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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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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次日朝會一切如常, 群臣散時卻見有銀甲衛於宮門處駐守,眼尖的都識出他們出自新近所立之千機府、前身正是潁川軍中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略一部。

為首者也是熟面孔,正是南衙衛府上將軍婁蔚之兄婁風, 打從當年上梟谷一敗後便被發往軍中任閑職,未料如今卻是又得重用被調到姜潮手下為副, 今日擺出這般陣仗卻也不知是要來拿什麽人。

眾人正猜疑, 便見婁風在著作郎宋明卓從身側經過時冷冷擡手阻攔,冷峻的臉上並無表情,只肅聲言:“有關戶部司郎中許宗堯遇刺一案千機府有要事查問,還請著作郎隨我走一趟。”

百官聞言嘩然, 個個面面相覷瞠目結舌, 各自心底都少說有三點意外:其一, 許宗堯在外遇刺一事早已傳回金陵,然查問此事合該是刑部大理寺的差事, 何以竟要動用主司兵事機要的千機府;其二, 這宋明卓官雖不大,卻到底是尚書令宋澹之嫡長子、當今太後的親哥哥,如今千機府這般明目張膽當眾抓人, 莫非是太後已下定決心要拿自己的母族開刀;其三,方氏與天家本已不睦, 如今太後又讓神略一部聽婁風調遣, 須知九年前可正是婁氏害得一萬神略將士全軍覆沒,眼下這般安排豈不又是在打方氏的臉?

幾番思索曲曲折折,在場人精的心思皆能繞出十萬八千裏,心細者已察覺宋澹宋泊兄弟的臉沈了, 而站在不遠處作壁上觀的陰平王和範相則是寶相莊嚴高深莫測;晚一步君侯也從乾定宮出來了,方氏之眾皆隨其主君、見了統禦神略的婁風個個神情僵硬, 而後又皆一言不發匆匆而去,場面可微妙著呢。

婁風站在原地不動,只在與方獻亭錯身時向對方拱了拱手,目光相對的一瞬方獻亭不動聲色對他點了點頭,又令他想起了昨日二人於千機府內秘密會面的場景。

“君侯萬萬不可——”

婁風面露驚惶匆忙下拜,顧不得還有姜潮在側便對方獻亭叩首。

“我族乃太清二年兵敗禍首、更曾致方氏遭難君侯遇險,今又有何顏面任千機副司統禦神略?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他之推拒十分懇切,父輩犯下的過錯終究壓得他整整十年無法擡頭,方獻亭與姜潮對視一眼、後者很快會意退出門去,隨後方獻亭步下主位親手將婁風扶起,看到這一幕的人不知能否想起他們過去也曾是一同長街走馬徹夜歡宴的少年故友。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

他的語氣很淡,恍惚一如十年後大漠深處漸漸飄散的血氣。

“姜氏與我族有親,姜潮接手千機府未必就能取信於洛陽派,我與天家之齟齬當在世人眼中坐實,是以眼下無人比你更宜接此副司之職。”

“太清兵敗乃我國殤,細論來亦非你之過,父債子償已有十年,我並無意囿於既往,你我皆是為國效力,所謂私怨也該慢慢放下了。”

“千機府如今正在風口浪尖,兵務之外更要助太後肅清吏治,這差事不好辦,交予你並算不上什麽恩典——土地清查要動宋氏的根基,你便當是代我去開罪宋公吧。”

他的話清晰平淡、好像只在與他隨口閑談,可實際每一句背後都有天大的官司,他對他的信重遠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算不上什麽恩典”?這分明就是最大的恩典!誠然此番難免開罪金陵一派,但凡涉土地之事總是最易收攏民心,上梟谷一敗後婁氏身負罵名無數,今朝卻可借此良機重得人望,乃是真正的一族翻身之機。

“君侯……”

婁風萬分動容、看著方獻亭的眼睛不知作何言語,情切之下又要再拜、卻被對方輕輕擺手攔住了。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氣生分,”他平視他的目光很溫和,或許也想起了什麽年少時的舊景、神情依稀有幾分懷緬,“便同過去一樣,喚我貽之吧。”

這話他曾經說過的,只是坊間“有方無婁”的調侃一日不散、婁氏中人的脊背在方氏面前便一日不能挺起——他可以慷慨寬容地將那些生死血債隱而不提,他們卻不能厚顏無恥地當作一切從未發生。

“……末將不敢。”

婁風低低垂下頭,謙卑的動作充滿臣服的意味,或許眼下他與他的關系已然比十年前更加緊密,可那聲只會在純粹的友人間出現的稱名……卻大抵再也不會從他口中說出了。

錯身只在一瞬之間,婁風回神之時方氏眾人的背影皆已去得遠了,近旁只有宋明卓發出一聲冷笑,繼而滿含諷意地問道:“太後懿旨臣等自當遵從,只不知她可曾吩咐將軍為我戴上鐐銬?”

這一聲“她”已透出幾分不敬,婁風眉頭一皺、也不繼續與他多言,漠漠一揮手,左右部將便上前請之出宮門,宋明卓一拂衣袖大步向前,臨去前又回頭看了人群中的父親一眼,大笑道:“兒且先走一步,還勞父親代與母親解釋,今夜便不歸家用晚膳了。”

千機府乃近來新立之司,官署自然尚未及設置妥當,又因其直接受命於當今太後與天子、是以索性安於皇城之內,泰元門北的二殿四宮皆在其轄下,論尊榮乃是當朝三省六部中的頭一份。

姜潮是強幹之人、無論辦什麽差事都盡心盡力,入主新司不足一月便令二殿四宮舊貌換新顏,六處一一更名分主其事,其中“因法殿”專理訊問,傳言以石為牢而行軍中刑、最是幽閉深邃陰森可怖。

宋明卓正被押送於此,入內後但見殿中分八向、其中五向皆垂幕簾不可視物,剩下三個位次都坐了人,姜潮、婁風皆在其列,另一人卻是昨日剛歸金陵的許宗堯。

宋明卓一見他便笑,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緋袍下的傷腿,揚眉拱手道:“聽聞許大人近來回鄉不幸遇匪墜落山崖、腿上落了傷,如今看來傷並不重、還能入千機府同兩位新司會審,真是可喜可賀。”

此一句陰陽怪氣夾槍帶棍、本意便在激人,偏偏許宗堯神色平靜不驚不怒,當時只淡淡一笑,道:“有勞小宋大人記掛,只是宋氏世家大族講究禮儀、應當也教過你為官的道理,見位尊者當自稱一聲下官,卻是不可這般輕忽散漫。”

制科三等非同小可,狀元郎這一張利嘴不與人爭勝便罷、但凡動起真格可真要將人氣出內傷,宋明卓本就介懷自己為官多年仍屈居六品,如今受了這等譏誚又豈能穩住心神?當即沈了臉色目露冷光,先局已亂了一半。

一旁的姜潮見狀幾不可察地一勾嘴角,繼而肅聲道:“許大人蓬州遇刺一案或與朝內官員相幹,本府今日查問,也請小宋大人一一據實以告。”

宋明卓聞言冷笑並不接話,姜潮似也並不在意,翻開面前案上卷宗、繼續道:“光祐元年六月初四,許大人至淮南道督辦土地清查事宜,於壽州霍山縣、楚州建中縣、應州應城孝昌二縣及蘄州蘭溪縣查出宋氏違制侵吞土地一萬八千餘畝,依令當繳贖款四萬九千六百餘貫;七月十二,許大人命檢田吏至宋氏催繳贖款,三次不應,後更將衙屬官吏打至重傷;八月廿一,又於湖州烏程縣、睦州分水縣、越州剡縣蕭山縣查出違制侵吞土地六千餘畝,贖款增至六萬八千餘貫;九月廿七,許大人蓬州祖宅遭人蓄意燒毀,次月初三又於返鄉途中遇刺、馬車墜落山崖,行兇者之一現已被緝拿,供稱是受小宋大人指使、意在脅迫許大人擱置對宋氏土地侵占的追查。”

“不知對於以上條陳,小宋大人可還有話要辯?”

沈穩的聲音於因法殿內飄蕩,淡淡的回響也顯得森冷威嚴,宋明卓不驚反笑,負手反問:“‘辯’?”

“姜大人將此字祭出、顯見是已認定此事乃我所為,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審問於我,莫如索性定罪昭告天下罷?”

說到這裏目光又在殿內掃視過一周,仿佛篤定某一面垂墜的幕簾後就坐著自己預想之中的那個人,困獸的目光總是兇惡,此刻的宋明卓神情間已有戾氣浮顯。

“抑或也並非是你認定,只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罷了……”

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同人對話,下一刻低沈的聲音忽而拔高,如同呼告般朗聲道:“妹妹,你我血脈相連手足一場,今日既然來了,為何卻不肯與哥哥相見啊?”

話音剛落殿內氣氛便是一變,姜潮婁風面色皆沈、許宗堯亦是眉頭微微皺起,短暫的沈默過後眾人只聽幕簾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下一刻終有女官自門外而入為她懸起厚重的遮蔽,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那個女子終於露出了真容、身後站著她的次兄宋明真,美麗的眼睛微微低垂、神情無喜亦無悲。

“哈哈哈……”

宋明卓放聲而笑、狂縱的樣子像是昨夜宿醉尚未醒透,看向宋疏妍的目光那麽冷又那麽狠,恍惚正與多年前將她從潁川捉回金陵時一般無二。

“你果然來了……”

他試圖向她走近兩步,怨怒的目光帶著驚人的恨意,可惜剛一動作便立刻被守衛在側的銀甲衛押回原地,他們彼此的位置終究是與當年截然不同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怎麽,你便這般著急要看我去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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