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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健體壯之人一旦病倒,猶如積痼迸發,兼又遲了大半日才用藥,薛阿乙連日高燒不退。

病中醒來,有人正用浸過涼水的棉布給他擦臉,打眼一瞧,翠翠正淚水漣漣望著自己。

薛阿乙一連六日高熱不退,人近乎昏厥,醫館大夫束手無策,翠翠慌了神,由馮少媚陪著到金山寺上香。許是當真佛祖顯靈,第七日薛阿乙開始退燒,沒兩日便痊愈大半。

翠翠篤信那炷香卓立奇功,要他上金山還願。

金山寺是個傳奇頗多的地方,白素貞為救許仙盜藥草,法海和尚騙許仙至金山寺,白蛇水漫金山救許仙。世人多獵奇,人妖情深何止趣味,金山寺自來人滿為患。

薛阿乙不堪其擾,兩張嘴皮子一碰應下,走到東關街卻駐足不動。

連綿數日的雨終於停下,日頭高照,江都的瓊花開了,花大如白玉盤,川流兩岸堆滿盛放的瓊花。有道是冽冽霜殺春,枝枝疑纖刀,乍暖還寒時候一過,江都景致的棱角都溫潤起來。

他徑自問街口賣油翁借了把藤椅,在道旁曬太陽賞花。

翠翠氣得跺腳,再不理睬阿哥,獨個兒朝前走。

病榻上躺太久,身子骨猶如被下了蒙汗藥,綿軟無力。迷迷糊糊要睡去時,忽聽一聲怒斥:“豎子無禮!”

薛阿乙睜開眼。

五丈外一條小巷裏圍著三五人,中間擺一木桌,聚了四堆碎銀和銅錢串兒,中間散落幾枚骰子。手持骰盅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面上稚氣未褪,一對眼珠滴溜溜靈活似猴兒。

豬骨雕的骰子朝上那面清一色,三個六。

“大哥們非說小子出老千,小子雖年幼,也曉得做人講究心誠。”少年郎把充當骰盅的陶瓷碗朝桌上一扣,手指對面做屠宰營生的中年男人,“胡大哥給我右手來一刀,刀出手收,一筆勾銷,如何?”

胡姓屠夫膀大腰粗,嗤地一笑,拎雞仔兒似的提起腰上掛的剔骨刀:“刀剁下去可收不回嘍!”

右手擱在案上,手心朝下攤平,少年郎笑嘻嘻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攢半年的賣肉錢被個半大小子贏去,原還踟躕,對方話都放下了,倒被激起血性。初生牛犢不怕虎,屠夫再無廢話,倒退兩步,雙手揚刀用力朝下砍,掀起一陣風:

“咄!”

薛阿乙下意識直起身。

背後紅墻被另一頭的人叩響,公鴨嗓氣喘籲籲道:“久等,有事耽擱了。”

剔骨刀入木三分,掀起的刀風這才吹皺老屠夫的衣袖,布料繃緊又松弛,嘩啦一聲響。

少年郎用完好的右手歸攏戰利品,裏頭竟還有支做工頗精巧的銅嵌珊瑚發簪,簪頭墜一只盈盈欲飛的蜻蜓。少年郎把碎銀一股腦兒揣進兜裏,拈起那枚簪子,他平日裏一定很愛笑,笑起來眉飛色舞。

薛阿乙收回視線,靠上椅背,照舊用以舊衣掩唇:“無妨。”

“懷老爺子一去,大弟子蘇傲撐不起師門,如今江湖上亂了套,什麽牛鬼蛇神都冒尖作怪,見天兒勞碌命!”公鴨嗓喘了又喘,總算平覆呼吸,“薛兄,來新活兒嘍——”

“怕是不成。”薛阿乙打斷他,“前些日子淋了雨,寒邪入體,出不成遠門。”

“近得很,就在江都。”

薛阿乙一怔:“不是走鏢?”

“不錯,不過這差事肥得流油,”公鴨嗓壓低聲音,“聽前頭掮客說薛兄手頭緊,這趟若是成了,可足足有五十兩紋銀。”

美妙之物總伴生危險,而錢財拔得頭籌。

薛阿乙問:“什麽差事?”

“逮一個人,一個女人,”公鴨嗓道,“叫王錦娘,住在甜水巷。”

甜水巷的王錦娘是薛阿乙上一樁差事的雇主,請他送一幅昔日畫像給搬去白水鎮的負心郎。五十兩買一條命不算便宜,捉一個人則太貴,薛阿乙很久沒有經手這般物美價廉的稱心生意。

薛阿乙直起身,上了年紀的藤椅“吱呀”作響:“拳腳還綿軟,怕會壞事。”

“無妨,”公鴨嗓笑道,“不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山中獵戶慣用家禽身上最好的那塊肉吸引獵物,張機設阱、見雀張羅,釋迦牟尼尚知割肉飼鷹以成佛,自來誘餌越鮮美,收成越好。公鴨嗓初入這一行,卻不知野獸生性敏銳,盈滿則虧。

薛阿乙岔開話題:“兄臺上回說的那把刀如何,可尋到取走刀的人?”

“甭提嘍!”公鴨嗓長籲短嘆,“裏頭藏的東西實在要命,聽我爹說是太子私吞用於修建水壩的朝廷撥款的證據,被匪徒滅去滿門的那家老爺原是太子心腹,不知誰走漏消息,竟叫一窩土匪截了胡。”

薛阿乙楞住:“不是巧合?”

“非也,為的正是這封密信。”公鴨嗓話鋒一轉,“薛兄,你猜猜是誰派的土匪去滅口?”

他頗有說書人的天賦,講起來龍去脈頭頭是道,正說到興頭上,也不要薛阿乙接話,自問自答:“你萬萬想不到——是懷無涯。不愧是馳騁武林三十多年的老|江湖,能叫諸多綠林好漢唯馬首是瞻,懷老爺子下手最快,只可惜沒料到密信藏在刀裏,功敗垂成。”

薛阿乙不解:“他何以如此行事?”

公鴨嗓“嘿”地一笑:“你怕是想不到,懷無涯老了,野心卻不老,穩坐江湖魁首之位還嫌不夠,竟起了插足朝堂的心思。他老人家這輩子也算了得,可惜兩回皆在陰溝裏翻船:中年鼎盛時被一個初出茅廬的楞頭青絆倒,女兒沒了自己也困居北山;臨到金盆洗手的花甲之年,合該安享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竟死在女人的石榴裙底。有道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活該身敗名裂。”

隔墻傳來茶館老漢的吆喝聲:“生津止渴——甜不膩的冬瓜茶嘞!”

公鴨嗓正口幹舌燥:“來一碗。”

“好嘞——”

一碗冬瓜茶下肚,公鴨嗓舒暢得喟嘆一聲:“太子殿下瘋狗似的逮人尋那把刀,聽說江都王爺也參與其中,可憐咱們這些江湖人,成了王公貴胄手裏的殺人刀。”

“亂世出英才,”薛阿乙道,“近來兄臺想必賺得盆滿缽滿?”

公鴨嗓自得,抑不住笑出聲:“可不是!”

笑過這才想起正事:“薛兄,方才說的這樁差事可中意?”

薛阿乙靠回椅背,又是“吱呀”一響:“病軀不堪大用,兄臺還是另尋他人。”

卷入皇子傾軋,餅畫得再大,有命賺錢沒命享,一招不慎死無葬身之地。

墻那頭似乎沒料到,半晌才道:“也罷,薛兄多保重。小弟尚有要事,告辭。”

薛阿乙應了聲:“恕不遠送。”

墻對面傳來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之聲,繼而傳來腳步聲,漸行漸遠,一晃神便安靜下來。薛阿乙揭開掩面的舊衣,拾起腳邊紅磚填進墻上的洞,起身把老藤椅夾在胳肢窩下,去街對面還給賣油老翁。

正欲開口,身後傳來脆生生的喊聲:“阿哥!”

薛阿乙回頭,翠翠正立在街口朝他招手。

他將藤椅在鋪子前放下,向賣油翁道了聲謝,轉身朝翠翠走去。

有人和他一道動了,是贏了賭局後縮在角落把玩那支銅嵌珊瑚發簪的少年郎,他走到兄妹二人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可算等到人,江都王爺想見一見二位。”

薛阿乙抱拳行禮:“小兄弟是……”

“我叫謝添,”少年郎忽而話鋒一轉,“你我可曾見過?”打眼一瞧頗覺面熟。

薛阿乙搖頭:“不曾。”

“小子唐突了。”少年郎道,“家師乃懷家掌門人蘇傲,正同江都王爺議事,二位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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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子不比往日熱鬧,梨園子弟的踢腿吆喝聲皆低了幾度,遙遙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三五個剛送來練功的幹瘦小人兒擠在老柳樹後,偷瞄裏裏外外筆挺站立的王府侍衛。

謝添領了薛家兄妹走進大院,一屋鶯鶯燕燕圍上來打招呼,盡是園子裏還沒成角兒的姑娘,拿餘光覷他身後的陌生人,七嘴八舌地嗔怪:“謝小公子,怎生去了這般久,可叫奴家好等!”

謝添淹沒在脂粉堆裏,朗聲笑著告罪:“師父差我做事,勞姐姐們久等,我去去就回。”

他摸出贏來的蜻蜓珊瑚發簪,才發現原先瞧中的程小娘子換了身豆綠的戲服,和這支發簪不再般配。眼睛一轉,揪出個穿蜻蜓紋襦裙、尚未及笄的小丫頭,拿簪子插進發髻,左右端詳一番,這才稱心快意地撒開手。

小丫頭羞紅了臉,正要推拒,謝添已領著人往裏去了。

鑼鼓響聲越來越清晰,中門內正對著堂屋的那塊地方,以門檻為界,布置了一個精致的戲臺,已經開場有一會兒。戲臺前擺了一百多張桌子,正中坐著江都王和懷家如今的掌門人蘇傲。

蘇傲同在懷老爺子壽宴上初見時變了不少,嘴角雖翹著,眼中卻無半點笑意。

他看到薛阿乙,略有些驚詫:“王爺要找的竟是薛大郎。”

“哦?”江都王側首,“原來是蘇掌門的舊相識。”

蘇傲擺擺手:“一面之緣罷了。”

薛阿乙緩緩捏緊兜裏那枚花用剩下的金葉子,薄薄的金子硌得手生疼。他拽了把不知所措的翠翠,兩兄妹垂頭抱拳行禮:“草民見過王爺、見過蘇掌門。”

江都王不看薛家兄妹,命長隨端來上好的普洱茶,親自奉茶遞給謝添:“勞煩謝小公子尋人,一時身邊沒有可用之人,只得大材小用,教小公子受委屈了。”

謝添接過茶盞:“承蒙王爺高看,小子應當的。”

謝添不過舞勺之年,武林中卻如雷貫耳,論名頭響亮近乎和師父蘇傲平起平坐。這名聲倒不是他自個兒闖出來的,蓋因他是當朝謝丞相的幺兒。

名字取得有來頭:他前頭有兩位兄長,個個兒出類拔萃、庸中佼佼,到這一胎謝丞相原想得個千金,誰料命中沒有女兒命,還是兒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充其量是個添頭,故名謝添。

少年郎心浮氣盛,不甘只做“添頭”,少小離家,一去不回。文人自來瞧不上江湖莽夫,多少年才出一個不肯安享富貴、提刀離家闖蕩天下的烈性兒郎,當初謝添拜在懷家門下,可謂轟動一時。

“謝相好幾回來信向孤打聽你過得可好,令慈也想念你得緊。”江都王抿了口茶,唏噓道,“父子哪有隔夜的仇,謝小公子有空記得回趟家。”

謝添抿唇一言不發,蘇傲瞧了他一眼,笑著接過話頭:“孩子哪有不貪玩的道理,玩夠了自然收心,王爺莫擔心。況且我這徒兒天賦異稟,學成絕世武功再衣錦還家豈不妙哉?”

江都王頷首:“聽聞懷老爺子曾親自品評謝小公子的一身本領,他老人家如何說?”

蘇傲答:“資質秾艷,平生未見。”

江都王一怔,嘆道:“果然了得,謝家三代文臣到了這兒怕是要出個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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