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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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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他其實不必可憐她的。

許多人都不明白, 所謂“可憐”有時不是施予而是交換,那個一無所有的女子身後早就沒有了靠山、憑誰都能在經過她時嬉笑著踩上一腳,他可憐她沒有哪怕一點好處, 相反還會讓自己同她一樣萬劫不覆。

可誰知最後……他還是妥協了。

趁姜潮不在支開侍衛闖出潁川,他將普天之下最後一道保護她的屏障敲得粉碎, 南歸的路途並不遙遠, 倘若快馬加鞭晝夜兼程、不出一日也就到了。

她身子羸弱不能騎馬,而那脾氣一貫桀驁暴躁的濯纓竟也甘心為她駕車——天曉得,它打從出生便體貌不凡,被進獻給晉國公世子後更成了舉世聞名的神駒戰馬, 為人駕車這樣的活計向來與它無關, 過去倘若有人膽敢往它身上套繩索必也會被踢打得體無完膚。

可如今它沒有怨言, 或許這通靈的畜牲也知此去是要尋它許久不見的主人,飛揚的蹄聲在無人的山道上回響, 已然力衰的老驥即便累到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也不肯放緩一點腳步。

過江之時渡口無人盤查, 每過一關也無士兵來驗通行者身份,婁風這才明白身在臺城最深處的那些人究竟有多麽傲慢——他們從未試圖抓捕離宮而去的“太後”,如今也不在各關隘設下卡口, 仿佛早就篤定他們要找的人會甘心入甕、不必耗費什麽力氣便能得償所願。

——但終歸還是有人攔他們。

就在金陵城外十餘裏,再向前幾步便能望見幽閉兇惡的城門, 一個白衣書生站在道中相阻, 天陰如晦烏雲蔽日,宋疏妍輕輕挑開車簾,才見來者是一身素色的許宗堯。

“……太後。”

他仍以舊稱喚她,只是卻不像過去一樣對她行禮參拜, 她心中的感受頗為覆雜,一來為這聲不合時宜的稱呼, 二來也為他那身像在為誰服喪的素衣。

“我已不是什麽太後了,”她在車中輕輕嘆息,“秉書,你不要攔我。”

她對這位光祐年的狀元郎其實心懷不淺的愧疚——當初新政她便以他為矛、讓他將江南士族一應開罪了個遍,後來擢升中書舍人便更坐實了他近臣的身份,如今她將自己折騰得聲名狼藉一無所有、恐怕也要連累這位大人仕途受限了。

他卻像不在乎這些身外事,金陵城外衰草萋萋,只有他的眼睛還跟當初在乾定宮中答策問時一樣明亮堅定,看著她執著地求一個答案:“是真的麽?”

“坊間所傳太後與君侯之事……是真的麽?”

她過去就想過,倘若有朝一日自己這位最耿介忠直的臣子得知她與那人之事會感到怎樣的憤慨失望——她其實不想面對這樣的境況,他畢竟是她親手擢選提拔的臣子,在她主政的那段日子也曾對彼此有過難得純然的相敬相惜。

“是真的。”

可她不能騙他,也不願棄擲辱沒她與那人的往昔。

“……都是真的。”

對方一瞬啞然,眼中的光亮也像立刻變得黯寂了,她的精神有些不濟、難以分辨他那時是否對自己露出了厭憎鄙夷的神情,因緣曲折前塵漫漫,她也實在沒什麽力氣再去爭辯申述了。

“婁將軍,”她疲憊地放下車簾,“……我們走吧。”

婁風在外低應了一聲,車輪轆轆已向前而去,偏此時許宗堯又在外高呼了一聲“女君”,陌生的稱謂在他心裏早念過許多遍、於她卻還是頭一回聽見。

“難道你還要回臺城去嗎!”

“君侯已被視作反賊!他的屍骨不過只是陛下誘你回去的餌!”

“你若不歸、與他之事便永無定論!坊間傳聞終究只是傳聞,永遠無法在青史上留下痕跡!”

“難道你真的要授他人以口實,從此千秋萬代受後世唾罵麽!”

……他說得對。

她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數日之前長安城破,方氏將將入城便被陰平王所率軍隊團團包圍,傳言方四公子親手殺了自己的兄長向朝廷投誠,陰平王便在安頓長安後親攜方獻亭屍骨南歸,沿途兩千裏未置棺槨、令其遺骸曝於光天化日之下,道旁百姓多有圍觀議論,聽聞方氏主君實為叛將後更不免深惡唾棄。

事到如今還去見他……又是何必?

馬車之內的人聽言閉了閉眼,衣袖下骨瘦如柴的手已有些僵硬——金陵宋氏女嘗有人人誇讚的瀲灩姿容,如今卻也像一朵業已雕零的花、再沒有什麽浮翠流丹的好顏色了。

“‘青史’……”

一窗之隔令許宗堯看不見女君的面容,可卻依稀能夠聽見她略顯薄涼的輕笑。

“一言一事一是一非,終而不過一紙一筆全都寫盡……他們竟都如此了不起,篤定寥寥幾字便能看清旁人的一生。”

這句“他們”意義莫明,不知是說寫史的人還是讀史的人,也或許她根本沒有什麽所指,這世上也早沒有什麽讓她在乎留戀的東西了。

許宗堯面色蒼白,終究還是只能看著她的馬車遠去,清寒的風送來她喚他的一聲“秉書”,他聽到她最後對自己說的一句話——

“若有一日執筆之人是你,我盼你能在傳聞之外再多記下幾個字來。”

“臟的人只有我一個……”

“那個人……從來都是幹凈的。”

馬車駛過城門,一切都是那麽輕易。

他們堂而皇之邁進了專為自己所設的天羅地網,守城的士兵都認得婁風將軍、見到他時各自臉上也都浮顯出覆雜微妙的神情——或許某一刻也曾想要阻攔,可後來又不知何故紛紛放棄了。

將過青溪時卻又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將他們攔住。

——永安縣主……衛蘭。

她像大病過一場,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竟也不似宋疏妍印象中那樣鮮妍美麗了,甫一見她便幾乎是憤怒地質問:“你回來做什麽!”

“你不是懷了他的孩子麽!”

“你還回來做什麽——”

這是幾乎無厘頭的怫郁,夾雜著許多並不為人所知的後悔與自怨——她並不知曉先帝早對方氏與皇後心存忌憚,還以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當初執意翻出二人前塵的過錯。

她從未想過要害君侯,甚至也並未當真想要傷害宋疏妍——她只是不甘心,心高氣傲的金枝玉葉不容被人拂逆,所求無果後總難免要爭一番意氣,可最後的結果卻是那個人死了,而兇手……是千千萬萬人。

“你快走——”

她對自己曾經深深怨恨的“太後”大聲嘶喊,好像恨不得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保她的命。

“他死了,再也回不來——”

“可你有他的血脈——”

“保住孩子——替他保住這個孩子——”

……“孩子”。

淬了毒的匕首深深刺入臟腑,宋疏妍卻已麻木得再也感覺不到痛了,衛蘭望著她蒼白的面容、下一刻才遲遲看到她依然平坦的小腹,隨即如受當頭一棒全然楞在原地,眼底終於也只剩一片恐懼與絕望了。

“為什麽會沒有……”

“他的孩子……為什麽會沒有……”

喃喃自語瀕臨崩潰,大約是因失去了最後一點可以撫平自己心中負罪的因由,宋疏妍撤手放下車簾,再沒同這位縣主多說一個字。

自此向前,臺城已然近在咫尺。

她一生皆被困於牢籠、便是做夢也想逃離這座吃人的皇城,可誰知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原處,威嚴的宮門已然洞開,仿佛也早已預料到她的歸來。

“將軍且稍停,可否為我去沽一壺絳雲樓的梨花春?”她在宮門外突兀地問,語氣倒是難得的松弛疏朗,“我曾與他同在青溪畔飲過,今日倒是有些想了。”

婁風在車外聽得一楞,轉念想過才知她是在臨別之際最後懷緬與那人的過往,酸辛之餘自然答應,不料卻是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她知宮中那些人要尋的只有自己、泰半不會為難她身邊的人,於是自當尋了法子將無辜之人支走,不可讓他們同她一起遭難。

而宮門……早就已經為她打開了。

戍衛的士兵像早得了示下要為她放行,見她孤身而來無需盤問便側身讓道,她能察覺到他們鄙夷探究的視線、大約都在想似她這般不知廉恥的禍國之人如何還能有顏面回到大周的皇城。

她半點都不在乎,不感到痛也不感到恨,那樣的平靜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可恍惚間依稀也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只在等待著那個讓它徹底崩潰宣洩的剎那。

“太後。”

有在禦道一側等待良久的宮人好整以暇走上了前,他捏著嗓子聲音尖利,明明眼中全是奚落輕慢、可卻還遵照過去的規制對她行禮。

“請隨奴婢移駕禦園,陛下已等候多時了。”

她其實並沒聽清對方的言語,整個人便似孤魂野鬼一般出離,陰沈的天幕低得就像要整個塌下來,那些烏蒙之下窮奢極欲的金殿卻還無知無覺地佇立著,不知曉往後已再不會有人替它們遮去頭頂無盡的風雨了。

艱辛無趣地……她終於來到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梅林。

那時已是季月初一,便是江南的瓊英也就要謝盡了,滿枝繁花簌簌而落,是極致的爛漫也是極致的蕭索——她不在乎它們,途徑無盡的花冢也沒有哪怕一次回頭,遙遠的水榭間似有一道人影、依稀正同她夢中的光景有幾分相似,只是她絕不會認錯了他,俄爾果然在走近後……看到了衛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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