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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送走蘇傲、謝添師徒,已是午時,江都王命人擺膳。

小廝捧上飯來,一大盤牡丹燕菜,一碟雙色腰子,又是一碗蘿蔔老鴨湯,當中擺一道金齏魚膾。江都王就藩多年,吃的仍是洛陽菜,最捉襟見肘的時候,食材也千裏迢迢送來。

他夾起魚片送進嘴,吞咽下肚,仿佛這才瞧見杵在一旁多時的薛家兄妹,笑著招招手:“還沒進午膳吧?梨園廚子這道鯉魚膾遠近聞名,快來嘗嘗。”

薛家兄妹道了謝,落座舉筷。

入口的魚片沾滿醬料,滋味鮮美,蓋過了本來的味道。薛阿乙瞥了眼盛魚的漂亮琉璃碗,沒有再伸筷。

用過午膳,小廝收了殘羹碗筷,捧來盛水的銅盆,江都王洗過手,招來長隨:“崔先生到了嗎?”

話音剛落,崔青河出現在抄手游廊盡頭。

他穿一身斜襟白袍,隔了滿園春色不疾不徐走來。

“薛姑娘沒到過梨園,這地方最是有趣。”江都王看向翠翠,口氣溫和,“叫崔先生陪你游園可好?”

翠翠臉蛋漲得通紅,羞怯又慌張。

擡頭見江都王含笑望著自己,嚅囁著小聲答:“好。”

幾句話的功夫,崔青河走到跟前。

破曉時才停了雨,地上有殘留的水坑,照出人模糊的面孔。他伸手一攔:“薛姑娘,當心。”

吳人獨有的嗓音細軟柔美。

翠翠的心像一口被石板掩住多年的枯井,一朝有人發覺、挪開石板,井水忽兒噴湧而出。她小聲應是,仔細理好裙擺,跟上崔青河。

薛阿乙收回視線,江都王擡手點了點對面的座位:“薛大郎,坐。”

臺上換了一折新戲。

唱的是《玉堂春》,三慶班的名角兒趙娥英端著水袖上臺。

——咚咚鏘!胡琴一拉,音弦高亢。

趙娥英扮的名妓蘇三,用既悲且憤的唱腔唱道:“人言洛陽花似錦,偏我到來不是春!”

揭開杯蓋,江都王低頭嗅了嗅上好的雀舌茶,小心呷了口。隨手擱下,杯蓋和杯沿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刺耳的響聲,他不緊不慢道:“薛大郎,鑄刀一事令尊考慮得如何?”

江都王的行徑和過去展露的大相徑庭。二顧茅廬已經給足薛家面子,十餘日仍不見回音,請到第三回,敬酒不吃吃罰酒,合該給個下馬威。

薛阿乙接過小廝遞來的茶,沒有喝。

病後腿腳還疲軟,大難不死卻不見後福,他該聽翠翠的話去拜佛的。

薛阿乙不動聲色,婉言推拒:“家父尚在猶豫,懇請王爺稍等幾日。”

一旦涉足皇子奪位,小小薛家猶如海中扁舟,縱使一切順利,稍起風浪便會沈沒。

“這刀是預備給父皇的壽禮,壽宴在七月,孤可等不及了。”江都王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不再打太極,“令妹是位好姑娘,崔先生年過二十尚未娶親,是大不孝,孤瞧著他們兩情相悅再般配不過,不如尋個時候定親,如何?”

有些人像核桃一樣,就得砸著吃。

他取過一只新的白瓷杯,親自倒上茶,又道:“孤知道薛大郎是孝子,聽聞薛老先生治病的藥頗珍貴,薛大郎為此小小年紀就做起船老大的生意,孤著實佩服。可惜——”

滾燙的茶水淌進白瓷杯,“嘩啦啦”響:“聽說要想治好,須請洛陽的名醫蕭大夫,他專治癆病,多年來藥到病除,非富非貴請不到。早年蕭大夫欠孤一個人情,想來孤去請他,斷不會拒絕。”

江都王遞來茶盞:“孤親手泡的茶,薛大郎可得好好品一品。”

臺上咿咿呀呀的唱戲聲纏綿婉轉。

薛阿乙像那躺在漂亮琉璃碟裏、切得恰到好處的魚片,任人擺布,供食客賞心悅目地下筷。男人最無力的時候,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捏緊白瓷杯,手心冷汗津津,只覺滑溜溜要抓不住。

江都王接過小廝遞來的錦帕,慢條斯理地擦幹凈手,擱在一邊。

不等薛阿乙作答,話鋒一轉:“是了,險些忘記薛大郎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娶妻納妾,想來還不知女人的好滋味。有道是人間極樂有四:一是久旱逢甘雨,二是他鄉遇故知,三是金榜題名時,四是洞房花燭夜——這洞房花燭夜可萬萬缺不得!”

江都王略一思索:“正巧那馮少媚就送你當妾,那丫頭滋味是好,可惜殘花敗柳到底不完滿。往後孤一定替你物色個好媳婦,如何?”

薛阿乙啜了口,果然是好茶。

事不過三,話談到這,再要推拒,哪怕江都王愛才如命,也得惱羞成怒。不等傾覆海中,薛家便要枉死此地。

耳邊銅鑼聲疊起,戲臺上險象環生:鴇兒把蘇三騙賣給商人作妾,其妻妒,定計害之,不料卻讓商人誤食毒面而死,蘇三被誣,定為死罪。王景隆調審此案,得知犯婦即為蘇三,與蘇三團圓,終成眷屬。

看戲人掌聲雷動,高聲叫好。

薛阿乙折腰跪下。

這輩子除了跪爹娘,他沒有向誰下跪,這是頭一回。

“謝王爺恩賜,小子定會勸家父回心轉意,潛心替王爺鍛造寶刀。”頓了頓,薛阿乙添上一句,“小子也會竭力助王爺心想事成。”

如此威逼利誘,為的不止寶刀,還有他薛阿乙。

馮少媚殺了懷無涯,江湖上風聲緊,如今蝸居在小小烏篷船裏動彈不得,除去一身皮肉再無用處。江都王折了把殺人的好刀,自然要再尋一把。

一位藩王這般求賢若渴,大周的天要變了。

江都王露出笑意,親手將他扶起來:“薛大郎多禮。做船老大到底賺不了幾個錢,好好替孤做事,往後王府中定有你一席之地。”

名利、血親、美人,男人活一輩子,汲汲營營不過為了幾樣。

“兩個月內孤要見到寶刀,”江都王吩咐,“再者——”

周遭忽地響起尖嘯:“有刺客!”

江都王回頭,只見扮王景隆的紗帽小生躍下戲臺,袖中閃過一抹寒芒,抽出柄匕首,徑直向他撲來。

一晃神,那張塗滿厚厚脂粉的臉就到了眼前!

隨身的長刀被王府護衛收去,薛阿乙下意識去摸袖中藏的短刀,瞥了眼倉惶避開匕首的江都王,緩緩收回手,退後幾步。

刺客三腳貓的功夫,一來二去竟叫江都王躲了個正著。眼見不遠處護衛正疾步跑來,他心中一喜,一時不察,竟叫腿腳絆上衣擺,一骨碌跌倒在地。

刺客如猛虎撲食,揮舞匕首襲來。

江都王目眥欲裂。

趙娥英跌跌撞撞從戲臺上跑下來,見到這一幕,一時動若脫兔,撲到江都王跟前,擋下這一刀。

刺客推開半身浴血的戲子,高舉兇器正要再落,被趕來的侍衛拿下。

-

醫館大夫魚貫而入,江都王為趙娥英請來江都最好的大夫。

靜了片刻,屋內傳來怒斥:“賤胚子!”

女人的哭喊,肢體推搡的悶響,瓷器摔碎的聲音,絮叨的勸阻,巴掌抽在人臉上的脆響,此起彼落。

門被推開,趙娥英狼狽地跑出來。

她還穿著沾血的戲服,哭得梨花帶雨,烏鴉鴉的頭發披散在肩頭。褪去濃妝後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丹鳳眼,兩條遠山眉微微上挑,左臉上有巴掌印。

撲倒在江都王跟前,哽咽著喚了聲:“王爺!”

屋裏走出三五人,為首的是戲班子的班主,姓陳。沒料到江都王竟等在門外,哆哆嗦嗦下跪:“驚擾王爺歇息,這賤胚子犯下大錯,小人這就攆她走。”

呵斥幾名弟子:“還不動手!”

江都王擡了擡手:“出了什麽事?”

陳班主一怔,見江都王盯著自己,只得和盤托出:“這下賤玩意兒不知犯了什麽混,竟與外男私通,如今肚裏孩兒都有三個月大。叫王爺瞧見這等腌臜事兒,是小人的不是,小人這就將這下賤玩意兒逐出戲班,省得臟了王爺的眼。”

趙娥英滿臉是淚,哭得直打嗝。

素白纖細的手指攀在江都王膝頭,像纏繞枝木生長的菟絲花。

江都王大喜,攔腰抱起羸弱的戲子:“孤正預備納娥英為妾,好好好——來人,賞!”

趙娥英命好,受了一刀孩子竟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嚇,胎位有些不穩。

江都王膝下子嗣不豐,張氏所出嫡長子雖自幼聰慧,然羸弱多病,庶子泰半夭折,餘下一二皆是蠢笨之輩,難堪大用。好容易有了新的子嗣,自然著緊。

王府眾人一疊聲賀道:“恭賀王爺大喜!”

陳班主乍悲乍喜,惶然不知所措。

怪道前些日子王妃張氏夜半請趙大家去唱戲,叫三慶班的名角兒一把好嗓子唱啞了才放回來。這一出大戲,竟比臺上唱的還要精彩紛呈。

翠翠獨個兒回來,薛阿乙問:“姓崔的呢?”

她抿了抿嘴:“說王府有急事,半道走了。”

從袖囊裏摸出件物什給阿哥,是一支木簽,刻了兩行簽文:以沫相濡,三口支撐當是品;齊眉舉案,二人互助可為天。

薛家刀鋪還在時,家中富庶,祖父嫌棄一身銅臭味,想養出個秀才兒子,名字取得也秀氣。可惜薛昆玉醉心鑄刀,無半點向學之心,只得寄希望於孫輩,是以薛阿乙識字不少。剛讀完《千字文》,家道中落,再沒有去過學堂。

薛阿乙遞回去:“金山寺求的姻緣簽?”

翠翠不接:“可不是給我自個兒求的。”

薛阿乙一楞。

翠翠道:“替你求的,寺裏的師傅說,雖不是上上簽,也是頂好的上簽。”

江都王被刺,侍衛團團圍住戲園子,看戲人皆作鳥獸散。有梨園弟子躲在假山後小聲練習唱腔:“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小廝匆匆跑來:“薛大郎,王爺有請。”

唱戲聲戛然而止。

薛阿乙應了聲,把木簽塞回翠翠手裏:“你收著。”

江都王沒有親自來見薛阿乙,只派人送來圖紙,畫的是寶刀刀身所用圖案,祥龍張牙舞爪。

來的是江都王身邊得用的書童:“薛大郎可得閑?”

薛阿乙收起圖紙:“何事?”

“王爺想請你殺一個叫王錦娘的女人,住在甜水巷第五間屋子。”書童道,“殺之前,問問她可否知曉一個陳姓故人的下落。”

江都王新得殺人的好刀,總要考校考校這把刀夠不夠快。薛阿乙頭回當走狗,沒有經驗也曉得主子下的第一道命令總得令行禁止。

陳老爺自然早已死在匪徒手中,屍骨都燒成了灰。先前憂心薛家三口卷入皇子傾軋中,是以拒了公鴨嗓,誰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早知應下公鴨嗓,好歹有五十兩紋銀可以賺。

做了奴才就要有奴相,畏首畏尾徒惹猜忌,薛阿乙爽快答應。

走出戲園子,已是掌燈時分,天色暗淡,整座城像被潑了杯隔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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