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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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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急著

◎見你。◎

清晨朦朧有霧, 雨水滴答在瓦礫之間。

一段敲門聲驚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裏擡起頭,身邊的人仍在沈睡著。

昨夜她輾轉難以入眠,在這間屋裏悶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覺間囫圇枕在身邊人的肩頭上睡了。她醒時發覺自己蓋著一件大氅, 身邊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輕闔著眼睛,微微側過臉,額角抵在墻邊書架上,膝間散落了一卷書。

“小滿。”白荇的聲音低低在門外響起。

“我在。”姜葵低聲說。

她站起來, 把大氅蓋在沈睡之人的身上, 推門而出。

門口的姑娘低垂著頭, 一張白皙秀凈的小臉上沾著雨露,長發半遮住神情。

“……我見到端山公子了。”她低語,“他說,我們不用劫法場了。”

姜葵閉上眼睛, “原來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輕輕說:“……我長兄離開大理寺獄以後, 是去了長公主府吧?……倘若他勸動了長公主助將軍府, 我們就不用劫法場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見你。”白荇低著頭, “他請你們權當他不在了。……他得以離開大理寺獄,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識之人裹屍送出去的。”

她緊抿著唇, “他說……他雖茍活, 卻已是死人了。一身汙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讓我說。”白荇的聲線隱隱發顫, “他托我帶話, 請你們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緊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發疼,“……好。”

“那我走了。”白荇說,嗓音沙啞。

嬌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霧中遠去了。她沒有撐傘,任憑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著衣角滾落下去,在地面上濺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門口靜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天穹。朦朧雨霧中,天光斜落於雲間,又被氤氳的水汽掩埋。

屋裏有簌簌的衣袍聲動,進而是一道輕緩的腳步聲。有人站在她的身後,良久低低地說:“……抱歉。”

“不怪你。”她輕聲說,“你沒做錯什麽。”

“舵主!”一名丐幫中人疾步進了院裏,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傳來,寅時三刻左右,榜上張貼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說。”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裏。

姜葵的肩頭輕顫,背後的人緊緊扶住了她。

“其實這是好事。”她的嗓音微啞,“明明都活下來了……可是為什麽我高興不起來呢?”

“一定會好的。”他輕聲說,“一切都會回來的。”

那一日黃昏,冷日微煙,暮光秋聲。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長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別故人。

灞水起於鐘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寬及三頃,流水淌過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橋,橋邊架一座木亭,亭邊有一棵枯柳靜立在雨中。

長風凜冽。姜葵立於亭邊折柳,謝無恙坐於亭上彈琴。他彈的是一支“陽關三疊”,曲音哀切如訴,曲調淒壯至極,尾音三次斷在微涼的晚風裏。

他們的身後不遠處,一架鳳鸞玉輅停在樹後,玉輅上的女人一身華服,目送著灞橋上遠去的人影,低低問玉輅邊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們麽?”

青年一襲布衣,輕輕搖頭。

“不了。”他輕聲說,“早已道過別了。”

他靜立片刻,擡手吹起一支玉笛。笛聲如咽,合著如訴的琴音,穿透暮霭沈沈的水面,在灞上遙遙地傳出去很遠。

姜葵猛然回頭,吹笛的人藏身在樹後,掩去了身形。

笛聲裏,灞橋上的離人消失在樹影之間,只餘北風獵獵吹動枝葉。

車轔轔,馬蕭蕭,此去三千裏。

-

冬至前一日驟雨,氣溫陡然下降,長安進入一年中最冷的時節。

冬至南郊祭天儀式後,皇太子攜太子妃回到東宮,乘輅轉往含元殿參加宮宴。

入丹鳳門五百步遠,含元殿坐落於龍首原最高處。殿前有青石欄桿,百尺玉階,花磚臺面。長長的臺階狀如龍蛇之尾,長曳而下,兩側是文武百官與殿前金吾衛,纓佩序立,莊嚴壯麗。

謝無恙卸去一身袞冕,換上絳紗袍與白玉冠,肩披一件華貴貂裘,手捧一個銀葉小暖爐,站在殿內與群臣微笑寒暄。姜葵身穿間色曳地長裙,外罩翻領毛絨披襖,陪在他身側。

敬文帝還未至。溫親王謝珩攜皇長女謝瑗正同永嘉長公主謝瑯談話,三皇子謝寬獨自坐在案前無聊地擺弄幾只算籌,年幼的四皇子謝初被一位嬤嬤抱著在簾後睡覺。

岐王妃裴玥挽著謝玦款款走來,唇角盈盈勾起一抹淺笑。謝無恙攜姜葵朝兩人作揖賀冬:“晷運推移,日南長至,皇兄皇嫂尊體萬福。”

“妹妹,”行過禮後,裴玥一臉溫柔含笑的模樣,神色關切地問姜葵,“聽聞你抱病多日,今日可有好轉?”

“多謝姐姐關心。”姜葵實在疲於應付這笑面虎,假裝咳著嗽倒進謝無恙的臂彎,又擡頭輕輕笑道,“歲寒天冷……姐姐也千萬要裹緊些,切莫患了風寒之癥。”

這兩對夫妻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幾乎要溢出來,然而言行舉止間溫文有禮,皆是一副兄友弟恭、親密無間的樣子。

他們交換了賀冬祝詞,不鹹不淡聊了幾句。謝玦對弟弟的病表現得十分關心,先是擔憂他為雍州牧一職操勞傷身,再又聲稱自己覓得幾株珍貴參茸,不日將跟隨賀冬禮一並送往東宮。謝無恙一一含笑謝過。

裴玥謝玦一走,姜葵從謝無恙的懷裏起身,冷冷望著他們的背影:“彈劾將軍府一事,岐王在背後推波助瀾了不少吧?”

“嗯。”謝無恙壓低聲音,“他手裏有禦史臺不少官員的把柄,足以請出聯名奏章彈劾異己,哪怕無罪可戮,亦能侵毀加誣。”

他輕聲說:“我本無意與皇兄相爭。然而他與北司宦官同謀,侵毀清白之臣,欺君誣世以謀利……”

“岐王一黨,我必定推翻。”他的眸光微冷。

一身魏紫色袍子的宦官在殿前高聲宣告:“禦駕到——”

皇太子帶領文武百官齊齊行禮,無數衣袂如麥浪般起伏。

冬至盛會,萬國來朝,百官滿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謝無恙坐在僅次於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見數不盡的綾羅綢緞、萬國衣冠,錦繡與金甲葆戈相映成輝。

頭頂有一方打開的軒窗,窗外可見鐘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鱗次櫛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個人的話:“你相信太平盛世嗎?”

鐘鼓樂聲裏,她側過臉,望向身邊的人。他仰起頭,遠眺鐘南山色,山頂繁星初落,晴明依舊滿長安。

宴飲接近尾聲,歌舞漸而輕緩。

姜葵坐在謝無恙身邊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楞。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勝雪,翩然如鶴,唇邊銜一支玉笛,奏一支古樂。

笛聲高遠寂寥,合著悠長古樸的宮調,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經過,攜著深秋的蕭意。

她望著那個人,那是一張陌生青年的臉,可是她依稀從那道笛聲裏辨出故人。

“長兄。”她低聲說。

她喊了一名宮人詢問那名伶人的情況,只聽得宮人低低地回稟:“那是長公主府上新來的伶人,吹得一手絕妙橫笛,今日隨教坊樂人來宮宴上獻藝。無人知曉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姓白,從北方來的。”

她心裏一緊,針刺般疼了一下。

“謝無恙,”她低聲問身邊的人,“我長兄假死離開大理寺獄,去長公主府求人,是你幫的他?”

“是。”謝無恙垂下眼眸。

那一日暴雨傾盆,他親眼看著牢獄裏的人奄奄一息,經脈盡斷,瀕臨氣絕,被一卷粗布裹屍扔入亂葬崗。

他從屍堆裏撈起滿身血汙的人,看著那人一步一道血痕地在長公主府前叩門,深深跪地而拜,跪去了一身名節與傲骨。

故人之子叩跪於門前,渾身是血,遍體鱗傷,長公主終於動了憐憫之心。

那一日後,他親手幫忙換了那人的臉,年輕的小將軍不在了,只剩下賣藝的伶人。

“他說,異日相逢,請別認他。”謝無恙閉上眼睛,“姜端山已經不在了。”

“……好。”姜葵的聲音微微發顫。

-

冬至宮宴後,已是華燈初上時。

姜葵獨自點了一盞宮燈,坐於半昏暗的寢殿之中。

冬至為德,本是陽氣萌發之日。自冬至到春分,數過九九八十一寒日,春天就要到了。這一日本當更易新衣、祭祖賀冬、喝酒吃餛飩,過一場佳節。

可是本應陪她的人,都在很遠的地方。

“吱呀”一聲,菱花窗突然打開,一縷晚風卷起紙頁沙沙。

“啪嗒”一響,一個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滾過地板,停落在她的足邊。

姜葵俯身拾起那個小竹筒,取出裏面的桑皮紙,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鼓樓,酒肆。”

翻到背面,那個人的筆跡鄭重:“急著見你。”

她匆忙換了一身青絹箭衣,戴上一頂竹編小鬥笠,翻出宮墻往西市而去。

月華灑落青石磚面,她踩著一地的碎光推開鼓樓酒肆的大門,熱騰騰的煙火氣、潮水般的人聲、以及滿室的餛飩香味撲面而來。

酒肆裏有談天說地的、高聲唱歌的、酩酊大醉的,鋪天蓋地的喧囂裏,男男女女雜坐在一起,人們舉杯相碰、高聲祝酒,清冽的酒水潑濺了滿桌。

彈琵琶的胡姬在一張木凳上高唱“數九歌”,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撥弦,琵琶聲猶如一陣春雨落在鄉野間,嘈嘈切切又錯錯雜雜,曲調輕快俚俗,聽得人滿心雀躍。

姜葵扶著鬥笠穿越醉得東倒西歪的人群,走到最裏面的那張小木桌前。木桌擺在一方軒窗下,窗前已經坐了一個人,自顧自地酌酒。

那個人披了一件玄黑大氅,連著衣領的兜帽遮住額發,下面的陰影掩蓋了面容。

他的面前擱了一碗餛飩,一壺熱酒。熱酒裝在錫瓶裏,錫瓶放在瓷碗裏,瓷碗裏的熱水溫著濃烈的酒。

姜葵在他對面坐下。他擡起頭,推了那碗餛飩到她面前,懶洋洋道:“江少俠,可要嘗嘗這餛飩?”

燭光照亮掩在兜帽下的臉,他歪著頭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有急事找我?”她不接那碗餛飩,伸手倒了一盞酒。

“嗯。”他點頭,“我們要出一趟長安。”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準備去度蜜月啦!qwq

——註釋比較多,手動分割下——

註一:灞亭折柳送別,是送別親友的習俗。

《雍錄》:“此地最為長安沖要,凡自西東兩方而入出峣、潼兩關者,路必由之。”

相關的詩作無數,試摘錄二首:

唐·戴叔倫《送友人東歸》

萬裏楊柳色,出關送故人。

輕煙拂流水,落日照行塵。

唐·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後世所謂陽關三疊,即唱此詩末句三遍)

註二:冬至賀詞改自《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晷運推移,日南長至。伏惟相公尊體萬福。”

註三:含元殿在大明宮裏,大明宮上可望鐘南山。參考《長安史跡研究》。

唐·李振《退朝望鐘南山》

紫宸朝罷綴鹓鸞,丹鳳樓前駐馬看。

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

註四:《淮南子·天文訓》:“冬至……陰氣竭,陽氣萌。故曰冬至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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