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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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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葛生走出來擋在翠翠身前,手握柴刀,去攔阻另二人。

白面書生痛得緩不過神。

馮少媚忍痛直起腰背,攀住白面青年的肩膀,借力旋身而起,雙腿夾住對方的脖頸,身體向後倒去。白面青年被帶倒在地,脖子被女人的腿勒緊,臉漲得通紅,左手抓住她的小腿往外掰,右手揮劍砍去。

剖魚刀“噗”地一聲捅進白面青年的胸膛,打一個轉再拔|出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第五個。

馮少媚要起身,纏住屍體脖頸的兩條腿卻動彈不得。人已經死了,白面青年的手仍牢牢抓著。

翠翠尖叫一聲:“馮姐姐!”

她擡起頭。

葛生沒有學過武功,空有蠻力,一照面就被撂倒在地。打頭之人正是白日裏在餛飩鋪前撞上來的老叟,劍尖擦過馮少媚左耳的耳廓,堪堪避開,“咄”地一聲刺穿了船板。

渾濁的喘氣聲在軀殼裏轟鳴,馮少媚聽見自己的血從傷口流淌出來的聲音。睫毛上蘸的血淌下來,滾進眼睛裏,刺痛感傳來,她下意識閉了閉眼。

她知道自己避不開第二劍。

老叟拔出劍,舞動的衣袖吸飽了江水,水珠從末端滴下來,掉在船板上:“啪嗒!”

馮少媚張大眼睛。

刺出的劍半路回撤、擋在身前,老叟接住薛阿乙扔來的鐵錘,劍刃在錘柄上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鐵錘的主人臥在船頭,安靜得像江邊逢春不綠的枯木。

——第六個。

“噗通!”

鐵錘越過船舷墜入江中,砸出半人高的水花,沈沒下去。

錘重五十餘斤,老叟倒退兩步才站穩。餘下那名褐衣武者的兵器落在了江裏,赤手空拳,一個手刀劈暈擋路的葛生,撇開薛阿乙,搶出一步去奪馮少媚懷裏的刀匣。

馮少媚自知力有不逮,高舉刀匣向薛阿乙拋去。

刀匣在半空打起滾,薛阿乙、老叟同褐衣武者齊齊伸手去奪。薛阿乙的指尖離刀匣只差半個手掌,背後襲來劍風,老叟橫劍刺向他的後心,薛阿乙矮身前滾避開。

一刺一躲的功夫,刀匣落在褐衣武者手上。

薛阿乙提刀起勢再奪,褐衣武者手無寸鐵,閃避不及,教薛阿乙一個掃堂腿踢倒在地。刀匣磕上船舷,充作搭扣的麻繩應聲而斷,“嘩啦”一聲響,八把刀滑落在地。

老叟同褐衣武者面色大變,白日裏掉出來的有九把刀。

獨獨缺了九環刀。

楞神之際,褐衣武者眼前忽然噴湧出一簇血花,才覺咽喉處一涼。

——第七個。

不及薛阿乙擡頭,前方“噗通”一聲響,老叟投身江中,水性頗佳,一晃眼游出數丈遠——最末一個。

薛阿乙把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如牛,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龐滾下來,“吧嗒吧嗒”砸在船板上。右手因脫力在發抖,他把刀換到左手,才發覺刀口卷了刃,隨手拋開。

江上刮起風,周身一涼。

馮少媚掰開白面青年已經僵直的手指,探出船舷,把沾血的剖魚刀洗幹凈。身後翠翠點上燈,昏暗的江面被燭火照得通明,馮少媚俯身掬水洗臉。

拿帕子擦了把臉,她拾掇散在船板上的八柄刀,收進刀匣。提進屋棚,馮少媚把刀匣擱在角落,掀開被褥,九環刀正臥在迎枕下。

刺客意在活捉,葛生只受了皮肉傷,他擡起屍首要往江裏拋,被薛阿乙叫住。

呼吸漸平,他直起身道:“燒了吧。”

天徹底暗下來,頭頂像倒扣下一只悶青色的碗。大風刮過江面,岸邊的菖蒲颯颯作響,薛阿乙仰頭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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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去、夏未至的青黃交接時候,黃梅天的頭場雨傾瀉而下。外頭暴雨如註,在江面上砸出大瓣大瓣的水花,屋棚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雨落聲,此起彼伏。

烏篷船裏悶沈而潮濕,周身粘膩,如同陷進爛泥地,只剩頭露在外面,張嘴呼吸都叫人窒息。

備好的木柴讓雨淋濕,生不起火,白蠟燭將將燒到底,火光搖曳不定,溫熱的燭淚堆積在燭臺底部。翠翠翻找片刻不得見,回頭問:“阿哥,蠟燭呢?”

話音剛落,燭火幾番明滅,倏地熄了。

驟然失去光亮,眼前烏漆漆一片,只聽雨聲滂沱,風像鞭子抽打上烏篷船。

薛阿乙在處置傷口,聞言擱下手頭物什、正欲起身,響起馮少媚的聲音:“用完了,火折子還有剩。”

眼睛瞧不見,五感失其一,耳朵便格外敏銳。馮少媚的嗓音不似南邊女子吳儂嬌語,在江都待了三年沒抹去洛陽官腔,柔媚裏頭拌了清冽,叫人想起萬頃碧波、瀲灩水光。

悉悉索索一陣布料摩擦的輕響,一簇半指長的火苗從黑暗裏迸發出來,被竹篾簾子上的縫隙漏進的風吹得晃了晃,女人蓮藕般白凈的臉龐上倒映出的火光跟著晃。

外頭雨小了些,葛生披上蓑衣出去撐船,翠翠到後頭備吃食,船艙裏只剩下薛阿乙和馮少媚。

薛阿乙打水清洗傷口上凝固大半的血汙,點起的火苗微弱,兩步外便暗下來,他瞇起眼尋摸傷口。

跟前忽然亮堂,馮少媚捏著火折子湊到他手邊,薛阿乙道了聲謝。

胸腹的傷包紮好,還剩左臂一道被鐵錘上的長鐵釘刮破的口子,在手肘朝上三寸處。

一到陰雨天,瞎了的左眼又開始隱隱作痛,薛阿乙耐不住揉了揉結成厚疤的傷口。

他搽了藥,右手拎起白布條掛在左前臂的創口上,換到外側捏住布條前端朝上繞。右手仍脫力,繞過傷口時顫了顫,布條一松掉在地上。

外頭忽然“轟隆”一聲雷打鳴,天悶沈沈,心上像壓了塊石頭。

薛阿乙閉了閉眼,一股子郁氣在胸腔裏打了個轉又咽下去,強壓下心頭浮躁,俯身拾起布條,拍了拍沾上的灰塵。

照舊把布條拎起來掛在創口上,垂頭張嘴咬住一端,右手捏住布條另一端再繞。

肩膀忽然叫人拍了下,薛阿乙松開嘴,擡起頭。

馮少媚把火折子遞給他,騰出手接過白布條。方才幾番折騰,傷口又滲出血,馮少媚拿帕子擦去,布條在傷口上嚴實纏了兩道,打了個結。

她伸手要拿火折子,薛阿乙遞過去:“你的傷該換藥了。”

馮少媚擡頭對上男人的獨眼,沒有拒絕。

薛阿乙盤坐在馮少媚身前,雙手從她兩肩掀開藕荷色褙子,露出肩膀和兩條光溜溜的手臂,輕薄的褙子飄飄搖搖垂下來堆在兩人腳邊。薛阿乙解開女人的中裙,抽出肚兜的下擺,上頭繡了幅蝶戲杜鵑圖。

卷上肚兜,開裂的口子滲出的血浸透了白布條。薛阿乙扯開打上的結,捏住布條一端,擡頭問:“快點兒還是慢點兒?”

馮少媚想了想:“快點兒。”

薛阿乙迅速拆開布條,一圈圈剝離傷口。

尖銳的疼痛從傷口處竄至全身,仿佛一道閃電從天靈蓋劈到腳底心,馮少媚捏著火折子的手驟然收緊,指節青白,指甲在手心掐出個個兒白生生的月牙。

腰腹忽然一冰,渾身打了個激靈,雞皮疙瘩都冒出來,痛楚驟減。

馮少媚低下頭,薛阿乙拿浸了水的帕子在擦拭傷口上的血汙。木柴讓雨淋濕生不起火,打的是冰冰涼的江水,像是貼上來剛從地窖搬出來的陳年老冰。

火苗被風吹得搖曳不定,馮少媚拿手背對著風口護在火折子前。

薛阿乙擦凈血汙,露出五寸長的口子,好到一半裂開,再好到一半又裂開,翻起的紅肉裏參雜著剛結的血痂。傷口太深,又兩番開裂,手頭有的藥太差,再折騰下去恐怕要化膿潰爛。

薛阿乙擱下新拿的白布條,翻出針和一截拇指粗的羊腸,拿針串上羊腸,在火苗上迅速燒過一遍。針讓馮少媚拿著,裏外翻個遍只找到上回喝剩的女兒紅,倒出一小碗酒。

帕子蘸過酒,薛阿乙道:“忍一忍。”

觸到外翻的血肉,手下胴體驟然一顫,頭頂上的火光晃了晃又穩住。薛阿乙迅速把傷口擦拭一遍,不過片刻的功夫,馮少媚冷汗淋漓,滲出的汗珠撲簌簌滾下來。

薛阿乙把帕子扔進桶裏,去拿馮少媚手裏的針,抽了一下沒有抽出來,被她緊緊捏在指間。薛阿乙伸手放在女人光裸的背上,慢慢上下撫慰:“沒事,沒事了。”

馮少媚漸漸放松下來,周身緊繃的肌肉驟然一垮,腰背卻還挺得筆直。

薛阿乙抽住針,趁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針尖對準了紮進去:“做這門行當,你應當受過不少傷,怎麽還這般怕痛?”

馮少媚緩過神,慢慢呼出一口氣:“受傷再多,該痛還是會痛。”

縫合傷口須得一針一個結,便於拆線,又不致動作太大開裂,要費些功夫。第二針刺進去,針尾沒入細白的肌膚,紮出的小洞裏冒出粒血珠,像初冬時節雪地上開出的一朵早梅。

針串著羊腸從皮膚底下穿出,薛阿乙問:“方才那些人是誰?”

馮少媚道:“裏頭有個在太子身邊見過。”

消息洩露,江都王身邊有太子的人,得換道走避開追殺。好在水路不比陸路,官道上查人容易,江河湖泊四通八達,北上洛陽的路有萬萬種選擇。

先前打鬥間馮少媚的發髻散開大半,零亂發絲垂落下來,擋住了薛阿乙的視線。

薛阿乙撈起一綹烏發,撩去她肩後:“先前王爺同我講,只把九環刀送到開封即可,無需送進洛陽。如今出了這等變數,此話還作不作數?”

“作數。”馮少媚偏過頭任他動作,“當今很信任太子,洛陽盡在太子掌控之中,憑你我還沒能耐不聲不響把九環刀送進洛陽。開封是王妃娘家祖宅所在之地,王妃之父張大人乃是當朝左相,張家在開封一帶權勢滔天,太子還沒能插足。我們把九環刀送到開封,張家自會把後事安排周全。”

薛阿乙原不過一介草民,日子過得雖不甚美滿卻也自在逍遙,從來只關心自家門前那一畝三分地。若非前有天降九環刀這一燙手山芋,後有江都王拜訪薛昆玉求刀、脅迫薛阿乙俯首稱臣,被逼卷入皇子傾軋之中,他斷不會去探聽國事,自然不清楚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也不懂得如何分辨利害。

這不是他熟知的江湖和市井,這是另一方充盈更多貪念和罪孽之地。

薛阿乙手下縫了七八針收尾,剪斷多餘的羊腸線,聊勝於無地抹上跌打藥膏。拿白布條把傷口一圈圈纏上,卷下女人的肚兜,拾起藕荷色褙子給馮少媚披上。

碗裏的酒還剩底下淺淺一層,薛阿乙端起來仰頭喝了,還沒咂摸出味兒就滾進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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