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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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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伍

張記酒樓今兒生意不好,尋仇的當堂把食客砸死,掌櫃報了官,捕快趕到把兇犯逮捕。滿堂食客作鳥獸散,酒樓內一地狼藉,碎裂的碗碟攪和著殘羹冷炙。

收拾到一半,來了客人。

堂倌兒瞧見來人,先是一喜,爾後面露難色:“客官,您要的座兒讓人給砸了……”

這位食客來得不算勤,隔兩日來一趟,有時大早上酒樓剛開就到了,有時快打烊才來。除開第一趟來是隨處尋的空座,旁的時候都坐在二樓靠窗的座兒,趟趟點名要馮寶榮馮師傅做的“魚躍龍門”。

“不礙事,拾掇幹凈就成。”馮少媚道,“先上半只桶子雞、一道紅燒肘子、一道雞胗炒肚花、一道‘魚躍龍門’……再來兩份八寶飯、兩碗肚絲湯,溫一壺花雕酒。”

這是要會友,比往常獨個兒來豐盛許多。

“您來得不巧,今兒馮師傅不在。”堂倌兒道,“當值的廚子也會這道‘魚躍龍門’,您看如何?”

馮少媚一楞:“那便罷了。”

堂倌兒應下,剛轉身又被叫住:“沒見他歇過,莫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您說馮師傅?”堂倌兒甩一甩油膩膩的汗巾子,“聽掌櫃的講家裏婆娘病重,說是得了什麽——風疾,癱床上半身不攝,怕是活不成了。”

八寶飯剛端上來一碗,霍杏兒到了。瞧見滿堂亂貌,撇嘴:“這就是你講的好地方?”

未聞回音,卻見馮少媚雙手交握抵在鼻下,目光凝滯半空,定如磐石。

霍杏兒揚手在她面前搖了搖。

馮少媚回神:“來了?今兒來得不巧。”

霍杏兒拉開椅子坐下,她重口腹之欲,席面是中意的厚酒肥肉,眉開眼笑:“還是你明白我。”

近來江都王動作不斷,手下人也跟著陀螺似的打轉,她大半日沒功夫用飯,這會兒肚皮正癟得緊。

“謝家完嘍。”霍杏兒拎起案上陶壺,拿熱茶燙碗,“王爺這一招栽贓嫁禍耍得妙,楞是叫謝家窩裏手足相殘,冤冤相報,這下謝三謝五都沒了,逃不掉一個兄弟鬩墻、魚死網破。”

樓下傳來兵甲摩擦和軍靴踏地之聲。

她朝窗外看:“這不?來了。”

張記酒樓的位置好,離權貴雲集之地只隔一條街。來的是天子近衛禁兵虎賁軍,估摸有半百,銀甲黃綬,握槍持盾,直奔謝丞相府上闖進去。

男人的驚呼怒斥,女人的尖叫啜泣,鬧哄哄的嘈雜聲音遠遠傳來。

樓下聚攏看客:“出什麽事兒了?”

“變天嘍!”旁人答,“今兒早朝,謝相被彈劾受賄白銀數萬兩,證據確鑿,這是抄家來了。”

馮少媚夾一筷雞胗,廚子用料足,勁道入味:“謝家倒了,謝添也沒好日子過,大小姐鬧了沒?”

“鬧,怎麽沒鬧。”霍杏兒撇嘴,“前日大小姐躲書房偷聽見王爺要拿謝家開刀,去給謝添通風報信的半道上,讓王爺捉了回去。這一折騰闔府上下才曉得大小姐同謝添私定了終生,再有十來天就是她和大司馬嫡孫的婚期,這兩日王府裏頭真真叫鬧翻了天。”

馮少媚拿帕子擦擦嘴角:“可惜了。”

“可不是。”霍杏兒托腮瞧著外頭亂象,“好生一對才子佳人,可惜情不逢時。”

謝家的男人和女人連成一串兒,牲畜似的被禁兵押出謝府,衣衫淩亂,灰頭土面。後邊跟著抄出來的財物,有好事者一車一車數,頭昏眼花數錯數了還沒完。

隔壁戲園子在唱《桃花扇》,花旦高亢尖細的唱腔翻越高墻飄蕩進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銅鑼“鐺鐺”敲響,震耳欲聾。

馮少媚不嗜酒,於烈酒更是敬謝不敏,挑的花雕酒性溫,醇和香濃。霍杏兒是賣酒娘子的女兒,自幼混跡酒肆之間,嫌棄不夠勁兒,又叫了壺竹葉青,曉得馮少媚不谙此道,獨個兒自斟自酌。

溫酒下肚,熱氣上湧,汗珠兒直往外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霍杏兒拈起被汗浸濕、粘在膚上的衣襟抖一抖,摸出湘妃竹做成的煙鬥,捏著煙桿湊在嘴上吸了口,一股子氣在胸腔裏轉了個圈,緩緩吐出來。

隔著繚繞煙霧,霍杏兒道:“少媚,這汪渾水,眼下是越來越難趟了。”

冷透的湯汁裹著一層幹癟的油膜,在日光下斑斕瀲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擱下見底的酒碗,她起身:“王爺那兒還有事,走了。”

馮少媚頷首:“路上當心,珍重。”

霍杏兒粲然一笑:“你亦是。”

外頭謝府鬧劇已近尾聲,最後一輛載滿財物的馬車駛出門,禁兵在門前貼上封條,騎上高頭大馬回宮覆命。看客作鳥獸散,謝家門前一地狼藉,清清冷冷。

馮少媚叫堂倌兒來結飯錢,對方提了句:“馮師傅來了,客官可還要點‘魚躍龍門’?”

她楞了下,點頭:“好。”

菜端上桌,這條鯉魚挑得不好,肉有些柴。方才吃了個半飽,這會兒沒什麽胃口,馮少媚挑揀著下筷,不自覺倒也用了大半。

剛要撂筷,對面坐下一位穿粗布葛衣、鬢角斑白的中年男人。

擡起臉來,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龐,堆起笑,面上溝壑像刀疤:“我是馮寶榮,聽他們講,姑娘愛吃我做的這道‘魚躍龍門’。這會兒沒有客人,廚房清閑,就想來認識認識姑娘。”

馮少媚慢慢捏緊手中筷箸:“幼時家父常做,念著這味兒。”

“想吃了就趕緊回家。”馮寶榮道,“我也有過一個女兒,人不知在哪,是生是死也不曉得,要還活著,也有你這般大了。”

馮少媚抿了下嘴唇:“夫人的病如何?”

馮寶榮一楞:“風疾發作得快,拿藥吊著命,大夫講,活不過年底。”

臨走前馮寶榮問馮少媚的姓氏。

“我……”她答,“我姓薛。”

離開張記酒樓走出沒兩步,馮少媚被人當街攔住,攔人的是個熟面孔,崔青河的書童。

對方領她到聚風齋,和張記隔開三個鋪面,同是酒樓,內裏卻模樣大變。張記價廉,來打牙祭的多半是白丁,聚風齋掛在江都王名下,專供王公貴胄享樂。

江都王常在這兒會客,馮少媚並不陌生。

走進雅間,崔青河面前擺著一盤棋,黑白棋子錯落,棋局過半,他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聽見聲響,他擡起頭,當先一句話是:“我該喚你馮姑娘,還是舅姆?”

馮少媚問:“崔先生想怎麽叫?”

崔青河道:“馮姑娘,坐。”

“手談裏有種講法,於對弈兩方皆可有可無的那一子,管它叫廢子,拿出來誘敵或打掩護的,叫棄子。”他拿食指點一點棋局一角,“今兒崔某請馮姑娘來,是想請你聽一場好戲。”

書童搬開墻邊半人高的花架,上邊擱著景泰藍琺瑯掐絲的花盆,裏頭栽了株美人松。墻面上露出一枚拇指大的小孔,用泥草糊住,小廝取出來,能清晰聽見隔壁雅間的聲音。

候了約莫半炷香的功夫,隔壁先後傳來推門入室之聲,輕重不一的腳步聲交疊。

推拉座椅之聲方歇,傳來一道耳熟的男聲:“謝家一事,得無涯宗鼎力相助,孤不勝感激。”

是江都王。

接著響起另一道聲音,應當是蘇傲:“分內之事,義不容辭。”

江都王道:“聽聞近來屢有不知好歹的莽夫到貴宗挑事?孤已命人將其以不道之罪捉拿送官。有什麽難處,孤可以代勞的,蘇掌門盡管開口。”

蘇傲道謝,頓了頓道:“王爺大業將成,不敢勞駕,唯有一事——殺師之仇一日不得報,當徒弟的一日不能安心。殺害家師的毒婦,王爺何時交予蘇某?”

江都王答:“事成後,馮氏任君處置。”

爾後只餘寒暄應酬,書童得了崔青河示意,輕手輕腳用泥草把墻上小孔重新堵住,屋子裏重歸寂靜。

馮少媚盯著眼前這一盤棋,廢子成了棄子,前路盡斷。

幼時她曾在街上看過一場口技,諸多人聲、物聲交錯縱橫,栩栩如生。布簾掀開,口技先生面前不過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她驚恐萬分,有段日子整宿做噩夢,夢見活到盡頭才得知自己是一只牽絲傀儡,被操縱著走完一生。醒悟過來的那一霎,外面響起看客的歡呼,手藝人松開引線,她再不能動彈半分。

“王爺待你有知遇之恩不假,”崔青河端起案上茶碗抿一口,“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馮姑娘,你說是也不是?”

馮少媚問:“崔先生是太子的人?”

崔青河沒有否認。

馮少媚道:“王爺待你不薄。”

早先崔青河不過一進京趕考的寒門子弟,不慎受黨爭牽連而屢試不第,受江都王賞識,這才得以施展抱負。論知遇之恩,比起馮少媚有過之無不及,不知是半道改弦易轍,還是早有預謀。

“追隨王爺時崔某不過一介幕僚,一晃七年,而今仍是白身,芝麻大的小吏亦能呼來喝去。”崔青河微微一笑,“人往高處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書童把馮少媚送走,回來納悶:“奴瞧著,不像個能成事的。”

“會咬人的狗不叫。”崔青河揚袖拂亂棋局,鵝卵石磨成的棋子碰撞出脆響,“養得越熟,咬起主子來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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