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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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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柒

癡兒遭人欺,伺候的不盡心,馮少媚給謝溪脫下衣衫,冒出股膻味兒。她打了井水燒熱,把孩子抱進木桶,拿帕子給他擦洗。

待謝溪睡下,馮少媚合攏帷帳,帶上門扇。

前院傳來大風“呼呼”吹響的聲音,爐膛內火燒得正旺,火舌舔上灌滿鐵水的刀範。邊兒上架起半人高的木風箱,石案上擺著把打鐵用的小錘,跟前一塊方正的磨刀石。

薛阿乙打著赤膊,脖子上掛塊汗巾子,手頭一捆劈好的木柴,看火候擲進爐子。小臂上肌肉賁張,他握住風箱把手一拉一推,大風起,燒旺的火朝上竄去一截。

正午時候,日頭熱辣,風起時,樹影連同光斑在男人汗津津、精瘦光裸的後背上搖曳。

火爐和風箱是薛昆玉的遺物,薛阿乙不喜鑄刀,馮少媚原當再無重見天日之時。

熱浪翻湧,吹散未束的披肩烏發。

馮少媚擡手攏起亂發,沒有上前,抱臂倚在門前梁柱上看著汗流浹背的男人。

熔煉的要緊之處在於火候,看火候,要看升起的煙氣之色。初時為黑濁之氣,隨著爐火旺起,變幻為黃白之氣,而後是青白之氣。正所謂“爐火純青”,待青白之氣竭,唯餘青氣之時便成了。

薛阿乙拿鐵鉗取出刀範,撂在一旁等鐵水凝固,打了井水澆滅爐火。

冷水澆在未燃盡的柴火上,“嘶嘶”作響,煙灰漫天四散,馮少媚擡手擋了擋,瞇起眼。

那刀範甚是眼熟,正是薛昆玉為江都王鍛刀時所制。

她迎著撲面灰燼上前:“你要做什麽?”

“哐當”一聲擱下盛水的木桶,薛阿乙整個兒人跟水裏撈出來似的,扯下掛脖子上的汗巾子擦汗:“殺人,我膩了。你呢?”

薛昆玉為仇家報覆而亡,翠翠成親後頗不如意,他陰差陽錯殺了自己的親弟弟——這雙手當初握住刀,為的不是罪孽滿身。

“薛阿乙,”馮少媚一字一頓道,“落子無悔。”

江都王絕非大度之輩,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再想全身而退,沒那麽容易。

雙手浸入涼水,薛阿乙搓洗沾上的煙灰:“倘若王爺卸磨殺驢,你當如何?”

和崔青河在聚風齋雅間所聞歷歷在耳,不必捫心自問,馮少媚已知自己成了棄子。煙灰吹進眼裏,她下意識擡手揉了揉:“逃。”

年少荒唐時走投無路,是江都王予以柳暗花明,這份知遇之恩,她是感激的。

薛阿乙取了塊幹凈的錦帕浸過溫水,絞幹了遞給她:“先下手為強,逃,下下策。”

馮少媚接過,拭去目中異物,錦帕敷在泛紅的眼皮兒上。

蟬鳴聲聒噪,此起彼落,平添浮躁。

靜默半晌,馮少媚開口:“你待如何?”

“七月廿二是皇帝生辰,王爺要在壽宴上為皇帝耍刀,用爹為他打的那一柄,獻刀以作壽禮。爾後安排官員當堂呈上九環刀中所藏太子罪證,大鬧壽宴,逼太子謀反。”薛阿乙拾起案上鐵錘,拿在手裏顛了顛,“太子折了,其餘皇子皆不成氣候,江都,恐怕再不必回去了——你以為勝算幾何?”

馮少媚答:“至多五成。”

太子羽翼豐滿,江都王被逐至封地三年,他變了,洛陽也在變。

薛阿乙提著鐵錘到刀範前:“前提是這刀,當真能耍成。”

刀範中鐵水凝固大半,一個模子做成的刀,撇去用的是凡鐵,會和薛昆玉為江都王所造寶刀一般無二。

馮少媚看向已成型的刀坯子:“不夠。”

請薛昆玉造寶刀,為的不過造勢,一招不成,必有後手。

薛阿乙雙手握捶,掄出個半圓,敲擊在刀坯子上,清清脆脆一聲響:

“當!”

“再添九環刀中所藏太子罪證呢?”他忽而笑了下,“我是刀匠之子,怎麽可能寶山空回。”

九環刀落在薛阿乙手中三月有餘,個中乾坤早便摸透。幼時薛家刀鋪生意興旺,他被祖父送去學堂,自來過目成誦。

揚錘再落,手腕被女人抓住:“你這是在賭博。”

薛阿乙揚眉:“兔子尚有蹬鷹之勇,何況你我。”

馮少媚盯著男人僅剩的右眼:“我不會再賭。”

馮家人賭運都不好。馮寶榮在賭坊輸了個精光,債臺高築,家破人亡。馮少媚不比其父,她只賭過一次,就是那場私奔,賭運跟她爹一樣壞,一敗塗地。

薛阿乙停下手:“你想分道揚鑣?”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他們不過半道作個伴。

馮少媚張了張口,宅門忽然被叩響。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馮少媚手按在剖魚刀柄上,薛阿乙撂下鐵錘去開門。厚重門扇扒開條縫兒,外頭是熟面孔,江都王跟前伺候的書童。

“薛大郎,”書童打過招呼,“馮姑娘可在?”

馮少媚一楞,露出面來。

“霍姑娘死了。”書童道,“她娘半年前病故,哥嫂怕招來禍事,不敢收屍。你同霍姑娘交好,可要送她一程?”

江都王府空置的柴房充作停屍間,書童領馮少媚進去。地上並排擺著十來具屍體,有男有女,看衣著,丫鬟婆子居多。

柴房昏暗,稀薄的光透進窗,人死了不多時,彌散著血腥氣和腐臭味兒。

馮少媚彎下腰,一一掀開罩面白布,有面熟的,是曹玉盈跟前伺候的。她解開死者衣物,屍身上棍痕交錯,皆為杖斃而亡。

霍杏兒的屍體在最末,血腥味最重。

心口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胴體上數道長短不一的傷口,血跡幹涸成豬血色。霍杏兒的死狀難看,目眥欲裂,面目扭曲,張大的雙眼中殘存驚怒。

“大小姐的腿摔得不巧,往後怕是只能瘸著了。原先還盤算著瞞下逃婚一事,眼下出了這等意外,大司馬不會要一個瘸腿的孫媳婦,大小姐的婚事徹底黃了。”書童壓低了聲兒,“王爺發了怒,大小姐身側伺候的和今兒當值的,一並杖斃。原不幹霍姑娘什麽事兒,命不好,昨兒缺人手,頭一趟被調去看護大小姐,便出了事。護院拿不住她,險些逃出去,撞上無涯宗來人,不敵而敗。”

馮少媚認得霍杏兒身上的傷口,在薛阿乙身上亦見過,是鉤傷,殺死她的是孫正鶴。

探了探屍體的袖囊,摸到那支湘妃竹做成的煙鬥,裏頭還有吃剩下的煙絲。煙桿上斑痕點點,如同淚漬。

“聽聞大小姐私奔了?”馮少媚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了句。

聘則為妻奔為妾。

她擡手闔上霍杏兒死不肯瞑的雙目,白布重新落回去,蓋住青灰的面孔:“大小姐可真是昏了頭。”

直起身:“遺物可還在?”

書童搖頭:“王爺嫌晦氣,讓人燒了。”

馮少媚往門外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頭問:“這些人的後事,如何處置?”

“一來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引人註意,二來他們鑄成大錯。”書童道,“王爺的意思,挫骨揚灰。”

馮少媚捏緊了拳頭又松開:“多謝。”

“同袍一場,”書童擺擺手,“舉手之勞。”

霍杏兒於王府當差多年,刀頭舔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落得如此下場,難免起了兔死狐悲之心。

薛阿乙昨兒整宿未眠,刀坯子撂在庭院裏風幹,回屋睡了個回籠覺。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暮色四合,一覺睡得太長,人還渾沌,摸索著點燈,面前冒出一條枯坐的人影。

薛阿乙摁了摁眉心:“回來了?”

馮少媚應了聲,摩挲著煙桿上的淚斑:“崔青河是太子安在王爺身邊的釘子,可以一用。”

薛阿乙認出她手中煙鬥,人清醒過來。

沒有多問,只道了聲:“好。”

石浪近來游手好閑,孫正鶴得蘇傲重用,師兄弟忙於覆興宗門,如火如荼。不自覺被孤立在外,懷老爺子活著時便如此,他倒是習以為常,恁地自在逍遙。

今兒難得有事要做,臨出門被攔下。

“二師叔,”來人雙目通紅,指節被捏得發白,“晚輩這一支,師門遷至洛陽後已折了三位師兄弟。晚輩人微言輕,您勸勸掌門吧!”

聖人有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石浪繞開對方:“恕石某無能為力。”

背後響起追問:“二師叔,聽聞您少年時驚才艷艷、名噪一時,而今屈居庸人之下,當真甘心?”

腳下一頓,石浪闊步向前走去。

聚風齋的生意照舊興隆,大堂內人頭攢動,推杯換盞之聲此起彼落。堂倌兒領著石浪上二樓雅間,裏頭已經有人候著了,右手邊坐著崔青河,左手邊是薛阿乙和馮少媚。

石浪在門前頓了頓,擡步進去:“真當你邀我喝酒,原來是鴻門宴。”

薛阿乙招呼小二上菜:“喝酒歸喝酒,誤不了事兒。”

叫的是米酒,不醉人。

酒過三巡,崔青河開口:“早聞石大俠慈悲純良,眼下蘇掌門拿弟子的命去填無涯宗前程,且不論成敗,即便成了,也是自損八百,想必心中甚是痛惜。江湖人理江湖事,插足朝堂本就失了分寸,倘若石大俠願意相助,無涯宗活下來的弟子,太子爺不再追究。”

“皇子奪嫡,失之毫厘差之千裏。”石浪挑眉,“何以見得投奔太子便是康莊大道?”

“江都王爺身邊還有釘子,之於太子爺便似如來佛掌心的孫和尚,若非怕壞了名聲,此番也輪不到你我相聚此地。”崔青河微微一笑,“石大俠寬心。”

石浪垂頭撫摸膝上柳葉劍:“要我賣命,不夠。”

馮少媚提起壺柄,起身為他斟酒:“蘇傲拿三千兩黃金懸賞我項上頭顱,腦袋我自個兒留著,金子也不必給了,令師的畢生心血物歸原主。石大俠以為這樁買賣如何?”

石浪倏地擡起頭。

馮少媚從袖囊裏摸出一藍皮小冊,正是當初殺死懷無涯後,其房中尋到的秘笈。茲事體大,為遭懷家弟子報覆時得以脫身,她留了後手,沒有交給江都王。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江湖風雲巨變,命運跌宕,到得此時才派上用場。

石浪哆嗦著手草草翻閱一遍,捏緊書脊:“弟妹好手段。”

薛阿乙同馮少媚二人之於江都王,便如蜉蝣撼樹、螳臂擋車。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要想成事,一則離不開太子,二則越不過無涯宗。

薛阿乙端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石兄意下如何?”

眼下的無涯宗便如海上蜃景、空中樓閣,徒有一副巍峨的空殼兒。絕學在握,才算真真正正有了立命之所。

酒不醉人人自醉,石浪定了定心神:“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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