斷不許她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白池半晌無言,心裏卻是哀哀戚戚地哭過了一遍。

比及天光放出一偏朦朧的幽藍,她起身去將榻上的幾身衣裳折起來,聲音藏在模糊的輪廓裏,有些沙沙的,“我就是怕衣裳在箱子裏擱久了有黴味,拿出來散散味道。”

林媽媽曉之以理一番,又動之以情,“姑娘,我是做娘的,哪裏會不曉得你的心?眼下已是最好的了,將來你跟著妙妙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心事,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咱們是什麽身份?怎麽還敢妄圖名分?那不是咱們該想的。”

白池背著身立在櫥櫃前,讓清晨的露與風堵住了嘴,愛與傷悲都不能出口。

次日一早,闔家女眷就到門口瞻望胡家的車馬,只看這鄭重的態度,可見此事在曾太太尤其要緊。

曾太太原是胡家的丫頭出身,跟著妙真母親陪嫁到嘉興尤家來,即便早扶正做了太太,也是“樹高千尺不忘根”。

望到紅日發白,胡家的車馬才煊赫地駛到門前,曾太太忙捉裙下了石蹬去迎,向馬車上下來的一位華麗婦人連福了兩回身,“聽見舅太太來,我昨夜就高興得睡不著,天不亮就起來吩咐廚房預備洗塵的席面。舅太太這一路還順當?”

這胡夫人有些發福,滿月臉,水杏眼,頭上的釵環多得壓沒了脖子。妙真悄悄並著腦袋與鹿瑛耳語,“瞧,舅母還是這樣子,生怕別人不曉得她家有錢,恨不得把腦袋作花瓶,將滿副家當都插上去。”

鹿瑛抿著嘴笑,掣她一下,“快別叫她聽見,又要抱怨娘沒管教好咱們。”

還不是胡夫人看曾太太是他們胡家的丫頭出身,待她就有些不大敬重,並不大怎樣拿曾太太當正經的尤府太太看待。再一則,胡舅爺是妙真母親庶出的兄弟,血緣上到底隔著一半。

曾太太在旁半攙半挽著她,她那雙眼只管斜瞥著曾太太,“原早就該到的,在蘇州耽誤了一程子。”

說到蘇州,那眉目裏無不是赫赫揚揚的得意。曾太太知情識趣,忙問:“在蘇州有事?”

“可不嚜。”胡夫人立馬鄭重其事道:“去蘇州黃大人府上叨擾了些日子。”

尤家承著朝廷在蘇州織造的紡織事務,也認得這黃大人,是位人物。曾太太驚嘆,“唷,舅太太與黃大人家裏有來往?”

可算是問到胡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抿著唇神神秘秘一笑,“他們黃家想說我們雀香做兒媳婦。就為這事情我才親自到蘇州與他們商議。既然都到了蘇州了,也不怕遠,也來嘉興看你們一趟。”

“那這門親事說定了?”

“說定了。不過兒女們都還小,還有幾年才辦。”

兩位小姐跟在後頭聽見,相看著吐吐舌。正此刻,胡夫人向後扭頭笑看妙真,“妙妙愈發出挑了。安家少爺本來是隨我們家的車馬一齊來的,今早進城,他說要先去買個什麽東西給你和你爹,想必一會就到。”

妙真回頭一尋,那曲曲折折花磚一直通到大門外,一張張面孔裏,果然不見安閬。

安閬來往嘉興多回,自然是不會迷路,大早起便暫辭了胡家的隊伍,獨自往玉寶街上來買桂興鋪子的炸鵪鶉。

他們安家不比胡家,早是個破落戶了,好容易中舉,把一些人來送禮打點了帶來,路上一看,還不及胡家一個指縫,未免不夠敬重。只得投其所好,專門兜轉一趟,買些尤老爺與妙真都好的東西,聊表敬意。

可是不湊巧,桂興鋪子的炸貨名滿嘉興,這會已趕不上了。安閬站在鋪子前好說歹說,人家硬是遙遙手,“你早來半刻還趕得上,這會沒有了就是沒有了,要吃明日請早。”

安閬欲要加錢,可摸摸褡褳,囊中羞澀,實在說不出口,只站著滿面作難。偏身旁忽地有人搭訕,“我讓你一包。”

眼前果然遞來一個桐油紙包,順著那手望上去,是位眉目浸霜的青年,卻掛著一臉松松散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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