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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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渡口，隔老遠就瞧見翠翠立在船頭朝他們招手。到得烏篷船上，翠翠拿出來一封用火漆密封好的信：“剛來了位穿藏藍儒衫的老人家，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們。”
吳管事？
薛阿乙和馮少媚對視一眼，他們在雙龍巷口耽擱了些時間，應當是錯開了。
馮少媚認得火漆上加蓋的印章，是江都王的私印。她拿刀把火漆從中間裁開，取出信，展開大略一讀：“大小姐逃婚了，在這一帶沒的行蹤，王爺讓我們幫忙尋人。”
翠翠正趁日頭好給嫁衣添補花樣子，聞言看過來：“大小姐？”
“王爺膝下嫡長女。”馮少媚合上信，把信紙裝進信封，“早兩年和大司馬嫡孫定了親，送回洛陽待嫁，婚期應當就在下個月。”
翠翠面露好奇：“王公家的小姐也會被逼嫁？”
“生在哪兒都是一樣的。”馮少媚拆開放蓮花酥的油紙包，所幸沒有碎，她把油紙包推到翠翠跟前，“來嘗嘗，說是開封最有名的一道點心。”
翠翠謝過，放下嫁衣接過來。
馮少媚掀簾出去，旁邊遞來一片削好皮的桃肉。擡頭見薛阿乙正拿小刀插著另半只桃子，三兩口吃了個精光。
她道了聲謝，低頭咬一口。
這桃摘早了，入口酸澀並些許苦味，回味過來卻是微甜的。
薛阿乙朝蹲在岸邊的葛生招一招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葛生解開系在木樁上的繩索，三兩步跳上烏篷船，拿起騰空橫在船舷上的竹篙，雙手交握，用力朝水石上撞去。竹篙上裂開的細縫隨之發出“吱呀”的響聲，烏篷船緩緩駛離渡口。
這時岸上忽然喧鬧起來。
人流往東邊湧去，一張張好奇又略顯驚懼的臉，似是要瞧什麽熱鬧。烏篷船離岸已經有些距離，隱約聽見“有錢人家小姐”“惡棍”“劫道”“眉心朱砂痣”幾個字眼。
葛生立在船頭撐船，身後竹篾簾子忽然被掀開，傳來馮少媚的聲音：“葛生，回頭。”
薛阿乙也跟了出來：“那位大小姐？”
馮少媚蹙眉：“許是。”
大小姐呱呱墜地時，眉心天生就長一粒朱砂痣。稀奇的是王妃產女隔日有老道上門，言辭鑿鑿說大小姐是下凡來渡劫的仙人，王爺遂取乳名“仙兒”，這樁舊事在洛陽是出了名的。這當口冒出一位眉間有朱砂痣的富戶小姐，不能不叫人在意。
問過道聽途說之人，就在渡口向東兩條街。
薛阿乙對什勞子大小姐沒興趣，從刀匣裏取出薛昆玉留下的那八柄刀，盤腿坐在船頭磨刀。翠翠好奇皇族貴女是怎生摸樣，跟著馮少媚一道下船。
到了地方，周遭已經圍起一圈人墻，好似聞著魚腥味的貓兒。馮少媚和翠翠好容易擠到前排，就聽見一道清脆響亮的耳光聲：
“啪！”
只見看客圍成的空心圓中央對立著兩夥人，左手邊是五六個地痞流氓，右手邊一前一後站著兩名衣裙華貴的未嫁少女。靠後的丫鬟打扮，靠前那姑娘穿紅著綠、綺羅珠履，臉側對著馮少媚二人瞧不清楚，因為扇耳光而揚起的手還沒有放下。
為首的痞子摸了摸被扇紅的半邊臉，怒極反笑：“喲喲喲，這是打哪兒來的嬌小姐，好大的脾性。”
馮少媚和翠翠一路過來聽了不少閑言碎語，這惡棍是張府大夫人的侄子，很受寵愛，在開封一地橫行霸道、惡貫滿盈。
“打的就是你！”揚起的手尚未放下又朝痞子狠狠指去，麗服少女厲聲怒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當街行兇，誰給了你這潑天大膽，簡直目無王法！”
嗓音很好聽，像枝椏上啼鳴的畫眉鳥。
痞子楞了楞，繼而大笑：“王法？小美人兒，這塊地上哥哥就是王法。”
麗服少女講不來粗話，臉漲得通紅也只蹦出三個字：“你混賬！”
痞子渾不在意周遭眼光，大搖大擺走到麗服少女跟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舉過頭頂。跟在麗服少女身後的丫鬟尖叫著“小姐”撲上去廝打，被痞子一腳踹開。
眼瞧著麗服少女如離水之魚似的掙紮，痞子把耳朵湊到她嘴邊：“來，告訴哥哥，現在誰才是王法？”
麗服少女扭著身子朝他吐了口唾沫：“畜生，滾！”
這一扭身讓馮少媚看清了她的正臉：巴掌大一張粉白小臉艷如桃李，兩條柳葉眉正中一粒殷紅朱砂痣——巧得很，正是江都王府大小姐曹玉盈。
馮少媚正欲出手相救，不妨身處人群之中，稍一動作就好似海面上被推擠向前的浪花，身不由己。
好容易站穩腳跟，看客中忽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少年聲音：“欺負姑娘家算什麽本事？”
痞子動作一頓，挑眉看過來。
人群如兩片唇瓣分開，又很快抿攏，走出一位身如白楊的少年郎，十五六歲的年紀，背後一柄三尺劍。馮少媚越看他的眉眼越覺得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這張臉。
翠翠忽然“咦”了聲：“這不是那位蘇掌門的弟子？好像是叫謝……”
“謝添。”馮少媚接口，她也記起來了。
王妃之父張丞相乃右相，謝添之父謝丞相乃左相，當朝以左為尊，張相歷來不忿這重尊卑差別，兩家交惡已久。謝相這位離家闖蕩江湖、拜在蘇傲門下的幼子，當初叫張相逮住此事好生挖苦，明裏暗裏嘲諷謝家家風不良，竟養出這等離經叛道的嫡子。
倒是忘了，無涯宗弟子既然現身開封，謝添身為掌門親傳自然也在。
耀武揚威時最容不得他人置喙，痞子松開拖拽曹玉盈的手，任她跌倒在地。痞子雙手交握轉動手腕，仰起脖子扭一圈，發出“喀哢”響聲：“今兒好戲可真多，怎麽，這是要來一出英雄救美？小子，別說當哥的沒提醒你，這要是美人沒救成自個兒還栽了，可就不好看了嘍。”
謝添嗤地一笑：“廢話連篇。”
痞子大怒，從身後嘍啰手裏拿過一柄七尺長刀，厲喝一聲朝謝添斬去。
在鄉間作威作福依仗的不過是姑母夫家勢大，痞子身上沒什麽功夫，盡是花拳繡腿。
謝添連劍都沒有拔，僅靠身法就輕松避開攻襲：“雖說一寸長一寸強，功夫差勁到你這個份上也是百無一用。”
七尺長刀有謝添一人半高，卻連他的衣角都摸不著。長刀重九斤，痞子拿在手裏不消片刻便汗出如漿，漲紅了臉怒瞪謝添。
一方氣喘如牛，一方衣衫挺括、好整以暇，任誰都能瞧出這場較量的結局。
不，談不上較量，充其量是戲耍。
末了謝添玩膩了，奪走痞子的武器，一晃眼長刀已經架到他脖頸上：“來，告訴我，現在誰才是王法？”
刀刃冰涼涼貼在脖子上，痞子雙腿抖如篩糠：“你，你是王法！”
“答錯了。”
痞子滿目驚恐，以為死到臨頭，醒過神才發覺腦袋還在脖子上，長刀已經挪開了。
謝添拿刀尖點一點痞子心口：“這裏，記住了，這裏才是你的王法。”
言罷不再理睬他，隨手把刀拋給痞子身後的嘍啰，轉身朝坐在地上忘了起身、膛目結舌的曹玉盈遞出手：“姑娘，回神了。”
曹玉盈仰頭看向面前少年郎，謝添背光站著，一身蓮青色對襟衫襯得人英姿勃發，耀眼艷陽把他的臉照得朦朦朧朧。
她松開因緊張捏起的拳頭，沒有放進少年郎伸來的手，而是在丫鬟攙扶下站起身。
謝添灑然一笑，沒所謂地收回手。
曹玉盈垂頭理了理裙裾，斂衽行禮：“多謝公子搭救，小女子感激不盡。”
馮少媚沒有再看下去，拉上翠翠逆著人流往外走。好容易擠出人群，二女皆不由自主貪婪地大口呼吸，在人多的地方待久了叫人窒息。
翠翠不解：“怎麽出來了？”
馮少媚示意她朝旁邊看，只見街道兩邊湧進數十官兵，呼喝著驅趕看客。
張府是開封的地頭蛇，先前曹玉盈刻意遮掩行蹤，尋不到人也就罷了，鬧出這麽大動靜不可能還沒察覺。張丞相是曹玉盈的外祖父，自會妥妥貼貼把人送回洛陽，不必她們再操心。
走到岔道口，馮少媚回頭看去，謝添正同官兵交涉，少年郎的背脊挺拔如松，背後三尺劍直指向天。這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可惜陷進了謝家和無涯宗這兩潭泥沼。
馮少媚問翠翠：“人瞧過了，可覺得有什麽稀奇？”
翠翠想了想：“和我也沒什麽不同。”
——照樣褒善貶惡，碰上好男兒照樣會羞澀矜持。
馮少媚被逗笑了：“都是一雙眼睛兩條腿的姑娘，能有什麽不一樣。”
“馮姐姐，”翠翠話鋒一轉，“這會兒洛陽的牡丹開了嗎？”
離了開封，不過幾日便到洛陽。
今年天熱得早，馮少媚算算日子：“應當謝得差不多了。”
翠翠目露惋惜，唇角耷拉。
馮少媚失笑：“花兒年年一般紅，明年再看，也是一樣的。”
回到烏篷船上，這回沒有再生波折，安安穩穩離開渡口，沿江繼續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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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岸上忽然喧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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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立在船頭撐船，身後竹篾簾子忽然被掀開，傳來馮少媚的聲音：“葛生，回頭。”
薛阿乙也跟了出來：“那位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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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呱呱墜地時，眉心天生就長一粒朱砂痣。稀奇的是王妃產女隔日有老道上門，言辭鑿鑿說大小姐是下凡來渡劫的仙人，王爺遂取乳名“仙兒”，這樁舊事在洛陽是出了名的。這當口冒出一位眉間有朱砂痣的富戶小姐，不能不叫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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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阿乙對什勞子大小姐沒興趣，從刀匣裏取出薛昆玉留下的那八柄刀，盤腿坐在船頭磨刀。翠翠好奇皇族貴女是怎生摸樣，跟著馮少媚一道下船。
到了地方，周遭已經圍起一圈人墻，好似聞著魚腥味的貓兒。馮少媚和翠翠好容易擠到前排，就聽見一道清脆響亮的耳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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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痞子摸了摸被扇紅的半邊臉，怒極反笑：“喲喲喲，這是打哪兒來的嬌小姐，好大的脾性。”
馮少媚和翠翠一路過來聽了不少閑言碎語，這惡棍是張府大夫人的侄子，很受寵愛，在開封一地橫行霸道、惡貫滿盈。
“打的就是你！”揚起的手尚未放下又朝痞子狠狠指去，麗服少女厲聲怒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當街行兇，誰給了你這潑天大膽，簡直目無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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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子楞了楞，繼而大笑：“王法？小美人兒，這塊地上哥哥就是王法。”
麗服少女講不來粗話，臉漲得通紅也只蹦出三個字：“你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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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少媚正欲出手相救，不妨身處人群之中，稍一動作就好似海面上被推擠向前的浪花，身不由己。
好容易站穩腳跟，看客中忽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少年聲音：“欺負姑娘家算什麽本事？”
痞子動作一頓，挑眉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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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忽然“咦”了聲：“這不是那位蘇掌門的弟子？好像是叫謝……”
“謝添。”馮少媚接口，她也記起來了。
王妃之父張丞相乃右相，謝添之父謝丞相乃左相，當朝以左為尊，張相歷來不忿這重尊卑差別，兩家交惡已久。謝相這位離家闖蕩江湖、拜在蘇傲門下的幼子，當初叫張相逮住此事好生挖苦，明裏暗裏嘲諷謝家家風不良，竟養出這等離經叛道的嫡子。
倒是忘了，無涯宗弟子既然現身開封，謝添身為掌門親傳自然也在。
耀武揚威時最容不得他人置喙，痞子松開拖拽曹玉盈的手，任她跌倒在地。痞子雙手交握轉動手腕，仰起脖子扭一圈，發出“喀哢”響聲：“今兒好戲可真多，怎麽，這是要來一出英雄救美？小子，別說當哥的沒提醒你，這要是美人沒救成自個兒還栽了，可就不好看了嘍。”
謝添嗤地一笑：“廢話連篇。”
痞子大怒，從身後嘍啰手裏拿過一柄七尺長刀，厲喝一聲朝謝添斬去。
在鄉間作威作福依仗的不過是姑母夫家勢大，痞子身上沒什麽功夫，盡是花拳繡腿。
謝添連劍都沒有拔，僅靠身法就輕松避開攻襲：“雖說一寸長一寸強，功夫差勁到你這個份上也是百無一用。”
七尺長刀有謝添一人半高，卻連他的衣角都摸不著。長刀重九斤，痞子拿在手裏不消片刻便汗出如漿，漲紅了臉怒瞪謝添。
一方氣喘如牛，一方衣衫挺括、好整以暇，任誰都能瞧出這場較量的結局。
不，談不上較量，充其量是戲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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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冰涼涼貼在脖子上，痞子雙腿抖如篩糠：“你，你是王法！”
“答錯了。”
痞子滿目驚恐，以為死到臨頭，醒過神才發覺腦袋還在脖子上，長刀已經挪開了。
謝添拿刀尖點一點痞子心口：“這裏，記住了，這裏才是你的王法。”
言罷不再理睬他，隨手把刀拋給痞子身後的嘍啰，轉身朝坐在地上忘了起身、膛目結舌的曹玉盈遞出手：“姑娘，回神了。”
曹玉盈仰頭看向面前少年郎，謝添背光站著，一身蓮青色對襟衫襯得人英姿勃發，耀眼艷陽把他的臉照得朦朦朧朧。
她松開因緊張捏起的拳頭，沒有放進少年郎伸來的手，而是在丫鬟攙扶下站起身。
謝添灑然一笑，沒所謂地收回手。
曹玉盈垂頭理了理裙裾，斂衽行禮：“多謝公子搭救，小女子感激不盡。”
馮少媚沒有再看下去，拉上翠翠逆著人流往外走。好容易擠出人群，二女皆不由自主貪婪地大口呼吸，在人多的地方待久了叫人窒息。
翠翠不解：“怎麽出來了？”
馮少媚示意她朝旁邊看，只見街道兩邊湧進數十官兵，呼喝著驅趕看客。
張府是開封的地頭蛇，先前曹玉盈刻意遮掩行蹤，尋不到人也就罷了，鬧出這麽大動靜不可能還沒察覺。張丞相是曹玉盈的外祖父，自會妥妥貼貼把人送回洛陽，不必她們再操心。
走到岔道口，馮少媚回頭看去，謝添正同官兵交涉，少年郎的背脊挺拔如松，背後三尺劍直指向天。這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可惜陷進了謝家和無涯宗這兩潭泥沼。
馮少媚問翠翠：“人瞧過了，可覺得有什麽稀奇？”
翠翠想了想：“和我也沒什麽不同。”
——照樣褒善貶惡，碰上好男兒照樣會羞澀矜持。
馮少媚被逗笑了：“都是一雙眼睛兩條腿的姑娘，能有什麽不一樣。”
“馮姐姐，”翠翠話鋒一轉，“這會兒洛陽的牡丹開了嗎？”
離了開封，不過幾日便到洛陽。
今年天熱得早，馮少媚算算日子：“應當謝得差不多了。”
翠翠目露惋惜，唇角耷拉。
馮少媚失笑：“花兒年年一般紅，明年再看，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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