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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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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潁川方氏府中長有醫者, 在宋疏妍身體有恙後不久便匆匆趕來了,房中眾人皆提心吊膽唯恐這位小姐大悲傷身以致滑胎小產,唯獨姜潮當時微微別開臉去、不敢去問屏風之後診治的結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婁風最是急切、大夫一從內間出來便大步上前將人堵住問詢, 即便那時長安傳來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確證、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況下若宋疏妍果真小產, 那君侯最後留存於世的血脈便……

那大夫面露難色, 當時卻是支吾無言,宋疏妍在屏風之內聽到屋外一片竊竊私語之聲,耳畔回蕩的卻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從未懷有身孕……”

“如今……不過是尋常女子葵水……”

……“從未”。

多麽平常的兩個字,那時於她卻像天書一般晦澀難懂, 或許她的確是蠢笨的, 今日打從那個“死”字開始便混沌得什麽都聽不清了。

可隱約地……她又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她的眼前閃過一些瑣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樓中她第一次對那人提及自己懷了身孕,他的反應並不熱切、相反還有幾次欲言又止;又譬如當初在鳳陽殿中他說要她離開金陵、見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協, 那時她只顧驚惶不知所措、卻漏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痛切與遺憾。

“從未”……

……從未。

她笑起來了, 不顧下腹尖銳的絞痛強撐著從榻上起身,那時她並不知曉自己的臉色蒼白得像鬼,只在繞出屏風的那刻聽到眾人倒吸冷氣的聲音、繼而又看到他們悲傷憐憫的目光。

……憐憫?

她不需要憐憫。

——她只需要一個真相。

“什麽叫做‘從未’……?”

冷汗不斷順著額角滴落, 鉆心的疼痛令她連一句話都難述說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說過我懷了孩子……這些日子我也的確沒有月事……”

“……如何會是‘從未’?”

她執拗地一聲聲去問,不知這樣的頑固只會加重別人對她的可憐——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著別開臉的動作, 低聲答:“當初小姐稱身子抱恙、托中郎將去宮外尋大夫看診,他怕你出什麽事,便、便提前將此事告知了君侯……”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尋的……當時他已知曉大事將有變、怕你不肯答應離開金陵……”

“於是……於是便讓大夫謊稱……”

……他說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說下去,許多原委已在這三言兩語間被拼湊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實在將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曉若不是為了孩子她絕不會肯離開金陵避入潁川,她會在臺城之中為他籌措糧草與人纏鬥, 直到最後一絲心血耗盡才會收手罷休。

“至於小姐所說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時也猶豫著接了口。

“許是此前心緒起伏影響氣血,加之以為自己有孕、飲食起居亦多有變化,這才……”

——“以為”。

呵……的確是以為。

仔細想想最會騙她的人其實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當初在尋大夫進宮來看前她便時時“以為”自己有了孩子,困倦、少食、多憂……樁樁件件都是比照著她“以為”的有孕婦人去學,甚至連一貫不愛吃的酸與辣也要硬吃下去,騙自己說什麽“酸兒辣女”、她與他終會兒女雙全——甚至直到昨日她還癡心地一直小心撫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說話,從未想過緣何三月已過自己仍未有一點顯懷。

……所以她能怨怪他麽?

是她自己……實在太擅長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來,好像平生從未遇過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彎下腰、笑得眼淚不斷從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嚇壞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來世上最慘烈的悲傷從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幾聲含淚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絞。

“宋小姐——”

姜潮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七尺男兒雙目泛紅,想攙扶那個搖搖欲墜的女子卻又不敢伸手。

“末將固知小姐不易、連聞噩耗更不免心碎神傷——可當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送出金陵、寧負天下罵名也要周全相護,還請小姐顧念他的苦心善保貴體……”

“務必,務必……”

他說得如此誠心、到最後甚至不惜對她下跪叩首,滿屋子的人於是都跟著跪了,“善保貴體”的呼聲不斷在她耳邊回環——她只覺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與那個“貴”字究竟有什麽相幹,又不知事到如今萬事皆空為何還要“善保”這副無用的軀殼。

她實在很想問他們,可眼前卻漸漸變得越發模糊。

直到……

徹底墜入一片黑暗。

醒來時已然入夜。

卯月將去季月將至,潁川的深夜卻還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隱隱透過窗子落進來,與那夜他將她從臺城帶回府中、擁著她在房內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她與那個人是沒什麽緣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晉國公世子,她是寄居錢塘偶至長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寵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連在雅言堂上隔著屏風偷看一眼都會被叱作癡心妄想;後來曲曲折折總算在羅網中窺得一點天光,卻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錯過,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跡般生還的潁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國皇後;他們一同躲躲閃閃十年之久,終於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場賭,她滿心期待上天垂憐能夠得到一個孩子、可最終原來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麽久……在同出長安的江上執意相送,在他將迎娶別的女子時發瘋一樣割斷他的衣袖,在他負傷歸朝時不知廉恥地走進關押他的陰森牢籠……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強得來的一點點緣分,在宿命面前卻不過是幾點浮塵、輕輕一拂便不見蹤影。

可……她還是想要一個更像結果的結果。

房中的婢女見她醒了便歡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覺屋裏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妝臺上的一些首飾釵镮卻都不見了,仔細想想才知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開要尋短見,不僅要加派人手時時看顧、還要將她可能用來傷害自己的東西一一撤走。

她笑著搖搖頭,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賴的人、行事竟細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卻又覺得好笑,心說他也實在不了解她、她是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犯糊塗尋死覓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殺的麽?”

她打發人去將姜潮叫來,夜裏披衣秉燭坐在窗邊問他,那時神情語氣已經很淡了,並不像他們以為的一般歇斯底裏。

“屍首被送去哪裏了?”

“總應當……要有個歸處吧?”

姜潮大約不信她的冷靜是真,望著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擔憂又有戒備,沈默過後低下頭、依舊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說:“宋小姐……”

他不答,她卻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嘆息像月光一樣輕薄,低語:“原來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語塞、為她的敏銳所驚——也是,一個在群狼環伺中垂簾主政時近三載、被群臣百官奉為女君比天子還要尊貴上幾分的女人,如何會不聰明呢?

“我想去見見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輕飄的語氣說著會把自己送上絕路的話,“姜總司可願送我一程麽?”

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當初果然料事如神,他與眼前這個女子一生不能見光、可又分明是這世上對彼此最忠貞不渝的愛侶。

“宋小姐不可——”

他回絕得堅決又沈痛,打定主意不負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後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兇險之地,你又豈能自投羅網!”

“君侯既去、所餘之願只在小姐平安喜樂,就算只是為了他,這最後一面……也莫要再見了!”

……“莫要再見”。

她聽後眼中又有笑意,細看去卻是冬雪春雨一般綿密的悲傷,旁人不會知曉她那時心裏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會知曉。

“不知你過去是否也曾聽說,世人傳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傷不慟靜靜說著,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與她無關的身外事。

“那時我也跟現在一樣,待在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日覆一日等他回來……他說只要他回來便會同我成婚,我數著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們都說……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後來才輾轉嫁進宮中……其實真的只是犯了一個錯而已,不知道怎麽了,後面的一切……便都錯了。”

青光烏蒙,月色潺潺,她的陳述依舊清寡,卻令聞者皆痛心入骨。

“也許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問了一句,眼中忽而顯出幾分酸澀的天真。

“也許這次也像上次一樣,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總要親眼見到一個結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過分的要求麽?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見他一面罷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首、哪怕相見的代價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過的所有因果都懸而未決,付出的所有辛勞都毫無意義,如今卑怯到只求親眼看一看那個人的生死……難道也不行麽?

——可姜潮最終還是狠心拒絕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間斷地在她身邊守著,甚至她房門外也總有侍衛來來往往,有時他還會親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裏有那樣的力氣呢?他既拒絕了她便也不再開口去問,在房中又養了一日,等恢覆了些許力氣才說要到外面透口氣,濯纓已經兩日不曾見過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傷著自己。

而那一天,負責在她門外“看守”的人是婁風。

“婁將軍倒是開明,竟肯放我出來走走。”

她與這位將軍更相熟些,過去在宮中照面的機會更多,濯纓也認識他、只是同他不親近,她同他一起去廄中餵它的時候它的神情懨懨的,一直不肯扭頭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將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牽著濯纓緩步走上府中的後山,微寒的風迎面吹來,她的神情看起來頗為舒緩。

“不必自稱‘末將’,也不必再說‘不敢’——我已不是什麽太後了,說來也不該勞煩你們再這樣整日護衛。”

婁風當時臉色很差,或許前日才酗酒大醉過、身上還有不淺的酒氣,眼下青黑胡須淩亂,瞧著著實有幾分潦倒;聽到她這樣說卻仍有極大的反應,拱手低下頭,態度就跟過去一樣恭敬,說:“末將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謹結草銜環,宋小姐無論何時都是末將之主,婁風必肝腦塗地護衛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她知他之所言絕非虛妄——有時想想人生際遇實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梟谷大敗是因婁風之父婁嘯違令之失,此後十年風雲轉瞬即逝,卻也是他在那人去後仍然留在原地不肯離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將軍一件事?”

她眼睫微顫、終於還是舊事重提。

“將我送回金陵去……”

“讓我……再見他一面。”

濯纓發出一聲沙啞的嘶鳴,好像聽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爭,婁風一顆心像被揪緊,卻深知自己絕不該答應這般荒唐的請求。

“末將可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歸有去無回、正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君侯之托有千鈞之重,我不能負他。”

“負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卻又意味深長。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萬自以為明白的人,可其實真正看懂他的從來只有她一個。

此前驚痛之下心亂如麻,如今兩日過去思緒方才慢慢變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並非表面那樣柔順、若被逼到絕處難保便要做出什麽荒唐事來,何況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過身孕,那便更不可能為了孩子忍一時之痛勉強求生,如此一來他大費周章將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無意義,他又何必捐棄一切多此一舉?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個人想給她的,是一個選擇。

被困臺城的結果只有被殺,而他若對她坦誠一切便像是在逼她與他同死——那人終歸是太過審慎了,既不願她別無選擇受人欺侮、又不願她為情所困受義所縛,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讓那麽多人阻攔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從來沒有選擇,而她……卻可以選擇另一種沒有他的生活。

她言盡於此,婁風卻也在一瞬之間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沈默之時百感交集,慨嘆這最不為世情所容的兩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愛侶。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難道唯獨舍生才能驗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過得好……更絕不忍見你為人所辱。”

“潁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裏——或許也可以回錢塘、去民間,天下之大總會有一處可以容身,總會有一人能令你歡喜——”

“你該去過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時他尚自稱一聲“末將”、到後來才總算以“你我”相稱,最誠懇的關切便在此時得以顯現,無關身份、無關立場,在這最苦澀艱辛的時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該走到哪裏去……”

她忽然這樣告訴他,臉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沒有一絲傷情的、眼淚卻那麽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人肯讓我回去。”

“我不知道還能去找誰……”

“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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