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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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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岳停風的心情很不好。

他本就被那封無名信箋煩惱地沒能用好午膳,不料午時過後他去上書房溫書,竟聽見教書先生在誇獎岳停雲那個小畜牲。

上書房的教書先生乃是朝中的重要文官,是他父皇的心腹,一言一行都能在老皇帝面前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岳停風走進上書房,正好聽見教書先生捧著岳停雲的墨寶讚不絕口,說什麽“筆走龍蛇,剛勁有力,有大家之風”。

偏偏就和刻意諷刺他一般,他一回東宮便看見書案上岳停雲留下的《孝經》,七七四十九份整整齊齊擺放在那兒,白紙黑字很是刺眼。

好一個沒出息的賤種,岳停風將那團破字扔去一邊,思來想去,又拾了起來。

那封未曾署名的信不知道是何人送來的,但當時有機會進入內殿的只有岳停雲,這事定是和他脫不了幹系。

岳停風找不出用這封信懲罰岳停雲的證據,但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換句話說,他想拿那小畜生開罪簡直是天經地義,多的是機會。

既然岳停雲那小畜生喜歡寫,便讓他再多寫幾份好了。

岳停風冷哼一聲。

“岳停雲,父皇命你抄寫《孝經》,是罰你心術不端讀書不細,指望你好好靜心思過。”

“可是你自己瞧瞧,這字跡如此潦草,你莫不是在敷衍我和父皇?”

“回太子哥哥,停雲不敢……”

未等岳停雲出聲辯解,岳停風便已經將那些岳停雲一筆一劃抄寫出來的文書撕了個粉碎,雪白的紙片在春風中飛散,就連站在一旁的宋青時衣服上也沾了幾片。

“重新抄寫一百遍。明日午時之前送來東宮給我過目,若還是字跡不端便再多罰。”

岳停風說完後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領罰了。

他的目光又停留到了站在一旁默默無話的宋青時身上。

這宋青時最近也不知怎得,竟三番五次的同岳停雲走的很近。岳停風記得以前宋青時一心只會粘著自己,一有空進宮必定會來東宮守著他,從不見她對岳停雲那小畜生有半點關心在意。

莫不是碰巧跟來的?

岳停風始終不相信一個被自己深深吸引的女人會突然變了心意。

宋青時家世顯赫,他得栓牢她。

“青時怎麽也來了,可是找我有事?西北大將軍從塞外帶回了西域的貢品,有兩對青玉浮雕手鐲成色上佳,很是襯你膚色,青時不妨進來坐坐。”

宋青時瞧見岳停風這副拜高踩低的模樣,心裏既是鄙夷又是惡心。

可她依舊不能流露出來。

“多謝殿下,只可惜娘親在皇後娘娘宮中等著臣女共用下午的點心,臣女恐怕也不能耽擱太久。”

宋青時莞爾一笑,拂去身上的紙屑,隨著岳停風走入內殿。

她身後的岳停雲冷冷地站著,眼裏帶著幾分失落,轉身離去。

夜幕降臨,宮燈璀璨。

眼看著宮裏的門禁就要下鑰了,外命婦們大多都已先行離宮,裝飾典雅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揚塵而去。

宋楊氏與皇後是故交,關系絕非一般姐妹,是有權留在宮中過夜的。今日在皇後的誠懇挽留下,宋楊氏再度決意留下過夜,令芙蕖將尚未出閣的宋青時安全送回宋府。

宋青時告別了娘親和皇後,踏上了回府的馬車,不料剛離開鳳儀宮,宋青時便叫了停。

“芙蕖,你拿著我的出宮令牌回府去,明兒一早再來鳳凰門接我,莫要讓父親和府裏其他人察覺出不妥,明白了嗎?”

“小姐你可是要留在這宮中?若是叫人發現……”

“無妨,記得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

宋青時下車,拉上青白色的紗帳,看著馬車遠處的影子,一顆心懸了起來。

她要去找岳停雲。

岳停雲今日被罰了抄書,一百遍《孝經》可絕非幾個時辰的事兒,不吃不睡筆耕不輟到明日午時也不見得能順利完成。

她要去幫他。

哪怕當著岳停風的面,宋青時沒有辦法替岳停雲發聲,她暗地裏還是會想方設法地為岳停雲解圍。

入了夜的皇宮高墻深院,草木萋萋,平添了一絲恐怖的味道。

宋青時並未去過岳停雲的處所,亦不能問別人,只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感覺,小心翼翼地在碩大的皇宮中摸索著。

那是一處小小的宮苑。

夜深了,只有一盞微弱的燭光印在薄薄的窗紙上。遠遠望去,瘦弱單薄的少年低著頭擡著手,一筆一劃,手臂微動。

沒有侍衛,沒有宮女,只有岳停雲一人。

宋青時禮貌性地敲了敲門,推門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從未被人造坊過,岳停雲驚得筆都落了地,兩只眼睛瞪得渾圓,吃驚地看著她。宋青時察覺出他眼角有一些微微的紅暈,或許是剛哭過。

“臣女深夜造訪,打擾三皇子殿下了。”宋青時關上身後的木門,輕聲說道。

“宮門早已下鑰,宋姐姐為何會造訪停雲這裏?”

“太子殿下有意刁難,臣女不願讓三殿下獨自承擔。”

岳停雲楞了楞,低頭不語。

岳停雲心裏知曉,岳停風雖刁鉆蠻橫,但絕非輕易動怒之輩,突然指責他“字跡不端”可能和早上宋青時送去的那封信有關。

但說到底這也不能全怪宋青時,無非是他自己人微言輕,身份低賤,任人宰割罷了。

他認了。

這麽多年,他早就習慣認命了。

從來沒有人,哪怕是他的親生父親,都不曾為他出過頭,整個宮裏都當他是個低賤的小畜生,都不願意在他受人欺辱時搭一把手。

可偏偏這個宋青時,堂堂內閣首輔宋國忠的女兒,京城裏名聲顯赫的富家千金……

為什麽?她為什麽?她圖他什麽?

宋青時已悄然站在了案前,鋪開了另一張宣紙,提筆點墨,正欲揮毫。

“宋姐姐不必了。”岳停雲從覆雜的思緒中緩過神來,阻攔道。

宋青時乃是鐵定了心思來幫他的,哪肯輕易作罷,絲毫不顧岳停雲阻攔便洋洋灑灑寫上幾個大字。

“字跡……不一樣的。”

啊,竟是忘了這一茬,宋青時無奈地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他。

“夜深露重,停雲這裏不方便,宋姐姐還是趕快請回皇後娘娘宮中去吧。”

宋青時放下筆,轉身拿起了手邊的徽墨墨錠,挽起袖子磨了起來。

“宋姐姐……?”

“民女不似三殿下能寫得一手好字。”宋青時笑道:“雖說字跡不同,但好歹讓臣女,為您研墨。”

“宋姐姐……!”

“時間緊迫,三殿下莫要耽擱了,臣女陪著您。”

岳停雲怔了怔,猶豫了片刻,又拿起了筆。

這是宋青時第一次幫他人研磨,平日裏即便是她父親宋閣老也心疼這個身嬌體弱的獨生女,舍不得讓她操勞辛苦。

而同時,這也是第一次有人為岳停雲研磨,以往無論在上書房還是在他狹小的宮苑中,都只有他獨自一人,一邊磨墨,一邊一筆一劃地寫著。

燈影綽約,熏風融融。

岳停雲的住所很小,破舊的書案和兩張椅子看上去略顯寒酸。兩人受空間局限靠得很近,近到宋青時擔心有些不合規矩。

瘦弱的少年筆走龍蛇,窈窕的少女紅袖添香,若讓旁人看了去,竟不像被罰抄書的,倒像是金童玉女燈下閑讀,相伴到天明。

岳停雲確信,宋青時是真的打算陪著他,直到他將一百遍《孝經》全部抄完。

“宋姐姐,你到底為何幫我?”沈默良久,岳停雲開了口。

這麽簡單一問,卻是真的把宋青時問住了。

宋青時待岳停雲好,是夾雜著大半的私心和零星的憐憫。

帶著前世記憶的她知曉岳停雲以後將出人頭地,與忘恩負義的岳停風分庭抗禮,方才指望投靠於他,保得自身相安無事。

可此時此刻她又不得不承認,看著這個戰戰兢兢、受人欺淩的弱小少年,她是發自內心地同情他、可憐他,想站在他身側。

無依無靠,任人宰割。

這和她前世最後的樣子,又有何分別?

“三殿下當真想知道緣由?”宋青時眨了眨眼睛,輕聲問道。

“嗯。”

“臣女覺得三殿下分外親切,不由自主地想要與殿下相熟。”

“如何親切?”岳停雲分外不解。他性格孤僻,人前虛與委蛇,人後冷漠陰沈,實在是找不出半點讓人覺得親近的地方。

“臣女從小孤身一人,並無兄弟姐妹,爹爹和娘親也不能時常陪著臣女,臣女覺得甚是孤單。”宋青時半真半假地說道:“臣女瞧見三皇子殿下也時常獨來獨往,便想同您做個伴。”

岳停雲透過微弱的燭光望著她,一雙桃花眼溫婉水靈,誠懇親切。

他覺得她並非是在胡言亂語。

下水相救、雪中送衣、月下研磨……宋青時她做到了。

“嗯,也好。”鬼使神差的,岳停雲點了點頭。

“多謝三殿下。”

宋青時推開雕花木窗,月色入戶,淡了燭火,春夜的風令人醒神。

她終於,似乎有一小步,踏進了岳停雲這個陰冷少年的內心。

可是宋青時並不知道,一個長期被人欺辱的人,就像一只流浪許久的貓兒,自卑且敏感,害怕接近又渴望擁抱。但是你若在他陰暗寒冷的內心點燃一盞燭火,便足以照亮長夜漫漫。

握在掌心裏的光,岳停雲不會讓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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