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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avintom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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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avin' tomorrow

二零一三年的夏天對郁春來說有點辛苦,先是送別了喜歡的人,再是得了場重感冒,盼望著早日回到課堂,去厚棉被裏悶汗,卻把自己悶進醫院。

再醒來就在藥水冰冷的醫院,姜慧坐在床邊,見她醒了,放下手裏的手機。

“媽......”郁春試探性發聲,卻發現嗓音嘶啞難聽,一驚,緩了緩,想要撐起身,“我,我怎麽了......”

姜慧按住她,“在檢查呢,沒事。起什麽起,躺下。瞎胡鬧。”

姜慧不大耐煩,郁春也就不敢造次,乖乖躺回去,盯著粉白的房頂發呆。

“學、學校請假。”她忽然說。

“請了請了。”手機響起來,姜慧匆匆出門。

下午張澤光過來,把郁春的書包一起帶過來,她很感激,畢竟落了那麽久的課程,再不看書,回學校真的要趕不上了。

然後醫生過來一趟,將姜慧叫到一邊,嘀咕著說了些什麽,郁春只知道自己血常規的數值不大好。

彼時還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那幾天郁春的胃不大舒服,經常嘔吐,牙齦也脆弱,嘔著嘔著就吐出血塊,照鏡子就發現是牙齦破了,每天要輸血小板。

“這個大個人了,還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姜慧怒斥著推開她,“上個破廁所上這麽久,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雖然姜慧態度粗暴,郁春覺得十分輕松,至少自己的情況應該不是太糟糕。

直到有一天無意中撞見姜慧躲在洗手間偷偷哭泣——她聽見聲音了,而且註意到姜慧眼眶是紅的,那天姜慧訓斥郁春時,也有猶豫。

住院以來,那天晚上郁春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她借口做題要回手機,偷偷查了自己的癥狀,心裏大致有了數。

急性血癌,或者叫急性白血病。

據說這個病分了好幾個等級,有容易治愈的,也有致死率很高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落到了骰子的哪一面。

晚上棲棲遑遑,擔心自己睡下去也許就不會醒,也會拍自己,想著自己還年輕,一定會好起來的。

郁春第一次為自己感到難過是七月上旬。

她心心念念的期末考試悄無聲息結束了,同學們進入愉快的暑假。田馨暑假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她,她本來是想答應的,畢竟好久沒有見到好朋友,可是少女的自尊心作怪,她最終刪除了消息。

然而田馨還是去了,在她家小區等了一整天,給她發好多消息。

她沒回。

[春春我到啦]

[還沒醒嗎]

[那我在樓下等你好了]

[餵,大懶蟲,起床啦!!]

[外面好曬QWQ]

[樓道悶得慌]

[剛才敲門問鄰居,說你家在六樓]

[可是六樓沒有人哎]

[你在家嗎]

[什麽時候回來]

[下午了,我餓死了]

[你不會耍我的吧]

[春]

[郁春]

[春春春]

[你回句話啊]

[我胳膊上腿上全是蚊子包你知道不知道]

[你要是不想見我早點說就好了呀]

[我生氣了!]

[你不會把我拉黑了吧]

[可我是真心想和你和好呀......]

[那我走了哦]

[開學再見]

田馨大概真的傷心了吧,從早上九點等到下午五點,沒有等到任何消息。

郁春坐在馬桶上,咬著嘴唇,死死盯著屏幕。

她沒有哭,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沒什麽的。

直到那天晚上張澤光過來,帶來一捧向日葵,還有幾張期末考試的卷子。郁春一眼就知道那是誰送的。

她捧著手機,再次讀田馨的留言。

屏幕上倒映的女孩,失掉了許多烏黑柔順的頭發,臉頰清臒凹陷,脖頸卻高高腫起來。

郁春在這一刻意識到,自己與某一段美好的少女時光徹底告別,再也不會相見了。

她放聲大哭。

後來某天,聽姜慧說張澤光發現張暮改學校的事了,勃然大怒,斷了他的生活費,郁春著急,卻也沒辦法,甚至張暮去了那麽久,她還沒能聯系上他。

這世間無能為力的事太多,她能做的太少。

郁春離開學校後,宋時宇頻繁聯系她,問她為什麽沒有去上學,還提出要來家裏看她,把郁春嚇得不敢回覆。躲著躲著他還是過來了,看到郁春的樣子,沈默半晌說不出話。

宋時宇暑假要去家裏企業幫忙,只能抽空來陪她,積極幫她聯系更好的醫院和醫生,郁春很感激,也拜托他如果能聯系到張暮,一定要告訴她。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某個失眠的深夜。

醫院的夜晚總不太安靜,走廊裏有走來走去的人聲,隔壁床陪護小女孩的大叔睡覺打鼾,不時有病人起夜。

郁春翻來覆去睡不著,偷偷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點亮後思忖著用什麽打發時間。

消息從頂端彈出來。

張暮:[我在]

張暮:[最近有點忙,沒有看消息]

郁春幾乎以為是在做夢,用力擰了自己一下,確實很痛。

是真的。

她拼命捂住嘴巴,不讓滿心歡喜溢出來。

因為有時差,張暮那邊是中午十二點,但郁春這裏已經淩晨一點,他勸她早點睡覺,答應了第二天再聊。

於是郁春捧著手機,帶著甜蜜的夢恬然入睡。

日子就這麽有了盼頭,郁春開始積極匯報自己的生活。

比如:

[今天看到一個小朋友在過生日]

[居然有蠟燭是數字造型的呀,那麽就可以只選自己的年紀,不用插那麽多根啦]

她對甜甜的奶油蛋糕沒有任何抵抗力,即便生病也念念不忘。

再比如:

[收到你的香水啦,媽媽在家裏翻到的,沒想到你會放在櫥櫃底下,我一次也沒註意過]

[謝謝!我很喜歡]

那瓶名叫古特爾忍冬香水,一度被她以為是少年對另一位少女心動的證據,兜兜轉轉,原來早就屬於自己。

張暮雖然大多數時間都不能及時回覆,但每次回覆都很用心,回覆她每一條的內容,問她吃的什麽,穿什麽衣服,在學校學了什麽,郁春絞盡腦汁編答案。

不過對於他自己相關的內容,張暮很少提到,他說是因為學校還沒開學,每天在公寓躺著,很無聊。

他中途提起過打電話,但是郁春淋巴結腫大,吞咽口水都困難,更不要提發聲。為了不讓他聽出自己的異常,她拒絕了。

雖然心裏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再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那段時間,郁春悄悄買了許多電影的海報,將人物剪下來,從畫方格開始,學著制作日歷本。

有一天,郁春叫姜慧幫忙寄出一個快遞,又收到一個快遞,她跟張暮說自己有件好事告訴他。

張暮明顯被勾起好奇心。

[什麽?]

[現在告訴我吧]

郁春拿出快遞盒子,放到陽臺上,拍照發過去。

盒子上有商家信息,張暮很快猜到是膠卷洗出來了。

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天空是洗凈的藍色。

郁春帶著壓不下的笑容拆包裝,將一張張照片拿出來。

裏面有她那天出去拍的風景,有她偷拍的他的側影,她粗略的看了看,翻到倒數第二張,屏住呼吸,翻開最後一張。

卻只是一張字條。

看到內容後,郁春楞住,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手機屏幕亮了又亮,張暮說他想看照片,尤其是那張合影。

郁春忍住淚意給他回消息。

[商家說合影那張膠片有問題]

[洗照片的時候壞掉了]

那是她跟他唯一的合影。

張暮大概理解她的壞心情,安慰她說:

[沒關系]

[等我回去]

[我們還可以再拍]

[拍一百張隨便洗壞了也不擔心]

他很少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郁春被逗笑。

她暗自決心,一定要好起來。

一定要好起來。

她要等他回來。

然而她還沒等到自己康覆,或是張暮回國,他就失聯了。

郁春給他的留言一條也沒回過,短信,企鵝,甚至網一雲,所有平臺都試過,無一回覆。

她還嘗試給他打電話,顯示是空號,她才發現自己沒有要過他在國外的號碼。

從那開始,郁春再也不會期盼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了。

於是日子變得渾渾噩噩,沒有任何期盼。

有天郁春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隔壁床的小女孩什麽時候被推出去,然後再也沒回來。

郁春只見到他的父母回來收拾行李,開始時還跟同房間的病友打招呼,忽然情緒崩潰,趴在床頭大哭。

那陣撕心裂肺的嚎啕,幾乎要將天地坍塌。

郁春第一次意識到生與死的距離。

如此相近。

這段時間郁春的胳膊和腿關節腫痛,難以活動,坐上了輪椅。

學校背靠小山,教學樓像兩塊積木站在夕陽裏,被映得紅彤彤,夕陽遙遠而模糊,那兩塊積木亦如是。

山的另一側是海,海的對岸有她杳無信訊的心上的人兒。

郁春看到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臉。清瘦的臉哭得有些腫,眼睛腫得像青蛙,紅紅的,會顯得很有人氣兒,像個健康人。

至少看起來像。

後來郁春覺得自己的不能這樣消沈下去,就叫姜慧推自己去醫院後面附近的小山上遛彎,七星娘娘廟裏淺吟低唱的誦經聲,讓她平靜許多。

再後來她嘗試用寫日記轉移自己的註意力。

七月二十一日:

好幾天沒有午睡過,晚上睡覺也不踏實,今天終於熬不住睡了一會兒。

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回頭就你就在身後,我去抱你,你沒有拒絕,抱緊了我。

我當然知道那是夢,從你主動抱緊我的那一刻就知道。

七月三十一日:

望島山上偶爾有大肥貓出沒,很粘人,也很招人喜歡,去那裏散步的人都喜歡摸摸它,餵餵它。

有時候想著,我要是只貓就好了,光明正大的纏在你身邊,叫你摸摸我,親親我,我呼嚕呼嚕,說喜歡你。

八月九日:

我總有許多貪心又莫名其妙的願望,對吧。比如要是能一起跨年就好了,要是能一起看雪就好了,要是能一起去游樂園玩就好了,要是能再合張影就好了。

我知道你不會看到這本日記,所以允許我肆無忌憚地寫下這些卑劣貪婪的心事吧。

晚安,做個好夢,周滿。

落筆依舊是周滿。張暮,ZM,周滿,周生美滿。

美滿,不是圓滿。她要他美滿。

日記寫了許多天,連日的化療讓郁春掉光頭發,越來越不敢照鏡子。

不過中途她問過醫生,醫生沒有告訴她她得的是哪種白血病,只說她恢覆的可能很大,於是她有了信心努力配合治療,還給張暮寫了信——至少要留一些實際的事物記錄這段難熬的日子。

事情沒有朝好的那方面發展。

郁春身體不適的狀況沒有好轉,餓了吃,吃了吐,吐了餓,繼續吃,繼續吐。

註射很痛,冰涼的液體順著管道輸入體內,阿紮胞苷、止血藥、消炎藥,沒有窮盡的藥水。

升白針很痛。

止吐針也很痛。

她慘白著臉伸出胳膊讓護士紮針,張澤光都不忍心看下去,背過身去。

最後這幾天,郁春把上次寫完但沒寄出去的信拿出來,歪歪扭扭寫下最後幾行字。

太久不寫字,手指顫抖著,她用左手按住腫脹發痛的右手手腕,才能將筆畫落下。

暑假裏,郁春說過想回學校,早點回去,爭取不留級;開學前,郁春說能在床邊看著同學們上學也好,看著他們上學下學,就像自己也在上學;開學之後,郁春已下不來床了。

這段時間已過了梅雨季,可衛城一個北方城市開始下起連綿細雨。

郁春也開始發高燒,伴隨各種並發癥。

有天姜慧不在病房,她叫住張澤光。

“叔叔......”聲音艱澀微小。

“哎,小春,你說,你說,我聽著。”張澤光說。

郁春嘴巴蠕動好多下,張澤光靠近再靠近,側耳再側耳,才聽出她的話,是“你能跟我媽結婚嗎”。

張澤光眼中多了淚光,握緊郁春瘦而滾燙的手,“小春,說起來不怕你笑話,雖然半輩子糊塗,做了許多傻事,但我還是掛心張暮的媽媽,她是個讓我愛又讓我恨的女人,你媽媽很好,日子過的很難,我們兩個只能互相安慰,你懂嗎。”

他看著郁春,鄭重地說:“我不能跟你媽媽結婚,但是我向你保證,一定會照顧她,不叫比人欺負她。”

郁春急促地喘了幾口,然後笑了,感激的笑容。

“那麽......那麽叔叔,幫幫張暮好嗎,我想他,一個人在國外,過得很困難......”

張澤光沈默著,躲閃開她的視線。

郁春知道他是什麽人,也知道張暮是什麽樣,這中間一定有什麽故事,如果她還有時間,一定會想辦法破掉這道心墻,讓父子倆重歸於好。

然而她沒有時間。

也沒有力氣了。

她太累了。

郁春最後只讓張澤光幫忙去郵局取一封明信片,張暮失聯之前曾經提過的,算算日子,應該寄到了。

她很想念他的字跡。

然後姜慧推門進來,看郁春臉色紅潤不少,很高興。

“剛才同事約我去逛商場了,我還沒答應,你這情況看起來不錯啊。”她放下裝水果的塑料袋。

郁春笑著點頭。

“想不想買裙子?最近換季,夏裝打折。”

郁春抿唇,眼神有些黯淡,“我還,可以,穿裙子嗎。”

“怎麽不可以,之前隔壁床小妹妹不是說你穿黃裙子好看......”姜慧說著說著就噤聲。小女孩早就不在了。

郁春知道她的顧慮和自責,轉移話題,苦著臉說:“你看我的頭發。”

姜慧見她沒註意,松了口氣,“頭發有什麽的,戴帽子,換假發,現在假發做的可好了,跟真的似的,而且可以買好多款式,一天換一個樣。”

郁春笑,姜慧也跟著笑,病友說母女倆笑起來神似。

郁春漸漸沒了力氣,也說不出話,睡了一覺,發現自己還在世上。

她頻頻朝窗外張望,看著日頭漸漸西斜,漂亮的火燒雲在天際緩慢移動。

“媽媽。”她努力發聲,姜慧兇她,叫她不要再說話了,她執意說下去。

“媽,我還記得,好多年前,你過年,回家,然後過完年,要走,我哭得,哭得厲害......”郁春每說一句話,需要換好幾次氣,依然維持笑容。

“你一邊罵我,一邊把我,凍傷的手,塞進,塞進自己的衣領。你的手,很暖和......”

“媽媽的手暖和,你振作起來,小春,你振作起來媽媽天天拉你的手。”姜慧跪在床邊,拉住她的手。

郁春極少見到她這樣卸下所有攻擊性的防備,而溫情的時刻,她用盡力氣攥緊姜慧的手。

“對不起,給家裏,添了,這麽多,麻煩......對不起......”

“別說了,別說了,求你,小春.......”姜慧泣不成聲,肩膀顫抖著。

郁春想要安慰媽媽,然而早已沒了力氣,擡不起手。

她說媽,別哭。

她說媽,幫我削個蘋果吧。

姜慧說好,擦掉眼淚,去找蘋果和削皮刀,中途把水果袋子扯掉,香蕉和橘子灑了一地。

她一下一下削著蘋果皮,一聲一聲叫著郁春的名字,手和聲音都抖得厲害。

張澤光手裏攥了張明信片,氣喘籲籲跑進門的時候,病床上的人闔著眼睛靜靜躺著,面色紅而圓潤,像熟透了的蘋果。

姜慧坐在床邊,身前是一堆蘋果皮,削好了的果和一串沈默的淚水。

生命的最後時刻,郁春找到許多藏在記憶深處的碎片。

年少時那些自憐自艾,初見時的歡喜,幾乎當做救命稻草的執迷不醒,是這短暫人生的荒唐證據。

許多遺憾。

還沒有正式跟田馨和好。

沒有拍完第二卷膠卷。

沒有跟喜歡的人留下一張合影。

沒來得及經歷高考,體驗傳說中的大學校園生活。

沒能等到他的第一部電影,見證他的鵬程萬裏。

最後的最後,她只想等到他的只言片語。

雖然說過不必追,可她竟是如此依依不舍。

神啊,寬容她一些時間,叫她看到他的信件吧。

郁春如此想著,卻抵不過困意。

她太累了。

累到聽到姜慧的哭聲而不能安慰。

累到聽到張澤光進門而不能睜開眼睛。

再見,我愛的人。

這次真的要分別一段時間。

來日方長。

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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