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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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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翠翠備好了晚膳,生不起火沒什麽可張羅,端來一盤掛在竹篾篷上風幹的鱖魚,並幾只白日裏在彭城買的白面饅頭。

鱖魚煮湯鮮嫩滋美,卻不宜風幹。這幾條是薛昆玉還在時網的,五月的風不夠烈,再讓雨水泡過,半幹不濕的,咬上去像破了粒腥鹹的魚泡。

饅頭包了油紙收在籮筐裏倒沒有被雨淋濕,又冷又硬,一口饅頭在嘴裏含了半晌才能下咽。沒滋沒味吞下肚,嚼口鱖魚幹咂摸出點味兒,待滿嘴腥鹹肚裏泛惡心,再咬口白面饅頭去味。

剛撂下筷,奄奄一息的火苗就滅了。

馮少媚又點起枚火折子。

周遭驟暗又驟亮,眼前浮現虛幻的光影,很快散去。翠翠眨巴眨巴眼睛適應,端起案上殘羹冷炙,掀起竹篾簾子往外去。

迎面飄來一陣風雨,雨點子朝臉上砸,她下意識閉了閉眼。

抹了把眼皮兒上沾的雨水,翠翠睜開眼,看見船板上堆的七具屍體,被薛阿乙和葛生歸攏到一起。三具屍體疊一堆,還剩一具疊不下、並排放在旁邊,船板上的血已經被雨水沖刷幹凈,半點血腥味也嗅不見。

兩高一矮三個屍堆像三座新墳,安靜沈默地屹立在雨夜裏行駛的烏篷船上。

背後響起馮少媚的聲音:“翠翠?”

翠翠渾身一個激靈,醒過神,才發覺自己堵在竹篾簾子前呆立良久,襦裙被風雨打了個濕透。

“怎麽了?”馮少媚拎著茶壺出來,沿她的目光看去,“怕?”

翠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抿唇搖了搖頭。

她快步走到船舷邊跪坐下,把魚骨倒進江裏,碗碟擱在腳邊,取了一只陶碗清洗。白凈的手伸進江水,涼得整個人一抖,使勁揉搓碗底的汙漬,拇指指腹搓得通紅。

馮少媚在翠翠身邊蹲下,倒空陶壺裏的茶渣,食指扣住壺口在江水裏蕩過一個來回。

揉搓得太用力,指腹一痛,翠翠下意識縮了縮指尖,清醒一些。她盯著清澈的江水裏打了褶皺的五指,慢慢緩下動作。

耳邊傳來“嘩啦啦”的響聲,混著茶垢的江水從壺嘴裏傾瀉而下。馮少媚抹過一遍陶壺內壁,蓋上壺蓋,手按在壺蓋上把陶壺向下傾斜,倒出最後幾縷水,轉頭看向翠翠:“一起回去?”

手指緊緊抓著陶碗,翠翠咬了下嘴唇,笑著搖了搖頭:“不妨事,幾步路而已。”

馮少媚沒再多言,拎起陶壺回了屋棚。

竹篾簾子掀起又落下,下端拍打上門框,發出清脆的響聲,晃兩晃不動了。只剩淅淅瀝瀝的雨落聲,身後一步遠是三堆七具屍體,仰頭是煙波浩渺的遼闊江面,一望無垠。

翠翠頭回覺得船頭這般安靜。

身板僵直不敢回頭看,船板上的血分明已被雨水沖刷幹凈,她好像又聞到了血腥味。

捏著碗碟僵在江水裏的手忽然被什麽東西輕輕一碰,翠翠猛然驚醒。垂下頭,是一尾青灰色的白魚,她的手略略一動就驚走了,跳躍起來竄進水中,細尖的尾鰭沒入江面。

魚兒驚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擴散。

翠翠看著江面上的水痕慢慢淡去,收回視線。飄零的細雨把臉拍打得冰冰涼,她深呼吸後慢慢吐出那一口氣,繼續搓洗手中陶碗,方平息的明鏡霎時又被打破。

有條不紊地清洗,泡皺的手連帶最後一只陶碗從江水裏撈出來,擱在洗凈的碗碟上。

碗底沾上的水沒有甩幹凈,翠翠手一松就滑出去,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陶碗滑出好些距離,好在沒有磕破,翠翠側身伸手去夠回來,擡起頭——

正對上白面青年沒有闔上的圓睜怒眼,目眥欲裂,原還算清俊的臉上布滿燙傷後紅白相間的水泡。

那一茶盅滾燙的熱水,是她親手潑上去的。

驚呼聲斷在咽喉裏,再發不出半點聲響。翠翠盯著白面青年死不肯瞑的那雙眼,分明是早已死去多時的人,她卻覺得他正跨過陰陽兩隔遙遙望向自己。

翠翠癱坐在地,木屐蹭著船板向後退,抖著身子抓起洗好的碗碟撲到竹篾簾子前。

軟綿綿倚在門框上,抑不住地撲簌簌發抖。

良久才平覆呼吸,大著膽子擡頭朝屍堆看去,只覺那是金山寺裏住持講經時說的阿鼻地獄,靠近一步便是永墮無間深淵。

掀簾回到屋棚,馮少媚已經取出被褥在船艙裏鋪好,葛生一整日撐船精疲力盡,夜裏換薛阿乙守夜。

翠翠換下濕透的衣裙,方躺進被褥,發間忽然一涼。

她仰起頭看向頂上,水滴“吧嗒”一聲砸在鼻梁上,沿著鼻翼滾下來,滴落在被褥上。

漏雨了。

翠翠把被褥往馮少媚那兒挪了挪,起身從櫃子裏翻出燒紙錢用的搪瓷缸,擋住濕了指甲蓋一塊大小的船板。剛擱下,一粒雨珠便砸在搪瓷缸裏,響起清脆的聲音。

新點的火折子將滅不滅,馮少媚伸手遮在前面擋住風,吹熄了火苗。

眼霎時盲了,黑咕隆咚什麽也瞧不見。

翠翠闔上眼。

她夢見幹涸的河床,枯敗的樹枝,還有刮著刀子般烈風的曠野。巨大的紅日緩緩落入遠方的地面,晚霞火一般燒過半片天空。

翠翠站在貧瘠的土地上,周遭空空蕩蕩,只有風在嗚嗚地吹。

白面青年屈膝跪在地上,雙目大睜,臉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水泡,血紅的肉向外翻卷,令人作嘔。他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指,抓住翠翠的裙角,聲音嘶啞破碎,如燒開水的破鍋爐:

“別殺我——”

翠翠渾身僵硬,木然看著這張腐朽的面容,“呲拉”一聲裙角被撕下。

白面青年仰倒,後背砸在地上:

“砰!”

他的身體消失了,龜裂的土壤湧出鮮血。天地為熔爐兮萬物為銅,大地是他的裹屍布,落日是他的悼亡詩。血花四濺,像大朵大朵的牡丹徐徐盛放,在狂風裏搖曳、雕敗。

翠翠站在血泊裏,低頭看著裏頭自個兒那副驚恐扭曲面孔在血水裏的倒影。

她彎下腰,抖著手碰了碰。

指尖忽然冒出一簇火苗,點著了血泊,“嘭”地一聲竄成半人高的火焰,迅速蔓延開。翠翠驚得倒退一步,熊熊烈火在血泊上燃起,撲面朝她襲來。

她猛地睜開眼,直楞楞盯著頭頂漆黑的竹篾篷,後背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劇烈喘息。

胸膛裏的心“砰砰砰”直跳,振聾發聵。

船艙裏漆黑而安靜,耳畔汩汩的流水聲裏混雜著雨打竹篾篷的清脆聲響,葛生的鼾聲和馮少媚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不遠不近縈繞在周圍,此起彼落。

“噗通!”

一滴水砸在身旁的搪瓷缸裏,動靜變了,缸底已積起淺淺水窪,不比先頭砸在搪瓷上發出的響聲清脆。屋漏偏逢連夜雨,雨水漏進竹篾篷破開的小洞滴滴答答響了一夜。

雨水沿著斷裂的竹條淌下來,又一粒水珠蓄勢待發,堆積在竹條末端,岌岌可危。

翠翠睜大眼睛看著搖搖欲墜的水珠——

脫離竹條,迎頭砸落:

“噗通!”

翠翠擁著被褥倏地坐起身,推了推躺在身旁的馮少媚,輕聲喚道:“馮姐姐。”

馮少媚睜開眼,人還很清醒,面上不見睡意。殺人者最懼事後來人尋仇,遭不住半點風吹草動,翠翠自噩夢中驚起時她就醒了。

葛生睡得正熟,鼾聲平穩綿長,馮少媚壓低了聲問:“怎麽了?”

屋棚內黑漆漆,只有從竹篾篷上裂縫裏漏進來的幾縷天光。翠翠聲如蚊蚋,顫聲哀求:“馮姐姐,我們去把外頭那些人葬了,好不好?”

馮少媚側耳聽了聽雨聲,已經小上好些,她起身穿好外衫,取上火折子掀簾出去。

薛阿乙正盤腿靠在船舷上閉目養神,聞聲睜開眼,握住刀柄直起身:“出了什麽事?”

馮少媚正要開口,背後傳來竹篾簾子掀起又落下的響聲,翠翠跟了出來。屋棚內昏暗不清,天光之下才覺她的臉白得瘆人,像枝被絞幹了水分的花。

“馮姐姐,”翠翠喚了聲,“我同你一道。”

馮少媚應好,指了指船頭屍堆對薛阿乙道:“去把這些燒了。”

薛阿乙看了翠翠一眼,沒再多問,起身拿起斜倚在船舷上的竹篙,用力朝水石上一撞。

熄燈歇息前葛生把烏篷船停在江岸邊,這一撞扁舟在水面上打了個轉,繞彎往回行。薛阿乙撐船駛出不到一裏停下,離岸幾十步遠一座百丈高的山,底下有二人高的山洞。泥土皆被徹夜雨水浸了濕透,山洞裏頭比外面好生火。

薛阿乙和馮少媚各背具屍身走了三趟來回,最後一具馮少媚背了去。屋棚裏葛生還在酣睡,薛阿乙留在烏篷船上守著。

馮少媚背起屍身到山洞前,翠翠已經點著一枚火折子,明晃晃的火光在山壁上搖曳。

萬籟俱寂,山洞外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

馮少媚顛了顛背上冰冷僵硬的屍體,走進山洞,背過身雙手松開,屍體直挺挺摔倒在屍堆上。因要縱火燒,這回沒有整齊擺作幾摞,東橫西倒胡亂疊成一堆。

翠翠揚手把火折子拋過去。

火苗在半空劃出一道明媚的弧線,落在屍堆上燒起來。

翠翠倒退幾步抱膝而坐,半張臉藏在環起的臂膀下,盯著逐漸竄高的火焰。馮少媚拂去衣裙上沾的雨珠,側身斜倚在一旁山壁上。

燃燒的屍堆“劈裏啪啦”作響,焦味和屍臭逐漸彌漫開,洞外傳來風雨穿林打葉之聲。

翠翠忽然開口:“馮姐姐,殺了人你會做夢嗎?”

“不會。”馮少媚轉頭看去,翠翠把臉埋在臂彎裏,瞧不見神情,“你不必覺得虧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好比猛虎撲羊、羊吃青草,生存之道如此。他們死了是他們的命,你還活著,這是你的命。”

翠翠仍埋著頭,低低“嗯”了聲。

七具屍身活著時皆為人中翹楚,不過燒了個把時辰便化作一抔塵土。山洞中幽僻清靜,頂上崇山峻嶺,外面有茂林修竹,左近江水濤濤滾過,算得上佳的埋骨之地。

回到烏篷船上時翠翠倦極,心力憔悴,眼皮子不住打架,進了屋棚就往被褥裏鉆。

馮少媚跟在後面,竹篾簾子掀起一半被人叫住。

回過頭,薛阿乙看向她道:“多謝。”

馮少媚笑一笑,掀簾回了屋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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