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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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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傳來,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閑晝寢的陰平王不堪其擾,眉頭緊鎖著翻身坐起時只見幺女快步闖進了門,將欲上前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個趔趄。

“……蘭兒?”

衛弼有些驚訝, 不意自己一向穎慧端莊的幺女竟也會露出此等張皇失控之態,正要出言相詢, 卻見女兒當先滿面正色地坐到自己身邊, 開口便是石破天驚的一問:“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範府後園隱蔽的角落中宋疏淺的神情尖銳扭曲,提起這樁陳年舊事眼底仍有揮不去化不開的妒恨怨憎。

“什麽高高在上的太後……當初不過就是一條仰仗我母親垂憐過活的可憐蟲!天曉得她背地裏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貽之哥哥為她傾心,三年孝期未過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敗的消息剛一傳來便要另尋高枝!說什麽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陽, 實則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為自己另謀後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讓她鉆了空子!”

“父親從不讓人提起她和貽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隱瞞先帝!——他護了她那麽多年, 讓她做了那麽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貴的一國之後!她卻忘恩負義逼死了他!甚至要毀了整個宋氏!”

尖刻的控訴層出不窮、似乎心底真有無數經年累月積攢的怨氣,那一句“鉆空子”最是惹人發笑, 仿佛全然忘卻了自己當初聞訊時是何等抗拒嫁與先帝、又是如何想盡辦法捐棄臉面抗婚逃離的。

——而衛蘭聽後卻只當場被震驚到失語。

……他們竟曾一度談婚論嫁。

她以為他們頂多就是舊時相識, 即便彼此有過情愫也是朦朧未發,潁川方氏向來受人矚目、君侯那時已承主君之位又怎會輕易與人定下婚約?何況當初宋氏地位也並不多麽顯赫,一個在長安丟進人堆裏找都找不見的尋常貴女、怎麽有資格同他締結婚約?

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對一個女子愛重至此。

說不清的酸澀滋味一瞬漫溢,強烈的疼痛與羞惱令聖人都難以招架——衛蘭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淺的肩膀, 尖銳的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肉裏,一雙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問又兇又急:“你可知說謊的下場是什麽?那是我朝君侯與太後!臆造誣捏是要掉腦袋的!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我沒有說謊!”

宋疏淺的答覆卻更堅決。

“宋氏上下每個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問!太清初年貽之哥哥在江南做過些什麽,他和他母親專程轉道去錢塘又做過些什麽!你去查啊——查啊——”

淒厲的嘶喊過後她似也脫了力、掙開衛蘭的手緩緩跌坐在地, 眼淚肆無忌憚地向下墜落,那時的她不知何故竟渾身顫抖難以自抑。

——她在害怕麽?

為自己違逆父親之言、對一個外人說出了闔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還是僅僅覺得痛快?

因為自知早已無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將所有人都拉下地獄?

她無法回答,從因一時激憤而將一切往事和盤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滿門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無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為我報仇……”

宋疏淺反客為主攥住衛蘭的手腕,眼底閃動著恐懼又亢奮的光,或許她實在被屈辱和痛苦壓抑得太久了、而近來父親和兄長的相繼離去又讓她惶惶不可終日——毀滅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淩駕於她之上的人都隨她一起萬劫不覆,要在一片廢墟中尋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陰溝。

“為我也是為你自己——”

“那個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遠遠都欠我的——”

“……你說什麽?”

衛弼的聲音微微發顫,震驚之餘神情又有幾分恍惚。

“方貽之和那個宋家的小太後,他們……”

——這……這怎麽可能!

他從未聽說方獻亭同哪家貴女有什麽牽扯,當初在長安也不見晉國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況中間還隔著先帝……天家手眼豈是等閑?迎娶帝後必要查清過往來歷,憑誰能將如此大事嚴絲合縫地瞞上整整十年!

可……許多事又似乎只有這樣才說得通。

先帝駕崩時方獻亭那般護著他身後的孤兒寡母,甚至不惜將調動神略的玉令交給宋明真這個外姓之人——還有這次聯姻之事,他陰平王府已將姿態擺得足夠低、偏他潁川侯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領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與天家的所謂“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後是已與方獻亭斬盡前緣互生芥蒂、還是兩人暗渡陳倉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戲!

眨眼之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衛弼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辨識不清;衛蘭見父親神色幾變、便知他也已對此事上了心,原本在外人面前強自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她紅著眼眶緊緊抓住父親的手,啞聲說:“女兒不願自訴苦楚令父王煩憂,只是若此事為真、那宋氏太後未免也欺我太甚!父王……父王定要為女兒做主!”

她心中對被拒婚一事仍存執念,可她父親想的卻已是朝堂上的權力爭鬥——那方獻亭眼下若與小太後並無首尾便罷,若有……那這大周社稷豈不成了他方氏一家的掌中之物?天下政務皆逃不開他的手眼,甚至那龍椅上的少帝也成了他的活人質!他已坐擁天下兵馬,若連垂簾主政之人都是他的幫兇,那……

大周……危矣!

衛弼猛地出了一身冷汗,衛氏皇族血脈終於在此刻令他拋卻私欲看到了潛藏在更深處的危機;他一手揮開女兒的拉扯、焦躁地在房中走了數個來回,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下定決心冷面沈聲高喊:“來人!備車!本王要拜會太傅!”

說起來,如今聲望日隆的太傅陳蒙確不愧是天下讀書人之表率。

他出身微寒少時喪父,自幼便寄居舅父家中輾轉求生,家貧無足師從鄉裏大儒、遂多假借藏書兀自苦讀,年十六中秀才、未及冠而中舉人,令和年間高中狀元,自此長留西都治學為官,乃是真正的寒門貴子朝中清流。

他追隨先帝的時日也久,曾任太子少師長伴東宮左右,在元彰年間奪嫡形勢最兇險時也不曾棄先帝而去,是以終得天子信重而以庶民之身官至五輔,如何不算可堪名垂青史的一段傳奇?

即便至於今日他也依舊謹言慎行聞過則喜,將今上下賜的府宅辟出大半開設學堂供寒門子弟求學,平日若不在家中便長留宮中集賢殿博觀群書,其心之凈乃古往今來之罕見,也莫怪天下士子皆稱之頌之敬其風骨了。

衛弼乘車去他府上拜見、仆役只稱太傅今日仍在宮中讀書,遂又馬不停蹄往宮中遞了帖子求見;王穆親自至宮門前相迎,入集賢殿時天陰如晦寒氣襲人,殿門一開更覺冷意撲面,比外面還要冷上三分。

“太傅是愛書之人,總說殿中太熱不宜保存典籍,是以這集賢殿內終年不燃炭火……”

王穆笑著對陰平王解釋,後者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些瑣碎之事上;他一邊潦草地點頭應付、一邊匆匆隨之在一排排過分高大的書架間穿梭,書頁陳年堆積生出的黴味令他心底更加煩躁,總覺得這幽暗深邃的藏經殿像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墳場。

“太傅——”

終於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簇火光,是太傅陳蒙執燈在架下翻找書籍,聽到聲響回頭望來,老邁的面容被搖曳的燭火映出深邃的陰影。

“陰平王。”

他對他點頭問好,卻似乎並不對他的突然造訪感到意外,那時其實還與站在他身後的王穆對視了一眼,只是心亂如麻的衛弼卻並不曾察覺。

“本王與太傅有政事要談,便不勞中貴人作陪了……”

他回頭心不在焉地打發王穆,措辭草率頗為失禮,後者卻不介懷,笑容得體地對兩位輔臣一欠身、隨即便默然退了出去;衛弼聽到集賢殿門一聲輕響,再看向陳蒙時神情便是越發覆雜,又聽對方悠悠問:“不知陰平王尋老朽所為何事?”

……何事?

此事原委曲折、而他其實也只是聽幺女提起而並未經過查證,如何就能輕易開口與人議論?衛弼自身也覺不妥,只是心中的憂慮卻又令他恐慌難平。

“本王有一絕密之事欲與太傅相商……”

他壓低聲音靠近陳蒙,細看去額角已是冷汗密布。

“事關我朝社稷安危……不知太傅可有心一聽?”

殿閣之外臘月的寒風呼嘯不停,新歲將至之時深宮的淒冷總是令人心驚;陳蒙的目光十分平靜,唯獨手中的燭火始終飄搖,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們這些局中之人大約永遠無法親眼得見風平浪靜。

“如王爺所指乃是十年前那一樁舊事……”

陳蒙的聲音深重一如古井無波,滄桑的雙眼又在那一刻顯出與平素截然不同的隱忍與銳利。

“……便不必與老夫開口了。”

衛弼聞言如遭五雷轟頂、一息之間遍體生寒而口不能言,伸手指向陳蒙時連指尖都在不停發顫,出處莫明的恐懼令他毛骨悚然戰戰兢兢。

“太傅……你……”

“……你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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